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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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是满洲话,每天供神用的酥油点心,就叫“克食”。供过撤下,常常分赐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亦犹共享福祚之意。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好。”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炼为诗。 弘历刚学会作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韵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作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他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噘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儿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四儿等弘历进了书房,估量着有一个时辰的空间,思量着找什么人去谈谈昨天所遇见的那桩怪事。正在踌躇之际,只见管理万壑松风的首领太监万士元走了来,老远地喊一声:“四儿!你过来!” “喳!”四儿故意装得毕恭毕敬,然后迎上去赔笑问道,“万大爷,必又是有什么好差使照应我了!” “对了!很好的差使。”万士元说,“你快回去吧,雍亲王有好东西赏你吃。” “万大爷!”四儿赔着笑,“你老又拿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万士元沉着脸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听这话,四儿知道坏了!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再想到雍亲王的喜怒不测,更觉心里发毛,不由得就跪了下来,“万大爷,”他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老跟我说了吧?”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亲王这么说你,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冤屈,自己到狮子园去分辩,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四儿无奈,只有到狮子园去报到。雍亲王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传见,他身旁除了一名亲信太监王成以外,别无他人。 非常意外地,雍亲王的神态很平静,毫无发怒的迹象。四儿惊喜之余,胆子也就大了。 “你昨天晌午,带小阿哥到哪儿去了?”雍亲王问。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马,到狮子山西面的松树林子骑着玩。” “你始终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四儿答说,“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马,还来不及说话,小阿哥已经一辔头往前头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么,停停走走的,始终没让奴才撵上。后来一下子望不见影儿了!奴才又怕又急,费了好大的工夫,累得个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奴才说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条往西南的岔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有几间平房,后面是井台,小阿哥坐在那儿吃汤圆呢!” “哪儿来的汤圆?” “那儿住着一个宫女,是她端给小阿哥吃的。”四儿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余味犹存似的,“小阿哥剩下两个,赏奴才吃了,那宫女真丑,但做的汤圆可真美,真不赖。” “噢!”雍亲王点点头,“那宫女跟小阿哥说了话没有?” “奴才没听见。” “那宫女知道小阿哥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四儿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雍亲王问。 “那宫女还问奴才,小阿哥是什么人?”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是狮子园王爷的小阿哥。” 雍亲王颜色一变,旋即恢复了常态:“那宫女还说了些什么?” “她问小阿哥排行第几。” “你告诉她了?” “没有!”四儿答说,“奴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小主子还挺不高兴的!” “为什么?” “小主子骂奴才,不准这个样子跟人说话!是教训奴才跟人不客气。” “噢!”雍亲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似的。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开口了,他只提个头,好让话接下去,所以只问:“后来呢?” “后来还是那宫女劝小主子别生气。”