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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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听他说得这样有自信,延信考虑下来,终于很勉强地答应了。 于是椎椎备了三天的干粮,悄悄地辞延信而去。走的时候是三更天,约定第三天的深夜,必定回来复命。 “好!到时候一定回来。”延信深深叮嘱,“千万不要勉强,看情形不好,速速回头。” 结果,到得第四天上午,尚未见椎椎的踪影。延信忧思难释,悔恨万状。因为椎椎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千人之用,实在不应该让他去冒险,一念之差,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严重损失,真是错尽错绝了! 谁知梦想不到的是,椎椎居然回来了。延信这一喜,非同小可。拉着他的手不放,只是不断地说:“再也不能让你做这样荒唐的事了!” 椎椎报以苦笑,有着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此行很有成就,结识了策妄阿拉布坦的一名亲信,道出一个秘密——策妄的老母,很愿意归诚,但对官军不免猜忌。如果延信能示以诚信,她愿意说服策妄,化干戈为玉帛,至少可以逼着策妄收兵回到准噶尔,让出路来,容官军护送达赖六世入藏。 有这样的妤事,延信自不能不细问一问:“所谓示以诚信,要怎么做呢?” “我也问了。对方说,要请将军盖用印信,正式承诺:只要策妄归顺,封为亲王,把吐鲁番以西的地区,都归他管辖,世世代代不变。” “这哪里可以!皇上才有这样的权。”延信又说,“明明是我办不到的事,随便出口轻许,反倒显得既不诚,又不信。” “是的!我也这样说。我说延将军做不了主,不过他可以奏请皇上准许。”椎椎又说,“如果再能送一份重礼,那就更容易打动那老女人的心了。” “送一份重礼,倒无所谓。可是怎样联络呢?” “我去了,找到他,他会带路。” 延信突然警觉,“不行,不行!”他乱摇着手,“这件事太危险!绝不行。” 椎椎心知延信的意志很坚决,再说没用,只得怏怏地保持沉默。 延信倒颇感歉然,为了安慰他起见,细问他此行历险的经过,不住地慰劳夸奖,但就是决不答应让他再去冒险。 话虽如此,延信对这样好的机会,毕竟不甘心轻弃。不过他不能在椎椎面前谈这件事,一谈便形成对他的鼓励,又要纠缠不休,所以只能默默在心里盘算。 这天晚上,延信睡到三更天就醒了。平时他总要睡过四更,只为心事莫释,眠食不安,所以醒得早。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亲自去喂马。起先只为桃花浪可爱,亲自去喂马,亦只为逗弄婴儿般,自觉是一种享受。谁知桃花浪通灵性,竟被惯坏了,每天非延信亲喂不食。当然,并不需他亲自去拌草料,只要他在场就可以了。 这天去得早了,马夫尚未起身,延信不能不亲自动手,哪知一入马厩,便发觉异样——拦马的木栅,开启了一半! 他提高警觉,依旧不动声色地先牵马饮水,暗中用视线搜索,果然发现草堆中蜷伏着一个人。 “谁?”他问。 余音犹在,黑头里已有条人影往外直窜。延信自然不容他脱逃,一伸手捞住那人的手臂,顺势一扭,反剪了过来,轻易地制服了。 定睛细着,延信不由得诧异——那人穿的是蒙古兵的服饰,便松开了手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守信。” 延信越发诧异,此人竟用汉语回答。“你是汉人?”他问,“怎么穿这样服饰?” “我原在蒙古台吉部下。” “你是汉人,怎么又做了蒙兵?” “这说来话长了!”赵守信毫无畏惧,“只怕将军没工夫听我细说。” “你长话短说好了!” 长话短说是如此:他是江南人氏,因为犯案充军,发配到关外。中途与解差发生纠纷,怕受报复,乘隙私逃,辗转投向蒙古从军,随征到此。 “那么,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是受人指使来行刺?” “绝不是!没有人指使我。就指使我,我也不会听。”赵守信笑一笑说,“我是看到将军的马好!” “马好怎么样?你是来盗马?” “不敢说盗马,只是想把桃花浪牵出去,骑一阵子杀杀我的瘾!” 这个说法,未免离奇。延信想一想问说:“你会相马?” “马是我的性命。” 仿佛有意答非所问。不过延信想到,桃花浪见了他居然不是乱踢乱咬,足见他确有一套控马的本事。姑且丢下这一节不问,问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白天溜进来躲着的?” “不!”赵守信答说,“二更多天跳栅栏进来的。” 延信转脸望那木栅,约有两人高,密密地由绳索缀连,若说攀附而上,都难着手,能跳进来似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 “你是怎样跳进来的呢?” 赵守信愣了一下答说:“就是这么一跳就跳进来了。” “你跳一回我看看!” 赵守信又困惑了,“将军,”他问,“你老不怕,我一跳跳过去,就此跑走。” “只要你跳得过去,你不跑,我也会放你走。” 赵守信心里明白,他的性命,要看他的本领。本领高强,性命可保,否则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于是,他看了一下说:“由外面往里跳容易,由里往外跳,只怕势头不顺。等我试试看吧!” 