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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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唯有出其不意地施以突袭,才能把他制服。 于是,他蓄足了势,如鹰隼下击、狡兔脱逃般往前猛扑。不小心踢出一块石子,惊动了那人。回身之际,李靖已到,只是迎面抱住,不比从背后抱住那样易于控制,那人的双手虽不能动弹,腿部却可自由,一起脚,膝盖一撞,趁势侧扭,想把李靖摔在地上。 他没有占着便宜,李靖可也占不了上风,两人一齐倒在地上翻滚着。气力是李靖的弱,时间长了,他非失败不可。 他很见机,一看情势不妙,用力大喊:“‘黄参军’!” 孙道士已经走了过去,殿后的人却正在山脚下,抬头一看,顾不得通知孙道士,便拔脚赶了上来。 “‘黄参军’!”李靖又喊。 “来了,来了!”有人大声回答。这一来也等于通知了孙道士,把槛车和马放在山下,带着所有的人,齐来接应。 那个人自然是被抓住了。孙道士扶起李靖,十分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回事?” “不忙,慢慢再说。”他手一指说道,“咱们今晚上就在这里歇下吧!” 孙道士这才发现有个山洞,大为高兴,立即把所有的人分配了任务:有的去砍树生火,有的看守捉住的那个人,有的下山去把马牵了上来——槛车就摆在山下,没有人会偷走的。 趁这时候,李靖把一路而来的遭遇,跟孙道士约略说了一遍。然后归结到正题,说那个人形迹可疑,应该仔细问一问他。 孙道士通盘研究了一下,提出他的看法:“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让潼关知道我是假的黄景义,所以这个人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既然落在咱们手里,就不必怕他会泄露风声。只有一点,他若是另有同党,把咱们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漏消息,那可就糟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李靖说,“咱们好好儿问他,态度要特别客气。” “我知道。回头我来问,你看我的眼色、语气行事。” 于是,他们回到山洞。洞里生了两堆火,小的一堆,利用洞里原有的枯枝败叶;大的那堆是刚砍下来的,还带着雨水的树枝,不容易烧得着,却搞得满山洞的烟雾腾腾,然而没有办法,只好忍着。 一个个解衣磅礴,连捉住的那人在内,都把衣服烤干了,重新穿在身上。天色已晚,山风挟着雨丝还在飘拂。谷中阴冷,七月的天气,却大有秋意,所以李靖和孙道士,招呼那人一起坐在火堆旁边。 “贵姓?”孙道士问。 那人迟疑了一下,以毫无表情的声音答道:“我姓黄。” “巧极了!我也姓黄。”孙道士这半天,早已把话盘算好了,真相能遮得一分便是一分,所以他另编了一套说法,先指着李靖问道,“认识这位吧?” “不认识。” “鼎鼎大名的李靖、李药师。” “噢。”那姓黄的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是渑池县的兵曹参军黄景义。这位李药师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世上竟有叫人如此难堪的事,唉!”他皱眉摇头,乱搓着手显得极痛心的样子。 善于做作的孙道士,常能控制别人的情绪,姓黄的不自觉地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问了声:“怎么?” “我这药师兄,特意到渑池来看我,不想一落店,就叫人告了密,被抓了起来,当堂起解,押解的差使,却正好落在我身上。