四儿答说,“其实也不是奴才对她不客气,不过随口问一句。” “那么,”雍亲王问说,“你始终没有把小阿哥行几告诉她?” “是!” “小阿哥自己呢?” “也没有说。打那儿就回狮子园来了。”四儿又说,“原就是奴才说了句:时候不早,今儿是回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那宫女才问小主子是雍亲王的什么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别的话都没有说。” “这话跟你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王成追问,“到底让王爷听你哪一句?” “刚才说的,一字不假。” “回来以后呢?”雍亲王接着问,“小阿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小主子只说,那个宫女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说不知道。” “小阿哥没有要你去打听?” “没有!” “你跟我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你可仔细了,倘有一字虚言,当心揭你的皮!”王成插进来说,“你再仔细想一想,有什么说得不对的,或者漏了的,趁早还可以改。” “不用改!一点儿不错。” “好!”雍亲王说,“王成,你把他带下去吧!” 于是,王成将四儿带到偏处,又郑重叮嘱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谈起,如果弘历再提到这件事,就回说不知道。 “倘或小主子还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一句话将王成问住了,同时也提醒了。回去跟雍亲王请示,主仆二人都觉得四儿不能再跟弘历,唯有另外派一个人去,才能看住弘历,不让他再跟生母见面。 原来弘历所遇见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虽然生了个好儿子,雍亲王胤禛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给她什么名号。帝王之家,留子弃母的悲剧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条命来,还是靠皇帝的荫庇——雍亲王怕皇帝万一会问起,不敢做得太绝情。 不过,他实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历作为是钮祜禄格格亲生的儿子,势必要把李金桂隔离开来,不能让他们母子见面。因此在修狮子园时,便由接替康敬福而为避暑山庄总管的何林一手经理,在狮子山迤西的松林深处,替她盖了那么几间平房,作为养老之处。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当丰赡,只是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也难得有人会到了那里,因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隐秘,而且何林也经常派人到那里去巡查,遇见乱闯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没有人到那里去自讨没趣了。 王成衔命找到何林,拉到无人之处,方始道明来意。 “跟我们小阿哥的四儿,闯了个大祸,王爷要我来托你老,务必想个法子,封住了四儿的嘴。”他说,“我们小阿哥,可跟他亲娘对了面了。” 何林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问,“是四儿带去的?” “那倒不是。主仆俩一先一后闯到了那里,金桂还只当是二十四阿哥,坏在四儿无意中道破了狮子园,金桂自然知道了!” “这可麻烦了!”何林沉吟了一会儿,抬眼问道,“四儿的嘴,怎么封法?” “无非教他从此再不会说话。” “那——”何林面有难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一顿板子不就都行了吗?” 何林心想:“我何必来作这个孽。”便摇摇头说:“上一次万岁爷还吩咐,杖责可千万不能太重,倘有一顿板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来。” 找隆科多当然可以办成,不过王成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怕雍亲王嫌他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通。 “你老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王成哀恳着,“不然,我交不了账。” “这样吧!”何林说道,“不是叫他不能说话吗?这一点,我替你办到就是。” “怎么个办法。” “自然是弄些药给他吃!” 王成明白了,是让四儿变成哑巴,可是他会写字啊! “那可不能连手都给他砍掉。” 何林的脸色已经不大对了。王成心里明白,雍亲王平日讲究威仪,似乎一语不乱道,一步不乱走,但暗中做的事,却都是不能揭开的,一揭开丑不可言。所以何林心里看不起他,再说,这也是作孽的事。 其实,王成只猜对了三分之一。当年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庄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与何林费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掳过去。康敬辐甚至因此而累出一场病来,未得永年。但雍亲王从无一句话的褒奖,令人灰心。 