说完,赵守信退了几步,双脚不断起落,身子一蹦一蹦地是在蓄势,然后见他拔步飞奔,蓦地往上一长身,蜷曲双腿,横滚着过了栅栏。接着他从已开的栅门中走了回来。 “你等着!”延信平静地说。 赵守信依言静静地等候,等延信喂完了马,招招手将他带回座帐。 “拿酒来!”延信关照马弁。 拿了酒来不是自己喝,是给赵守信。然而始终没有别的话,直到赵守信喝完酒请示行止时,他方开口。 “你在哪个台吉部下?” “莫苏札台吉。” “好!你回去吧!”延信叮嘱,“今天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说起。” 到得第二天上午,延信派中军到莫苏札那里传令,调赵守信到帐下,也升了他的官,这明明是有用他之处,但连赵守信自己都不明白,会有什么任务落到他头上。 要派给赵守信的任务,只有延信自己跟椎椎知道,而迟迟不曾交派,只因商量未定之故。原来延信是因为赵守信有那跃高的特长,触机想起,可代椎椎二次探敌的任务。 既是探敌,实是招降,初步要跟策妄的老母见面。延信从椎椎口中获悉,她深居简出,唯有入夜潜入她的营帐,才能一晤。而敌阵中,凡是紧要人物的营帐,外面都围一道网子,名为“网城”,网眼上系着铃铛。若有人接近,一碰网城,铃响示警,守卫众集,必难幸免。这个防刺客的设备,流行多年,效用极佳,几乎是万无一失的。 因此,要越过网城,唯一的办法,便是不碰网城。赵守信恰好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在延信的心目中,是唯一的人选。 不过,椎椎却并不完全同意。“将军,”他说,“除此以外,还有好些难处,倘或克服不了,不等他看到网城,先已失手了。” “我知道,第一,路途要熟;第二,要机警,能够躲开敌人的警卫;第三,要有膂力,至少对付两三个人,不致落下风,这些……” “还有第四,”椎椎抢着说道,“要能言善道,把那位老太太说服。这都不是容易办得到的事。” “我想不妨找他来问问,也许他都办得到呢!” “这当然可以。不过,将军,这一谈,机密可能会泄露出去。” “不要紧,”延信答说,“我会格外叮嘱。他不会不知军法森严。” 于是,一天深夜,延信将赵守信唤进帐来,在座的只有一个椎椎。由他作了任务说明。延信问道:“你自觉如何?这是绝不可勉强的事,你有一分把握,说一分话,倘或不愿,我决不怪你。” “将军,这样说,”赵守信笑道,“我不愿也愿意了。” “你是有把握?” “还很难说。”赵守信想了一下问说,“我先要请将军示下,如果此去不成功,会有什么坏处?” 这会有什么坏处?谁都想不出。“只有一样坏处。”延信答说,“你的一条命会不保。” “那,将军就不必问我有几分把握了!最坏也不过送一条命而已。” 延信与椎椎都不由得肃然起敬。赵守信不但为国勇于捐躯,忠勇可佩,最难得的是他那种平静无事的态度,真个勘透生死关头,有着从容就战的至高修养。 “他这话说得再透彻没有了。”延信向椎椎说,“就这么办吧!” “是!” “你听见了?”延信抚着赵守信的背说,“我现在相信你有八成会成功。” “将军,成功,是不是有赏?” “那何消说得?” “赏什么呢,将军?”赵守信微笑着说,“最好先告诉我。” 延信从他那略带诡秘的笑容中,恍然有悟,拍拍他的背说:“你是看上了我那匹桃花浪。只要你成功,我一定赏你,不过要等班师以后。” “当然!当然!”赵守信跪倒拜谢,“将军厚赐,我一定能够领受。” 于是赵守信由椎椎带了去,将此行的道路险易、敌方布置,以及如何趋避等等必须了解的情况,悉心教导。同时延信备了招降的书信,与一袋价值不赀的五色宝石,郑重交付赵守信,再三叮嘱一路小心,并亲自送至二十里外,方始作别。 到得第五天,赵守信回来了。延信摒绝从人,只召椎椎在一起,听取赵守信此去的经过。 “我是大前天白天见到策妄的老娘的。不过,我不曾跳进去,因为网城太高——” “那么,你是怎么进去的呢?”延信问说。 “我用了一计,我说我是蒙古台吉部下的逃兵,但求收安,愿意献出宝石作为酬谢。就有人去报告策妄的老娘——” “慢慢!”延信又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此人不是去报告策妄而是去告诉他的母亲?” “那人是个番妇,她的主人是谁,当然可想而知。” “噢,你又怎么能跟那番妇打上交道?” “说来很巧!”赵守信笑道,“有个番妇出来汲水,失足滑倒在河里,我拉了她一把,就这么便结识了。” “噢,以后呢?” “以后她就关照我在外面等候,表示愿意为我去通报。我告诉她说,如果她愿意帮我的忙,只悄悄告诉她的主人,不能跟别的人说。如果她不愿意这么做,不妨很坦白地告诉我。那番妇很守信义,答应我一定只告诉大阿娘——她们这么叫策妄的母亲。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那番妇带来两个同伴告诉我说,大阿娘愿意接见我,不过先要搜一搜身。我就让她们浑身搜过。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的,一把短刀,已经丢掉了,所以搜查的结果,让她们很满意。” 当然,延信的书信,是再也无法隐藏了。因为已到了可以说明真相的时候——既有五色宝石之献,又无乘隙行刺之虞,加以他言词谦抑,深得番妇的好感,所以顺顺利利地就见到了大阿娘。 “你说你是蛮子?” 满洲、蒙古等地,常称汉人为蛮子。赵守信早就自承不讳,而大阿娘却奇怪,这样的大事,何以独独派个汉人来办,所以首先要澄清这个疑问。 “是的。”赵守信答说,“不过我在塞外已有十来年了。” “延将军相信你,比对他自己人还要相信?” 听这一问,赵守信恍然大悟,从容答说:“不是格外相信我,是因为我有一样本事,跳得高,能够跳过网城,这样便可不至于惊动大家。” “那么你是跳网城进来的吗?” “不是!” “为什么?” “我想,我是来献珍宝的,又不是来行刺,何必那样偷偷摸摸地进来?” 