唉!”孙道士又叹口气说,“宗兄,你替我想想,我怎么办?” “那,那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的。” “是啊!”孙道士点点头,“我这药师兄,可真是好朋友,他跟我说,他完全谅解我,也绝不会中途出什么花样来害我。不过,我想,国法不外乎人情,我的差使是把他押解到长安相府交差,既然他不肯害我,我自然也不能把他当普通的犯人看待。所以刚才中途遇雨,我为了要照管弟兄,特意请药师兄先骑了马来找躲雨的地方,不想跟你发生了冲突。” “对不起,对不起!”李靖接着他的话,向姓黄的拱拱手说,“实在是一场误会,我得向你老哥解释一下,我反正已背上了‘窃盗相府机密’的罪名,什么都不在乎了,只不过我不能连累朋友。说黄参军路上把个要犯从槛车里放出来,让他自由行动,这话传到官府耳朵里,黄参军会惹上麻烦。我一着急,所以鲁莽了。要请你多多包涵。” “没有什么!”姓黄的很大方地答道,“话说开了就算了。” “对,对!不打不成相识,咱们交个朋友。”说着,孙道士叫人取来了干粮,三个人一面吃一面开谈,真像是老朋友聚会似的。 孙道士有意无意地盘问他的身世和行踪。那姓黄的倒是有问必答,说他是山东人,因为连年荒旱,在家乡存身不住,准备到关中去投奔亲戚。 “那何不跟我们一起走?”孙道士将计就计缠住他,“我们本要到长安,正好送送你。不说怎么样照应,至少平安可保。” “那太好了。”姓黄的以极欣慰的声音答说,“托你老的福,感谢不尽!” “那么请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孙道士站起身来,“我到外面去看看。” 就这时,他的“亲兵”走了过来,请他派人守夜放哨。 “不用,不用!”孙道士大声回答,“荒山野外,又是这种绝路上,早断了行人,守什么夜,放什么哨?而且,今天这一天弟兄们也太累了,叫大家早早睡下,养足了精神,明天好赶路。”说完,他向外走去,到了洞口,又自言自语地说,“雨停了,月色不错。” 这话是说给李靖听的,他自然懂得,故意邀姓黄的一起出去步月。姓黄的说要睡了,于是他一个人去会孙道士。 月色真是很好,高挂中天,直照到谷中,一片银色。但他们无心欣赏,并坐在一块俯瞰谷底的大石头上,低声谈论那姓黄的。 “你看着,到底是什么路数?”孙道士问。 “什么投奔关中探亲,自然是鬼话!一无行囊,连个干粮袋都没有,不要在这绝无人烟的函谷道中饿死?” “对了。”孙道上说,“我的看法跟你一样。但也由此可以证明他必有同党,行李干粮,可能都在他同党手里。你说,我这想法对不对?” “对。你再说下去!” “我想既然有同党,不能丢下他不管,或许今晚上就会来探消息,所以我故意不叫放哨,让他的同党,好放心大胆过来。我跟你俩就睡在姓黄的旁边,你上半夜,我下半夜,守着他们,看到底是捣什么鬼。” “就这样。”李靖点点头,“我先进去,外面逗留太久,会叫他疑心。” 于是,李靖挨着那姓黄的一起睡,孙道士又挨着他。到了后半夜,他悄悄推醒了孙道士,两人换了班。可是,一夜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一早上路,天上还下着小雨,路不好走,到陕县打了尖,孙道士看看这天赶不上宿头,跟店家研究了半天,决定留下不走。 士兵们自然睡外面那个大敞间,正好还有两个单间,孙道士跟李靖睡一屋,姓黄的独占一间,但这两间屋不连在一起,当中隔着另一位客人。 孙道士当着人不响,过后去找掌柜密谈,先表明了“身份”,说能不能在那姓黄的屋子间壁,另外腾一间出来,酬谢特别从丰。 “那好办!”掌柜一口答应,“间壁是我自己住,我腾出来就是。” “那太好了。”孙道士取块银子塞在掌柜手里,说了四个字,“千万守秘!” 