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来,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而雍亲王并无分外的好处作为酬庸,更是件气人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爷、阿哥二十多位,每年总有一半随驾来的,”他说,“如果都像你们主子这么照应我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话风越发不妙,王成知趣,赔笑说道:“你也别发牢骚,怪来怪去,怪入错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点儿。” 不道这句话说坏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顿时嗓子都粗了,“你这话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不准我发牢骚?我入这一行,莫非准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话!” 王成受了一顿呵斥,只好赶紧退出。处置四儿之事,亦无结论。回想一想,心里当然觉得何林不顾同事之谊,十分可恶!再一思量,“公事”也还无法交代。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心一横,去告何林一状。 听完王成加枝添叶地说了何林许多坏话,雍亲王脸色铁青,但脾气无法发作,因为这是件不能宣扬的事。 由于受的是闷气,格外难受。他忍了又忍,终于说了一句:“好吧!让他等着,看我不把他脑袋拿下来!” 这话,王成不敢接口,只谈四儿的事,“请王爷示下,”他说,“是不是把四儿连夜送回京去,关起来再说?”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不用!我自有道理。” 于是,随手写个柬帖,派何林送到隆科多那里。柬帖上说:有事相烦,请“舅舅”不管多晚,这一天务必得到狮子园来一趟。 隆科多果然来了。时已三更,直到皇帝归寝,方来践约。 他们相会之处是一座有回廊环绕的方亭,亭西是雍亲王的书斋,名为“乐山书屋”。这一带包括方亭在内,是狮子园中的禁区,除了极亲信的人以外,哪怕是他的侍姬,亦不能擅自闯入。隆科多每次来,亦总是在这一带晤面,为的是机密之语,不致外泄。 可是,这天的隆科多,犹不愿在此相谈,他说:“月色很好,咱们俩步月去。” “咱们俩”二字,是个暗示,所以雍亲王命随从遥遥跟在后面,与隆科多走到一处旷场,方始停下。 “再看一看,有闲人没有?”隆科多两人背对背地旋过身来,视界广阔,一望无遗,哪里有什么闲人?于是两人拣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并排坐了下来。 “事情定局了。”隆科多说。 所谓“事情”,便是指定皇位继承人这件大事。雍亲王很沉着地问:“快昭告天下了?” “不是!”隆科多说,“皇上亲笔写了朱谕,亲自锁在盒子里,预备一回京就搁在大内最高之处,到时候由顾命大臣遵谕行事!” “噢!”雍亲王问,“朱谕上怎么写?” “我没有看到朱谕。不过皇上告诉我了。” “谁啊?” “没有变动。” 明知皇储仍属于十四阿哥胤祯,雍亲王问都是多余的,却不能不问,问了又不能不痛心。在月色之下,他的脸苍白得可怕,连隆科多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我非争不可!”雍亲王说,“我预备了多少年,皇上的抱负,我自信只有我最了解,也只有我才能把皇上的抱负发抒出来。” 隆科多对他的理想,并不太注意,关心的是那“争”。 “四阿哥!”他问,“你打算跟皇上明争?” “不!”雍亲王说,“‘争’这个字用得不适当。” “那么——” “舅舅!”雍亲王突然说道,“如今关键全系在舅舅手里,只要舅舅肯帮我,我就可以如愿以偿。” 隆科多一惊,“我有那么大的作用吗?”他说,“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雍亲王说,“我也相信,舅舅一定会帮我,我一定会成功!”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要我怎么帮你?” “我请舅舅无论如何设法,把那张朱谕弄出来看一看。” “这——”隆科多说,“恐怕要看机会。” “怎么呢?” “如果皇上叫我去办这件事,我当然可以动手脚。” “现在盒子在哪里?” “皇上亲自锁在柜子里了。” 突然间,远处有人走近。雍亲王跟隆科多都住口注视。对方显然亦有警戒之心,不敢走近。于是雍亲王招招手,将那人招近了,才看出是王成。 “什么事?”雍亲王问。 “福晋着人来叫奴才请示,宵夜酒肴设在哪里?” 雍亲王尚未答言,隆科多已抢着开口:“今晚上月色很好,这里又凉快,就摆在这里好了。” 王成答应着走了。一转眼间,来了一行大小太监,总有十七八个,桌椅、餐具、食盒一齐送到。将活腿桌子支了起来,摆设停当,甥舅二人相对衔杯。王成又在上风点了一架驱除蚊蚋的艾索,那种特异的香味,将夏夜纳凉、小饮闲谈的悠闲情味,点缀得更浓郁了。 但表面如此,他俩的内心却适得其反!中断的话题未曾重续,雍亲王先将弘历无意间遇见生母的隐忧,向隆科多求教。 “这时候可出不得岔子!”隆科多说,“四阿哥,这件事可马虎不得,先要把孩子稳住。” “关键在那个小奴才,能处置得干干净净,别的我有把握。” “若说单为处置四儿,事情好办。”隆科多说,“我派人送他回京,一顿板子了账。” “这样最好!不过也得派稳当的人。” “有,有!”隆科多说,“你叫王成跟我的人接头就是。” 这个难题算是解消了。雍亲王道谢以后又问,“皇上的那道朱谕,除了舅舅以外,还有谁知道?母妃呢?” “母妃”是指德妃,隆科多答说:“想来总告诉她了。” “那么本人呢?” “你是指十四阿哥?”隆科多紧接着说,“他在皇上万寿以后,回西边去以前就知道了。” “噢!”雍亲王很注意地,“是皇上亲口告诉他的?” “对了!” “怎么说?” “那可不知道了。”隆科多紧接着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看出来的。那天皇上召见十四阿哥,不叫大家进屋。我从窗外望进去,只见十四阿哥跪在炕床面前,听皇上教诲,好久才完,十四阿哥给皇上磕头。