大阿娘微笑说道:“你的口才很好!” “大阿娘以为我撒谎?” “不是说你撒谎,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相信你。” “那容易,我拿证据给大阿娘看。”他望一望撑住牛皮的横梁,随随便便一长身,手就攀住了横梁,但稍一停止,随即飘然而下,怕横梁不结实,系得太久,吃不住分量会断。 “我相信你了!不过,”大阿娘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儿子不会投降的,我想法子劝他回去。你请延将军过几天再走,我们会让路。” 这好像是一个可以令人满意的答复,但何以不肯投降,却肯让路?似乎情理不通,也就无法信任她的话了。 赵守信深知率直相问,会引起怎样的反应,所以赔笑说道:“大阿娘,就让我这样去回复延将军?” “对啊!就这样说。” “我不敢,我怕延将军骂我撒谎。” 大阿娘勃然大怒,似乎满头纷披的白鬓都竖了起来,本来是一张肉红脸,此时更如旗人崇信的“关老爷”的塑像。赵守信知道失言了,但相当沉着,且看她如何发脾气再说。 “你这个狗蛮子,你是骂我撒谎?来,替我把他轰出去!” 骂,甚至于打都不要紧,这一逐出帐外,便成决裂,不但大阿娘再不会实践诺言,而且自己的性命都会不保,所以赵守信这一急,非同小可。 谁知真的逼急了,自会逼出意想不到的妙着——他突然伏身一窜,钻到一名番妇的脚下,“汪汪汪”地一面学狗叫,一面双手乱抓她的裤脚,就像恶犬咬人似的。 大阿娘吓一跳,那番妇则莫名其妙,只是往后闪避。而赵守信缠着不放,便听大阿娘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赵守信回身说道:“大阿娘不说我是狗吗?”说完,向旁边另一名番妇又是“汪”的一声,龇牙咧嘴地作势欲扑。 这一下把大阿娘逗得又好气,又好笑,盛怒尽解,笑着骂道:“你们南蛮子,真是奸诈不要脸!” “大阿娘,”赵守信此时已相信她的话不是瞎说,但必须得一信物,才能向延信复命,所以又赔笑请求,“你老人家看我路远迢迢,到这儿来扮狗叫,光凭这一点,也得赏我一点儿什么,让我好回去跟同伴夸耀夸耀啊!” 大阿娘沉思了一会儿,接纳了他的请求:“好吧,我把这只镯子给你。” 她从左腕上脱下一只镯子,是用深山中百年老藤所制,其色如栗,名为“风藤”,据说能平肝顺气,老年人戴了,能免风眩之症。通常,风藤镯接头之处,多以银镶绾合,而大阿娘的这一只,独用金镶,格外名贵。赵守信非常满意。 不独赵守信,延信亦很满意,认为大阿娘的这只风藤镯,确是信物。不过疑团仍在,何以不肯投降,却愿让路? “只有一个可能,”毕竟还是熟谙六韬三略的延信能作解释,“策妄的后路有变,不能不回师去救根本之地。” “是的,”椎椎的心思也很机敏,立刻联想到了,“也许兵败回准噶尔的大策凌敦多布,背叛策妄,想取而代之。” “果然如此,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延信神色肃穆地说,“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不妨先派人去打听,或者,”椎椎自告奋勇,“我去一趟。” “不,不,”延信赶紧拦阻,“何须你出马,我另外派人去打探。” 言出即行,立刻下令多派哨探分两路侦察,一路查明策妄的动向,一路往西深入,打听准噶尔方面,可有什么叛乱的消息。 非常意外地,罗卜藏居然亦会知道,策妄有撤退的意向。延信认为他的消息来源,应该问个清楚。 “你是从哪里来的谍报?” “将军不必追问这一点。”罗卜藏说,“只请将军告诉我,有这回事没有?” “我何能不追问?易地而处,你倒想想看,这样重大的情况,我何能不彻底查明。”延信提出交换条件,“你老实回答了我的话,我也老实告诉你想知道的事。” 罗卜藏想了一下答说:“将军一定要我说,我自然不敢违令。不过我请将军允许,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你这一说,我知道了,是什么人告诉你的,责任我可以不追究。不过,你得告诉我,赵守信跟你是何关系?” “将军真是明察秋毫!”罗卜藏笑道,“赵守信是早就认识的,他善相马,我常请教他。前两天我要找他,说他奉命差遣,不知到哪里公干去了,今天看见他忍不住查问,他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说了实话,我想,这虽是机密军情,但像我这样的地位,似乎也能参与。” “不错,到时机成熟,自然非向各位公开不可。” “将军所说的‘时机成熟’,不知是不是指等这个消息得到证实而言。” “是的。” “那可晚了!消息证实,策妄已经远走高飞了,”罗卜藏很认真地说,“将军,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怎么?”延信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很沉着地问,“请你告诉我,机会是什么?” “是歼敌!”罗卜藏很起劲地说,“如今有两策,一策是设伏狙击策妄;一策是助策妄击平大策凌敦多布,借以收服策妄。” “你这两策都不错,无奈,扞格难行。先说第一策,我们奉到的旨意是‘安藏’,最主要的任务是将新达赖送到拉萨去坐床,策妄果然肯让路,我们不应节外生枝,自己多事,反生阻力。” “那么第二策呢?” “第二策更不可行,孤军深入,兵家所忌,而况粮食不足,不说打仗,困都困死了。”