这一来,姓黄的被严密监视了。半夜,有了动静——他的同党毕竟来找他了。 他们谈话的声音极低,但夜静人寂,加以有心偷听,所以仍然泄露了他们的秘密。 “你快回河东去,说李靖在渑池被捕,正解到长安。那押解官跟我同姓,拿我当朋友,叫我一路到长安,我会找机会跟李靖接近,探他的口风。有了消息,我马上赶回来。” 从这段话中,李靖和孙道士便已完全明白,那是李世民或刘文静派来的探子,目的是要侦察李靖他们的动态。虽然中途被阻,翻然变计,但目的未变,这一路到长安,姓黄的居然会想在李靖身上打主意,不能不佩服他机警。 “这真是尔虞我诈了。”孙道士得意地笑着,而语气中似带着自嘲的意味。 “‘兵不厌诈’,人人都懂,高下之分,就在能不能判断真假。你那套说法,骗得了姓黄的,骗不了李世民和刘文静,等他的同党回去一说,李世民一定会想尽办法来破坏咱们的计划。” 李靖的这番话,把孙道士的兴头一下子都打了回去。“那么,”他忧虑地问,“怎么个破坏法?” “无非抢先进潼关。” “这——”孙道士算一算时间,又宽心了,“他们来不及!” “可是咱们也得赶快些才好,一路阻雨,已经耽误了。只是姓黄的在旁边,碍手碍脚,得把他撵走才好。” “那容易。反正咱们也用不着他了,我随便找个理由,请他滚蛋!” “不必。”李靖做一个顽皮的笑容,“等我来开他一个玩笑。”说着,跟孙道士密密耳语了一番。 “妙极了!”孙道士鼓掌大笑。 这一天早早宿在桃林,吃了晚饭,天还未黑,孙道士说有个亲戚在这里,难得路过,该去探望。等他一走,李靖忽然鬼鬼祟祟地到柜房里去借了笔墨,然后闭紧了房门,不知在写什么。 那姓黄的把这情形看在眼里,心中好不疑惑,苦于天色犹明,不便窥探,只是在院子里徘徊。盘算着如何趁黄参军不在的机会,跟李靖去套套交情,探出些什么机密来! 紧闭着的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姓黄的怕痕迹太显,会惹起他的怀疑,赶快转身走了出去。 谁知李靖反倒先招呼他了。“黄兄、黄兄!”声音低沉急促。 “噢,你找我?”他回过身来,向探头门外的李靖问。 “来,来,请进来!”说着,李靖仓皇四顾,仿佛怕人看见似的。 姓黄的突然想到,李靖一定是有脱逃的计划,要找他帮忙。果然如此,把他带到河东,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劳!这样想着,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三脚两步掩入屋内。 李靖仍旧闭紧了门,把他拉到屋角,悄悄说道:“黄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也算前世的缘分。我想,你也不必到关中去投亲了,你帮我一个大忙,我也帮你一个大忙,你看如何?” “只要办得到,我一定帮忙。”姓黄的又说,“老实说,我很佩服你是位英雄,有魄力,有胆量。你说吧,我一定帮你的忙!” “你这样看得起我,总算我临死以前,还交了个好朋友。”李靖感动地伸出一只手握着他,另一只手,从床席下,拿出一封信、一张地图,交给了姓黄的,说,“你先看一看就知道了。” 那封信,厚甸甸地好不压手。封面上一共有三行字,第一行:“见字即付来人银百两。”第二行:“出尘爱妻密启。”第三行只有一个“药”字。 这天赐其便,让他深入侦察的机会,所建的功劳,并不下于把李靖带到河东。姓黄的心头一阵狂喜,几乎按捺不住,但不可告人的兴奋,也可看成受了惊的样子,他有着轻度的抖颤,吸着气问道:“你要我去送这封信?” “对了!”李靖也故意表现了紧张的神色,“那地方很难找,我已经给你画了张详细地图。到了那里,不管是谁,你只要提我的名字,说要见张出尘——内人的名字,他们就会带你去看她。