出来之后,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想说什么不敢说,想笑不敢笑。我说:‘十四阿哥大喜!’他没有说话,只叫一声‘舅舅’,就放开手了。” “我倒还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雍亲王惘惘地说。 “事在人为!”隆科多鼓励他说,“四阿哥,皇上也不是不能回心转意的。” “怎么呢?”雍亲王很关切地问。 “皇上一再跟我说,择人唯贤。只要四阿哥做一两桩让皇上看重的事,说不定那道朱谕就会改写。” 雍亲王大为失望。隆科多的话,真为俗语所说的“乏茶叶”,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同时他也警觉到,隆科多心目中认为大位已定,必属胤祯,所以有这种无话找话的泛泛安慰之词!这是件很可虑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隆科多觉得泄气。 于是他说:“舅舅的话不错,事在人为!不过不能坐待皇上改变心思,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不过,任何办法不能没有舅舅,尤其是当步军统领的舅舅。” “我当然站在你这边,不过,我怕我的步军统领当不长。” 雍亲王心里一跳,急急问道:“为什么当不长?” “最近京里治安不好,皇上有点儿怪我,说不定会撤我这个差使。” 雍亲王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要紧,我来替舅舅找几个帮手,包管把京里的治安维持好。”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只要京里平静,皇上就撤我的差,我也要跟皇上争。”隆科多问道,“四阿哥,你要保荐给我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奇才异能之士。”雍亲王不愿多说,把话岔了开去,“哪一天行围?” “还不知道。”隆科多说,“我发现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那,那可得上紧些。” 这所谓“上紧”,自是指谋夺大位而言。隆科多便又问道:“四阿哥,你刚才说另外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还没有想停当,就这几天我要好好筹划。” “好吧!等四阿哥筹划定了,再告诉我。” “当然!第一个要告诉舅舅。” 隆科多点点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得走了。明天一大早就有事。”说着,站起身来。 雍亲王不便再留,起身相送,直等隆科多上了马,踏月而去,方始回到乐山书屋。整夜思索,大致把计划决定了。没有看到那个藏放朱谕的盒子及朱谕内容以前,还不能说自己的办法一定行得通。 为了四儿突然不见人影,弘历大为困惑。他有四名哈哈珠子,最亲近的除了四儿以外,是一个年龄最长,今年已十八岁的福庆。因此,他只有将他的困惑,向福庆去求解。 “送回京去了!”福庆答复他说,“为的是四儿犯了错。” “他犯了什么错?” “那就不知道了。”福庆说的是实话,王成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总有个缘故吧?”弘历吩咐他说,“你替我去打听。” 福庆只有去找王成,得到的答复是:“四儿手脚不干净。” 这是宫中最犯忌的事,弘历替四儿担忧。然而他是偷了什么东西呢?何以送京之前不让四儿跟他见一面?这些疑问,仍然是福庆所无法回答的,亦只能去问王成。 “我自己跟小主子去回。”王成这样说,因为一切都布置好了,他原来就要在弘历面前有番话说。 他说,四儿又是赌输了钱,偷了雍亲王一只白玉扳指去变钱,人赃俱获,所以送回京去处治。 “奴才本来跟四儿说,你伺候小主子一场,如今再不能见小主子的面了,应该去磕个头。哪知道四儿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小主子的面,还说最好别让小主子知道。奴才觉得他这也是一番孝心,所以禀明王爷,把他打发走了。若非小主子追问,奴才还不敢告诉小主子。” 这番话入情入理,弘历的智慧再高,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何知人情险恶,自然信以为真。 “这回前去,当然是交内务府治罪。他这个罪名,还能活吗?” 当然是不能活了,不过取死之道,不在子虚乌有的偷玉扳指!王成为了安慰弘历,故意这样答说:“王爷已经交代了,这四儿伺候小主子读书有功。再说也很知道愧悔,能饶他一条命,就饶他吧!看样子,死罪可免,不过活罪总难逃了!” “会有什么罪名呢?” “至少也得发到‘辛者库’。” “辛者库”是被罪入官,充作奴隶的集中之地。皇八子胤禩的生母,即出于辛者库。弘历有一次便受“母亲”教导:“回头你八叔要来,别提什么辛者库的话。”因为那时他正在询问什么叫辛者库,所以钮祜禄格格有此叮嘱,而在弘历,印象就格外深刻了。 “噢,有件事,我将跟小主子回。”王成喜滋滋地说,“小主子不是爱那四川马吗?奴才回明王爷,已经另外找了匹马,跟内务府兑换过来了。” “噢,”弘历喜逐颜开,“马在哪儿啊?” “在咱们自己园子里的马号里喂着呢!不过,王爷说了,功课要紧。定规下来:逢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让小主子骑着去玩。明天逢九,就能骑了。” “好,”弘历说道,“明天我还得骑着马去吃汤圆。” 一听这话,王成又惊又喜。惊的是果然不能忘情李金桂的汤圆;喜的是布置好了一套花样,正不知如何才能施展,此刻,可有了极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平静地问:“小主子是到哪儿去吃汤圆啊?” “喏,山那面的松林里。” “山那面松林里?”王成微吃一惊似的,“小主子你跟奴才说详细一点儿。” “怎么?”弘历觉得他的神色有异,“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还不知道呢!