延信又说,“再者策妄与策凌到底是一族,一看召来外患,反促成他们和解,前后夹击,岂不危乎殆哉?” “将军的话不错,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似乎也值得一试。” 罗卜藏的想法是,策妄既肯让路,拉萨又有岳钟琪接应,则延信护送达赖入藏,一路无阻,根本不须多少兵力,既然如此,罗卜藏可以带回青海的队伍,往西追击,至于粮食,不妨就地征购,到底他是青海的台吉,在青海用兵,自会得青海土著之助。 这话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可是,延信因罗卜藏心存叵测,很可能是想进占准噶尔,取策妄及策零而代之。旧患虽去,隐患又出,绝非朝廷国家之福。 不过,为了士气,他亦不便峻拒“台吉”。他和颜悦色地说:“兹事体大,我做不了主,必得奏请上裁。” “将军这话我不敢苟同。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以时机急迫,如果凡事请旨而行,必致坐失戎机。” “这不可一概而论,命将专征,非同儿戏,必有一个鹄的在。如今皇上付托我的是安藏的重任,为了这个任务,有时不妨从权。若说,不往南而往西,变成征准噶尔了,与安藏是两回事,我何能擅做主张?” 罗卜藏语塞,但还是不肯死心,仍欲有言,延信却不容他开口,还有驳他的理由。 “再说,兵凶战危,就算打胜仗,也得看看要怎么样才能胜。倘或得不偿失,还是不能去。至于落了败仗,损兵折将,有伤天威,这犹在其次,更有一层绝大的关系,台吉应该想到。” “什么关系?”罗卜藏有些负气的意味了,“索性请将军说个明白。” “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延信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倘或你出师不利,策妄或者策凌,会乘胜追击。岂不是自招其祸?本来策妄内外交迫,势穷力蹙,只有逃回老巢之一途。只为他人贪功,反而给了他一个激励士气、卷土重来的机会,台吉,果然有此不幸的结果,只怕你会连累老父!” 这是极严重的警告,如果罗卜藏不服节制,擅自行动,导致兵败,为准噶尔回师反扑,以致入藏大军,竟有后顾之忧,那就连他的父亲札什巴图尔亲王都会获罪! 罗卜藏毕竟被慑服了。心里虽还不大服气,行动却很谨慎。不久,谍探报来,果如预料,准噶尔内部有不稳之势,策妄阿拉布坦,从老母之劝,悄然撤兵。于是延信安然无阻地护送达赖入藏,九月间坐床,正式成为第六世达赖。捷报回京,群臣以为会大奖有功将士。谁知竟无动静,自然要引起许多猜测。 有个说法:皇帝明年登极六十年,必有恩典,并在一起封赏,热闹得多,所以此时暂不作任何处置。 又有个说法:皇帝早有上谕,不愿有什么繁文缛节来庆祝他登极六十年。为了示天下以清静简朴,所以有功不赏。但心中自有丘壑,谁好谁坏,施恩降罪,随时都可降旨,不必急在一时。 再有个说法:藏事敉平,抚远大将军胤祯并未身临前敌,亦未见有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表现。皇帝是要等胤祯有了出色的战功,一并奖赏。 此外还有个私下谈话的说法:皇帝对胤祯非常失望,因为他并没有杰出的表现,显示他并无足够的资格君临天下。对这次大征伐竟无封赏,正意味着皇帝对抚远大将军的不满。 这是个相当深入的看法,但如以为皇帝对胤祯的失望是绝望,却是大错特错。而有些人看不清这一点,觉得又到了不能不谈建储的时候了。 其中有个人叫王掞,江南太仓州人,康熙九年的进士,选入翰林院,一帆风顺,早在康熙五十年,便已入阁拜相,官居文渊阁大学士。 其时正当朝中为废太子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王掞冷眼旁观,感触特深。原来他的祖父叫王锡爵,是前朝神宗年间的宰相,力争建储,而后果非常之坏。王掞对于他祖父在国史上留下这一段挨骂的记录,痛心疾首,耿耿于怀,总想替祖父争个面子回来。所以早在康熙五十六年,便上了个密折,建议建储。 自从太子废而复立、立而复废这两番大波折以后,皇帝已经想得非常透彻,身后之事,最明智的办法是暗中留意,择贤而立,所以很讨厌臣下谈建储。不过王掞年将七十,官已拜相,格外优容,只将他的奏折留中不发,以为置之不理,自然无事。 不久,山西道监察御史陈嘉猷,邀集同官,一共是八个人,联名上奏,亦是请早日建储。皇帝疑心王掞建言没有下文,指使陈嘉猷等人为他接力,大为不悦,便将王掞的原奏,连同陈嘉猷等人的公折,一并发交内阁议处。 当时内阁的首辅是武英殿大学士马齐,举朝皆知,他是拥护皇八子胤禩的。如今王掞主张复立废太子,与他心里的想法,形成冲突,所以马齐想借刀杀人,提出好些不准轻言立储的口谕作根据,将王掞定了死罪。 复奏送入乾清宫,王掞在乾清门外待罪,不敢进宫。皇帝却谅解了他,对另一个大学士李光地说:“王掞的话,原不能算错。不过,他不应该授意言官同奏,言官不能本诸良心、独立行事,成群结党、遇事要挟,是明朝最坏的习惯。你们把王掞的处分,拟得太重了,叫他进来,我有话开导他。” 于是王掞奉召入宫,皇帝招手命他跪在御榻前面,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声音极低,定罪一事,亦就宽免。连陈嘉猷等八人,亦无任何罪过。猜想皇帝已将继承大位的皇子,必须年纪较轻、体格壮健这两个条件,告知了王掞。 及至皇十四子胤祯封为郡王,受命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等于代替御驾亲征。满朝文武,皆知大命有归。如今安藏一事,已经收功。