小主子,你请快点儿说吧!” 弘历便定定神,将那天的情形回想了一遍,从容不迫地细讲了一遍。一面讲,一面看王成的脸色,他不断地眨眼,颇有惊惶不定的神色。 “糟了!小主子。”王成等他讲完,大为摇头,“也还算运气,就不知道过了病没有?这可怎么办呢?” 弘历大吃一惊:“王成,你说什么?” “小主子遇见的那宫女是个疯子!不犯病跟好人一样,犯了病是武疯,拿刀动杖,见人就砍。小主子都亏得那天她不曾犯病!不过,吃了她的汤圆可坏了!” “怎么呢?” “现在没法儿跟小主子细说。”王成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样,奴才立刻送小主子回园,请示王爷,看是怎么个办法。” 弘历可真大惑不解了!不过吃了几个汤圆,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弘历突然想到,当年随年羹尧进京述职的随从,所带来的有关西南放蛊的传说,莫非那汤圆中也有蛊毒? 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大起恐慌,自然而然地听从王成的摆布了。 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为跟弘历一起在万壑松风读书的,还有几个弘历的小叔叔:比弘历大五岁的二十阿哥胤祎;与弘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与二十二阿哥胤祐;比弘历小两岁的二十三阿哥胤祈。他如果在那里玩花样,一定会引起极大的惊扰,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所以施此调虎离山之计,将弘历带回狮子园,才告诉他,何以吃了那几枚汤圆,事便坏了。 “那疯子有麻风病,治好了,可是没有断根。麻风病最容易过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汤圆,说不定就染了她的毒。这件事,”王成说道,“奴才现在想想,还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要挨骂!” 弘历虽有成人之度,此时却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风病,又怕父亲责备,又急又怕,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 “别急,别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说,“等奴才来想法子。” 雍亲王府有个管账的,姓杨,精擅岐黄,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请他看,所以皆称他“杨先生”而不称名。王成是早就跟杨先生说通了的,此时所谓“想法子”便是将杨先生请来商量。 “这个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烦!亦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幸而发觉得早。”杨先生问道,“有几天了?” 弘历想了一下答说:“是五天以前的事。” “不出几天,还有法子好想!等我来仔细瞧一瞧。” 于是先看脸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还不算,又让弘历脱光衣服,躺在凉床上,全身上下,细细看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只要好好泄一泄,将那点儿毒泻干净了,可保永无后患。” 听此一说,弘历心上一块石头,方始移去。“杨先生,”他问,“怎么泻法?” “自然是吃泻药。要连泻三天,这三天之中,只能喝水,最多喝点儿米汤,不能吃别的东西,不然病毒泻不干净。” 于是杨先生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是泻剂,以滑肠为主,只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张是补剂,怕他泄泻太甚,会伤身体,所以预作弥补之计。 等那服泻剂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声如雷鸣,这一泻,泻得他浑身乏力,只有静静地躺着。王成亲自看守,除了米汤与清茶以外,什么食物都不准他吃。 十二岁的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饭量特佳,一顿不吃尚且过不得,何况整天?到晚来饿得头昏眼花,向王成说道:“实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不能吃!”王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杨先生一再关照的。” 弘历无法,只有忍耐。饿得睡不着,只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时讨厌的东西,此时却都想了起来,渴望能弄来尝一尝,自己都不明白,好恶之心,何以突然会改变? 这样到了半夜里,饿得简直要发疯了。悄悄起床,哪知脚刚着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小主子要干什么?” “不行!我心里发慌,仿佛天要坍下来似的。” 王成看他满头虚汗,知道他支持不下去了,点点头说:“喝点儿米汤吧!” “米汤,米汤!”弘历咆哮着说,“米汤管什么用?” 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在地上。原来他虚弱得中气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撑持着,勉强发了脾气,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天旋地转,不由得立脚不住。 