恰又欣逢登极六十年,意料中将会诏告天下,立皇十四子为皇太子,谁知一无动静。而且众臣上表,三月十八日万寿,请准朝贺,皇帝亦复不许,心境这样之坏,是为了什么?王掞认为是皇帝对皇十四子深感失望,仍旧想立“二阿哥”,而苦于无法自我转圜,因而再度上奏,请释放二阿哥,话说得相当激切。接着又有广西道御史陶彝,纠合同官十一人,包括陈嘉猷在内一起上奏,与王掞所做的请求,完全相同。 这一下,激起皇帝的震怒。前后两次,事出一辙!头一次可以原谅他本心无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绝非偶然。在皇帝看,是王掞有意不让他过几天舒服日子,存心捣乱。其情可恶,其心可诛。再也饶不得他了! 于是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痛责王掞,植党希荣,而且提到他祖父王锡爵的罪过,他说:“王锡爵在明神宗时,力奏建储。泰昌在位未及数月,天启庸懦,天下大乱,至崇祯而不能守。明朝之亡,锡爵不能辞其咎。” 对王锡爵的指责,大致是不错的。明末的史实,在当时信而有证,神宗万历十年八月皇长子生,十四年正月皇三子生,他的生母郑氏立刻进封为皇贵妃。皇长子之母恭妃王氏,诞育元子,而未进封,显然无宠。从来帝王之家,母以子贵,而子亦以母贵,皇之子之母既然得宠,便很可能以幼夺长,被立为太子,所以宰相申时行等,上疏请立元子为东宫。皇帝拒绝,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纪还轻,尚未有子,倘如现在立了东宫,将来皇后生了嫡子,又将如何? 以后数年,便常有请求建储的争议,到得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从家乡省亲回朝,便全力推动此事。皇帝支吾其词,想出各种办法来拖延,最后计穷力竭,迫不得已在万历二十五年立皇长子为太子。此时共有五个皇子,除皇三子封为福王以外,其余三子封为瑞王、惠王、桂王。 万历四十九年七月,皇帝宾天,即为神宗。皇长子于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为泰昌元年。哪知这个皇帝资质下愚,在热孝之中,荒淫无度,以致即位十天,便得了病。有个鸿胪寺丞李可灼,私下进了一服丸药,自称是“仙丹”,其实是由妇人经水中提炼出来的红铅,乃是一种壮阳的春药。皇帝服了一丸,觉得暖润滋畅,胃口大开,非常舒服。哪知再进一丸,到了五鼓天明,呜呼哀哉!这天是九月初一,在位刚好一个月。 这就是当初宫闱“三案”中的“红丸”一案。这个庙号光宗的皇帝既崩,皇长子即位,是为熹宗,宠信魏忠贤与乳媪客氏,搞得宫闱秽乱,丑不可闻,确是明朝亡天下的一个大关键。 康熙皇帝的意思是,倘非王锡爵极力主张立太子,则神宗虽然偏爱福王,但废长立幼,亦知臣下必然反对,不致贸然行事。这样到了临终之前,择贤而立,明朝的气运又当别论了。 “王掞莫非以为我是明神宗,没有主张,可以听任大臣摆布的昏君吗?”皇帝疾言厉色地说,“我本来没有杀大臣的意思,哪知大臣自取其死,我也就无可如何了。你们传旨给王掞,叫他明白回奏!” 皇帝很少有这样震怒过,也很少以处死来威胁大臣,因而举朝失色,甚至没有人敢拿笔砚给王掞,仿佛这样一做,就会被误认为王掞的同党,牵连获罪。 王掞就在宫门待罪。听侍卫传旨,要他回奏,却连纸笔都没有。思量面奏,又惮于天威,怕言语失误,反为不妙,迫不得已只好老实说了。 “无纸无笔,无从回奏,可否赐我方便?” 那侍卫于心不忍,替他找来一张纸,一支笔,一锭墨。王掞便伏在阶石上,用些唾沫将墨濡湿了,拿笔蘸了一蘸,写了一篇简单的奏疏。 他说:“臣伏见宋仁宗为一代贤君,而晚年立储犹豫。其时名臣为范镇、包拯等,皆交章切谏,须发为白。臣愚,信书太笃,妄思效法古人,实未尝妄嗾台臣,共为此奏。” 写完,由侍卫捧着呈上御前。皇帝看他自己承认是个书呆子,心里的气消了些,不过,最后一点,却还须细查——唐朝设御史台,所以御史称为台臣。王掞自辩,不曾嗾使陶彝等十二御史奏请建储,这话是真是假,当然要查。 查明王掞的话不假,同时建议同一事,只是巧合。其时王大臣议奏:王掞及陶彝等十二人,应革职,从重议罪。皇帝考虑下来,作了一个情理法兼顾的决定。 “王掞跟陶彝等人的奏折,都说是为国为君,如今青海、西藏一带,正在用兵,如果是忠君,就应该有灭此朝食的决心。这十三个人,可以暂缓议罚,照八旗满洲文官的例子,一律改委为额外章京,发往军前,交抚远大将军差遣,效力赎罪。” 在文官来说,这等于变相的充军。十二御史,尚在中年,王掞年将七旬,鬓眉苍苍,一旦到了大漠荒寒之地,必死无疑。因此,皇帝又作了一个权宜的处置,命王掞的长子,正在当翰林的王奕清,代父从军。王家兄弟很友爱,老二奕鸿正在湖南做粮道,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认为老父获罪,长兄出塞,自己何能恬然居官。所以变卖了自己的产业,与奕清同行,成了一段佳话,号称“十三忠臣一孝子”。 “安藏”的目标,可说已完全达成了。封号为“宏法觉众”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已在九月间坐床;拉藏汗的旧人康济鼐被封为贝子,掌理前藏后事;颇罗鼐被视同蒙古、青海的台吉,掌理后藏后事。同时有上谕:留蒙古兵两年,戍守西藏,以防准噶尔再度入侵。 但是,皇帝既未大赏将士,又不令抚远大将军班师,确是对胤祯抱着极深的期望,有他的一番打算。 