王成赶紧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但叫人拿来的仍是米汤。慰情聊胜于无,弘历一气喝了两大碗,肚子胀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声响,又是一场水泻。 看看折腾得他够了,王成问他:“小主子,你还要去吃汤圆不要?” 弘历饿得说不动话,只是摇头。 “好吧!请杨先生来看看,如果毒泻干净了,就弄东西吃。” 杨先生私下问了王成,也认为这场教训,足以吓阻他再往松林里去胡闯,便假意说是毒已泻净,替他开了一张健脾开胃的方子,并又关照,开始进食时,切不可过饱。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说,“如今麻风毒是不要紧了,身子养几天就可以复原。不过,这件事给王爷知道了,仍旧是不得了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历极坚决地命令,“你非得给我瞒着不可!” “奴才倒愿意替小主子瞒着,就怕小主子自己说了出去。那时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绝不会!”弘历斩钉截铁地。 “真的不会?” “你好啰唆!”弘历有些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说干什么?” 这下算是将弘历彻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汤圆吃,也不怕他会泄露曾有此遭遇。胤禛接得王成的报告,颇为满意,从此让他参与了更高的机密,但并非最高的机密。 最高的机密,是连隆科多都不知道的,只是胤禛自己在肚子里打主意。 他最关心的便是那张传位给胤祯的朱谕。几次跟隆科多说,务必要想法子偷出来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没有机会。 “要说偷到这里来给四阿哥看,这件事太危险。”于是,隆科多说,“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着这么做,万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胤禛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曾经考虑过,只要让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样。只怕隆科多未曾看清,传述不确,误了大事。如今说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么,舅舅能不能找个机会,看它一下呢?” “这倒可以想法子。” “那好!准定请舅舅看了来告诉我,不过,”胤禛加强了语气说,“务必请看清楚,只字不能错。” “这一点儿记性我还有。” 隔了四天,隆科多兴冲冲地来了。一看他的脸色,胤禛便知所谋有成。请到乐山书屋,亲自关紧门窗,才动问究竟。 “朱谕是这么写的。”隆科多蘸着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了抹去,一共是十个字:“传位十四阿哥胤禎。钦此。” 胤禛又惊又喜地问:“就这十个字?” “还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御笔’,共十二个字。” “这可是太巧了!”胤禛笑道,“真正天从人愿。” “噢!是吗?” 隆科多又高兴又疑惑,而疑惑毕竟多于高兴,所以怔怔地望着胤禛,说不下去了。 “舅舅,”胤禛问说,“不曾看错一个字?” “不曾看错。”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个‘第’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断然答说:“没有。” “那么,舅舅请看!” 胤禛将“传位十四阿哥胤禎钦此”十个字写下来,在“十”加一横,一竖往上一钩,变成一个“于”字。 这一下立刻变成“传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禎”之“禎”又怎么办? 隆科多刚想发问,胤禛已经开口了:“‘禎’字笔画少,我这个‘禛’字笔画多。”他说,“以少改多,一点儿不难。” 说着,又动起笔来,将“貞”上一小画出头,最下面再加上一画,使得“貞”之下的两撇,变成一个“大”字,“禎”就变成“禛”了。 “妙极!真妙极了!”隆科多极高兴地说。 还有妙的!胤禛心里在想,果然所谋得遂,不但夺了胤祯的皇位,还要夺他的名字。祯、禛同音,丝毫无异,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讳之例,可以命胤祯改名,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避书写之讳。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缺笔。皇帝御名“玄烨”,“玄”字便写作“”。自己胤禛的禛字,缺笔便可写成“禎”字,不是传位于“胤禎”吗?一点儿不错。这一下,是连历史都骗过了。 当然,他这个想法是不会告诉隆科多的,只是告诉他,如何移花接木。 “如说假写一张朱谕,把真的换了出来,是绝对不行的事。万一皇上要取出来检点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万万不可!”隆科多说,“那可是你不能开玩笑的事!” “然则,只有临时动手脚!” “谁来动?” “自然是舅舅。”胤禛说道,“这事并不难。多练习几次就行了。来,来,舅舅试试看。” 胤禛用朱笔照原样写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话试。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对了,朱色有浓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胤禛看了一遍说:“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无缝?” 隆科多自己也很满意。可是学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处? 几乎经过整夜的研究,假设了“出大事”——皇帝驾崩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才做了决定。事实上只是说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只是勉强应承而已。 因为到那时候要找到一个将朱谕改过,再宣示于众的机会很难。第一,这必须是皇帝已死之后,才有机会。如果皇帝在弥留之际,吩咐开读朱谕,则纵有改动的机会,亦无所施其技。否则,皇帝先就看出来了。 其次,皇帝“大渐”时,自然诸王侍立,等着送终,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所以在隆科多开读朱谕时,必然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何能有机会加以改动? 因此“十”字改“于”,“禎”字改“禛”,虽说天从人愿,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认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唯一可能成功的情况是,皇帝驾崩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末命”,然后拿出改过的朱谕示众,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说它出于伪造。而这一情况,是太不可能出现了。 由热河回京后,皇帝复于十月廿一日驾临南苑行围。到十一月初,由于受寒的缘故,圣躬不豫,于是回驾至海淀的畅春园养病。 这一次的病势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觉得衰老了。过去皇帝从未将生病视作一件严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药,一面处理政务,在病榻前召见大臣,而这一次却大为不同,精神萎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现在脸上。 因此,几件大事,他都命年纪较长的皇子代劳,第一件是批阅奏章,命皇三子诚亲王胤祉替代。这等于太子监国,是因为皇长子胤禔、废太子胤礽,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长的缘故。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恭代。这是照例要斋戒的,住在斋所要好几天不能自由行动。 当此紧要关头,忽然有这样一个差使,胤禛大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说圣躬违和,恳求侍奉左右。 皇帝不许,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亲任,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第三件是致祭孝东陵,特派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前往。孝东陵在世祖孝陵之东,葬的是皇帝的继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纯孝,虽为继母,视为亲娘,奉养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驾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过四年。皇帝是听说孝东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扫墓致祭,细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宜妃郭络罗氏亦在病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卫阿达色,星夜驰往西北军前,立召大将军胤祯回京。显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祯,以备继位。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医悄悄向隆科多报告皇帝的病,已无可救药,年迈体弱,随时可能宾天。这些话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与胤禛所商定的密谋,是不是付诸实行,此刻到了必须作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如果要实行,目前的时机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铁盒,皇帝已命侍卫取了来,就放在御榻枕边。侍疾的皇子都曾见过,也都知道,内中所贮,是诏示大命所归的朱谕。因此,一旦宣谕,无人会觉得突如其来。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个人,要下手机会是太好了。可是这件事做起来虽不难,自己却还嫌胆量不足。他很想跟胤禛商量,无奈其人在斋所,虽然每天派侍卫来向皇帝请安,却绝不能托此人传递密信。 这样踌躇不决地考虑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彻后地想遍,认为这件事做了并无后患,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