皇帝是想到孟子上的几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让胤祯在穷边极塞,苦寒荒凉之地,磨炼个三年五载,不但“吃得苦中苦,可为人上人”,而且习于军旅,多经战阵,遇到外患内乱,才能从容应付。 当然,能够收服准噶尔,做到真正的统一,版图之内,尽皆臣服,是胤祯足以继位的一大资格。即使武功上差一点,可是领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这番辛劳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经过的,光凭这一点,选取他继承大统,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无话可说。 因此,皇帝在三月间命平逆将军延信、副都统吴纳哈,领兵进驻西藏。五月间命胤祯驻兵甘州,渐次部署远征准噶尔。不幸地,就在这时候,先后发生了两处变乱。一处是在山东,有个盐枭叫王美公,聚众作乱,自封为“大将军”。这场变乱,形同儿戏,很快就为官兵扑灭了。 另一处比较严重,发生在台湾南部,有个原籍漳州府长泰县,移居凤山的朱一贵,是洪门天地会的首脑之一。虽以养鸭为生,但任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泽英豪、奇僧侠客,出入其门,酒酣谈兵,意兴极豪。 其时承平日久,吏治日坏。知府王珍是个贪官,苛征暴敛,民怨沸腾。康熙五十九年冬天,格外寒冷,兼以地震,失业人多,谣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机会成熟了。 领头起事的是两个客家人,但用朱一贵的名义号召,一时远近宣传,声势浩大。四月十九正式竖旗,先占冈山,后攻凤山,连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领台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员,纷纷上船逃回福建。总兵欧阳凯阵亡,更使得局势急转直下,诸罗县城亦为北路军所占领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贵称王建号,但民间却送了他一个“鸭母帝”的称号。下置国师、太师、将军、都督、尚书、内阁科部、巡街御史等官职。“新贵”们拿戏班子里的行头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班顽童,拍手嬉笑,了无尊严可言。 反清复明的大业,一开始便成了笑柄,因而有一首民谣:“头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永和即是朱一贵所定的年号。 当时福建的水师提督叫施世骠,是施琅最小的一个儿子,领兵驻扎在厦门,从难民口中得知朱一贵作乱,一面飞函省城告发,一面率师出海,直航澎湖。 等到在省城的闽浙总督满保,星夜赶到厦门,逃在澎湖的台湾府道等官,亦已有详细报告送来。满保檄调南澳镇总兵蓝廷珍,委以平乱的全责,会同施世骠共领兵八千、船四百艘,扬言分北港、鹿耳门、打狗三道攻台,其实专攻台南的鹿耳门。事先大发布告:“大兵登岸之日,一概不许妄杀。有能纠集乡壮,杀贼来归者,即为义民,将旌出功。”这一通露布,抵得上十万兵。一时盲从之徒,纷纷歇手了。 当然,起事之人中确有心存明室的忠义之士,但更多的是贪图非分的富贵。为了那些空中楼阁、自我陶醉的名号,“客庄”与漳、泉两州的人,由口头龃龉,演变成自相残杀。而蓝廷珍会同施世骠,只七天工夫,便攻入安平。此时间闽粤两派,械斗正酣。 朱一贵倒是条汉子,兵败被擒,昂然不屈。辗转解到京里,刑部官员问他,以一匹夫,敢谋大逆,所为何来?他平静地答说:“想复大明江山。” 这一场叛乱在六月间就平定了。但处置善后事宜,却颇费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开始,皇帝又专注在征准噶尔一事上了。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前一年十月奉召入觐的。在此以前,特命年羹尧陛见,让他兼理陕西的军务,官称由“四川总督”改为“四川陕西总督”。回任之时,特赐御用弓箭,慰勉备至。朝中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皇帝要重用年羹尧了。 但是重用年羹尧的用意,皇帝却绕了几个弯子,才让年羹尧知道。先是跟德妃说,由德妃去告诉皇四子胤禛,再由胤禛关照年羹尧。 “你阿玛跟我说,年羹尧是四阿哥门下的人,他最听四阿哥的话。”德妃跟胤禛说,“十四阿哥跟四阿哥,情分不比别的阿哥。年羹尧如果尊敬四阿哥,对十四阿哥就得另眼相看,格外出力帮十四阿哥。这话,你阿玛让我告诉你。” 胤禛听得这话,心里难过得很,但表面上声色不露。“阿玛的意思,儿子怎么不知道。”他说,“不用阿玛跟娘叮嘱,我早就告诉过年羹尧了,无论如何要帮十四阿哥成此大功,不然就是对不起我!” 于是胤禛召宴年羹尧,而且邀了许多陪客,筵次谆谆叮嘱,务必善辅抚远大将军,平定西陲,上释君父之忧。那一片至诚,令人感动不已,都说十四阿哥何幸而得一如此友爱的同母胞兄。 但到了密室秘会,却又是一副嘴脸了。他问年羹尧:“第十四的,你看他怎么样?” “王爷是问十四阿哥的武略,还是带兵御将?” “都问。” “是!”年羹尧想了一下说,“武略无所表见,带兵有恩,御将不严,一言以蔽之,不足为忧。” “不能这么大意。他是大将军,用正黄旗纛,大家本来就对他另眼相看。再拿着国家的钱粮收买人心,怎么说是不足为忧?”胤禛又加一句,“千万大意不得!” “王爷的大事,奴才决不敢大意。不过——”年羹尧欲言又止。 “说啊!”胤禛催促着,“此时此地,有什么好顾忌的?” “奴才在想,谋大事总要里应外合才好!奴才不知道内里有什么人在替王爷出力的?” 胤禛为人极其深沉,听年羹尧问到这话,先就想到他为什么要问这话。“里应外合”四字虽不错,但操纵的关键,必须握在自己手里。年羹尧只要外合,实在不必问里应是什么人。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现在还没有,”他说,“不过我在留意。” “依奴才看,‘舅舅’倒是好帮手,王爷不可不假以辞色。” 胤禛心里一跳。他说的“舅舅”隆科多,正是自己出全力在笼络的,不过自觉形迹异常隐秘。而如今年羹尧忽然提到此人,是不是行事不密,有什么迹象落到了外人眼中,不能不问一问。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问:“何以见得‘舅舅’是个好帮手?” “‘舅舅’在奴才面前提起王爷,他说,十几位阿哥,照他看,只有四爷顶了不起。” “噢,我是怎么了不起呢?” “奴才不敢问。” “为什么?” “奴才在王爷门下,如果太关心了,岂不惹人疑心。” “好!正该如此。” “如果王爷觉得奴才的话有点用处,奴才倒还有些话想说。” 年羹尧的哪些话有用处?胤禛在想,自然是劝他笼络隆科多,做个好帮手这句话。于是他点点头说:“你有话尽管说!说错了、说得文不对题都不要紧。只当闲聊。” “是!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把话说错了,王爷一定矜怜奴才的一片诚心。” 作了这段表白,年羹尧提出他的建议:隆科多现任古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职掌保卫京师的全责。所管的事务很多,而最重要的是肃清奸宄。如果隆科多将这个差使干得有声有色,便能获得皇帝充分的信任,参与一切机密,这对胤禛是非常有利、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今各王府多招纳奇才异能之士,王爷韬光养晦,不肯随波逐流,自然是见识远大之处。不过奴才在想,‘舅舅’手下倘也有几位杰出人才,一则可帮‘舅舅’把差使当得更漂亮;再则缓急之际,亦可转为王爷所用,诚为一举两得之计。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胤禛听得句句入耳,怦然动心,而表面上却还不肯认真,只说:“你别问我!原说了的,只当闲聊,你说你的好了。” “奴才先要说个前明的遗老之后,本朝的监生,在史局修过明史,如今归隐在家的黄百家。” “黄百家!”胤禛问道,“是黄宗义的儿子不是?” “是的。黄百家多才多艺,大家知道他从梅文鼎学过天算,不知道他还是技击名家,写过一卷《内家拳法》。” “噢!”胤禛大感兴趣,“他怎么会懂技击呢?” “不但懂,而且精通。渊源有自,说来话长……” 话要从内家拳的始祖、武当山的张三丰说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内家拳的大宗师,名叫王宗岳。他有个得意弟子叫陈州同,是浙江温州人;陈州同传张松溪;张松溪传叶继美,此人是宁波人,所以内家拳又由温州传到宁波。叶继美收了五个徒弟,最小的一个叫单思南,尽得真传。其时已在崇祯年间,去明亡不远了。 单思南早年从过军,晚年归隐家乡,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个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无非纨绔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已。 独独有个叫王来咸的,是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他人鼾声如雷,王来咸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王来咸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单思南的本事,已让王来咸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 于是,王来咸尽力讨师父的好。单思南有茶癖,王来咸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单思南终于以不传之秘,传授了王来咸。 所谓“不传之秘”,乃是点穴。一举手之际可以决人生死,所以王来咸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决不轻发。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王来咸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当然,行侠仗义,少不得替人报仇。有一双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请王来咸去整他弟弟,王来咸断然拒绝,说“这是以禽兽待我”。因为深明伦理,所以明朝既亡,钱肃乐在浙东起义,王来咸毅然投效。事败归隐,颇有人卑辞厚币,登门求教。而他不屑一顾,自己担粪锄地,种菜为生。唯独与黄百家交好,尽传所学。年羹尧认为能将他请到京师,以他所著的那一卷《内家拳法》,传授由禁军中特选的勇士,会有莫大的用处。 听他讲完,胤禛惋惜地说:“样样都好,只可惜黄百家的身份不好。明朝志士之后,必然引人注意,是非从此多矣!” “然则有一个人,不妨由步军统领衙门,奏调进京。”年羹尧说,“此人名叫乔照,现任浙江提督。” “这乔照有何长处?” “他是‘四平枪’名家,藏有两本枪谱。治伤的药酒方子,海内第一。” “这个人用得着,我得便跟舅舅提一提。”胤禛又问,“此外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年羹尧想了一会儿答说:“有两个。一个七十多岁了,怕不肯出山了。” “是谁”? “此人叫冯行贞。” “冯行贞?”胤禛偏着头想,“好像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冯行贞是江苏常熟人,书香门第,温文尔雅,却生性好武,自己练出好些别出心裁的武艺,作为娱乐。譬如先发一矢,紧接着再射一矢,前矢缓,后矢急,于是后矢击落前矢。这一手本事,他练了十年才成功,然而只是神奇而已,并无多大用处。 倒是有些自创的武器,效用很大。有一种名为“灰蛋”——拿鸡蛋打个孔,漏掉黄白,灌以石灰,用皮纸封好。每遇出门须经荒郊险山时,总带几个在身边。遇到强徒剪径,自顾力所不及,便取个“灰蛋”掷到对方脸上,石灰眯目,无不大吃其亏。冯行贞常到北方访友,山东有个响马诨名“老倭瓜”,常常告诫部下:“遇到常熟冯二公子,千万少惹他!”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他。”胤禛忆着往事道,“那时他在康亲王杰书帐下效劳。杰书死在康熙三十六年,由他的长子椿泰袭爵。椿泰的六合枪是很有名的,舞起来十几个人近不得他的身,据说就是冯行贞教的。我在康亲王府见到他,大概是康熙四十年左右,二十年了,他还健在?” “是的,不过归隐了。” “那么,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奴才劝王爷无论如何要罗致了来!不然,就要到八爷府里去了。” “八爷”便是胤禩,曾因图谋立为太子而被软禁,去年方始解禁释回。如今表面上虽无动静,但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 都跟他很好,暗地里仍有活动。 在胤禛看,胤禩也是他的一个劲敌,所以听得年羹尧的话,不由得关切地问:“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甘凤池,是江苏江宁人。他善于借力取胜,所以越是强敌,受创越甚。”年羹尧忽然问道,“山东即墨有个马玉麟,王爷想来知道?” 胤禛知道,因为马玉麟前几年在京里很出过一阵风头。此人身体极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长的白布将胸腹之间捆得紧紧的,上墙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经几次在王府中与侍卫角力,无不占尽上风。 “以后听说他到江南去了,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个人。”胤禛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他的销声匿迹,就是因为甘凤池的缘故。” 原来马玉麟作客扬州,为一个大盐商奉为上宾。这个盐商也姓马,生性好武,更好新奇。看马玉麟的本事,不过那一两套,日久未免有些厌了。 有一次这盐商到南京去访友,无意间邂逅甘凤池,看他中等身材,一无足奇,但偶或露一两手,令人目眩神迷。譬如一只锡酒杯到了他手里,要长就长,要方就方,而且谈笑处之,不像马玉麟,每到奏技之时,神情紧张如逢大敌似的。这就使得这盐商在心目中,将甘、马二人分出高下来了。 于是,坚邀甘凤池作扬州之游。一到那天,大张盛宴,为他接风,当然也请了马玉麟。但等他一到,只见甘凤池已为主人让在首座,马玉麟当时就变色了。 不但变色,而且发话,说他在京里为各王府招致,每处皆被奉为首座。如今不甘屈居其次,说主人看不起他。当时要跟甘凤池一见高下。 甘凤池自然逊谢不遑,无奈旁人有看不惯马玉麟平时那股盛气凌人的模样的,便在一旁拿话激他。搞得势成僵局,非比划比划不可了。 盐商家里的房子都很大,便挑了一座厅作比试之处。马玉麟步步进逼,甘凤池步步后退。到得退无可退之时,不知道他怎么一闪,便到了对方身后。如是数次,马玉麟已经见汗了,心里更恼恨甘凤池迹近戏侮,咬牙切齿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一番。 及到甘凤池退到柱边,忽然腰带断了,正当低头错愕之际,马玉麟见机不可失,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双手是个“大开门”,以为一把可以抱住甘凤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却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额头碰在柱子上,鼓起一个大包。 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马玉麟羞愤交加,顿时口吐鲜血,面如金纸,摇摇欲倒,却仍旧亏得甘凤池赶上前去拿背抵背,没有让他摔倒。 不但如此,马玉麟的内伤吐血之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