你一到我那里,自然会知道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如果你愿意留着,内人会替你安排;否则,有了那一百两银子,你还是回山东老家去吧。天下已经大乱,守在本乡本土,总比漂泊在外好些。” “你这样照应我,实在叫人感激。不过——”姓黄的头脑已稍稍恢复冷静,提出一个疑问,“黄参军不是你的好朋友?何不请他替你送去?” 这话,就是他不问,李靖也是要解释的。“我打算过不知多少次了,想来想去不能跟他谈。第一,论私是朋友;论公,我是犯人,他是押解的官员,押解官员替犯人传递私信,是犯法的,我不愿意害他。第二,因为——”李靖迟疑了一会儿,声音格外的低了,“这封信很重要。黄参军自己,当然不能替我去送,无非派一个人跑一趟。可是,他手下那些人我不敢信任,万一中途失落,关系重大。幸好,遇见你老兄,危难之际,万分无奈,只有郑重拜托了!如果此去长安,侥幸逃得一死,我李靖,将来还有重重补报你的日子。” 姓黄的再无一点怀疑了,义形于色地一拍胸脯:“只要你相信我,哪怕赴汤蹈火,我也要替你把信送到。” “我自然相信你。不相信你,也不会把实话都告诉了你。”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请回去吧。别让黄参军回来撞见了,诸多不便。” 一句话提醒了姓黄的,带了信和地图,匆匆起身,李靖抢先去开了门,探头左右望了一下,才回身招招手,放他出门。 姓黄的一溜烟回到了自己屋里,叫店家拿来油灯,关紧房门,取出一个贴身所藏的油纸包——里面是一张从太原带来的地图。两张图一起铺在灯下,细细核对,关山途径,完全相符,只是李靖所画的那张,似乎更简明适用。 那封信,他这时可不敢偷看。夜静更深,月到中天,他才悄悄起身,凑近窗口,把李靖给张出尘的信,拆了开来偷看。 信的内容很丰富,除了叙述生离死别之痛之外,以大部分的篇幅,指示渡河进攻河东的方略,如何部署、如何联络虬髯客、如何分头进兵,以及遭遇李家军抵抗时,如何视敌势强弱,定自保或进攻追击之计,都指点得明明白白。 没有看完,姓黄的就已做了新的决定——激动得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破晓,叫店家把“黄参军”去请了来,说是病了,不能起床。 “想是受了些风寒,好好养一养,随后再赶上来——好在我们走得慢。”孙道士又安慰了他几句,才告辞离去。 耳听槛车辘辘,离了旅店。姓黄的精神抖擞,一跃而起,在间壁骡马行,买了一匹好马,飞快地折回陕县,由茅津渡过河北上,半路中,越过了他的步行的同伴。 其时太原大军的先锋,已到达临汾。李世民和刘文静,正因为当地大户捐赠了一批粮食,可供五日之用而略略松了口气,忽然卫士传报,说是派赴河南侦察的人,求见复命。 “是你派去的吧?”李世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转脸问刘文静。 “是的。”刘文静点点头,“我派了两个人,一个叫黄典,一个叫何铭,去看看李药师在干些什么。” “那也好。”李世民下令传见。 那姓黄的——黄典兴冲冲进了后帐,行过礼,先呈上书信。李世民和刘文静凑在一起细看,他们都认识李靖的字,也都有着同样的疑问:这封信怎么会到了黄典手里? “药师的家信。”李世民踌躇着说,“不便开阅吧?” 话还没有完,刘文静已抽出信笺,铺在桌上。匆匆看完,把信推到李世民面前,说了句:“一大怪事!”然后又问黄典,“你从头说起,是怎么回事?” 于是黄典眉飞色舞地从函谷道中遇见李靖,一直谈到旅店装病,讲得唾沫横飞,起劲极了。在他的意料中,会得到一番大大的夸奖。可是,他还只说到李靖的槛车离开旅店,刘文静就做了个手势,切断了他的话。 “你别说了。先下去!” 黄典看到他和李世民的脸色,都阴沉得很难看,顿时如当头浇了盆冷水,连脚步都像沉重得提不起来了。 “慢走!”李世民忽然叫住他,“你说说,那‘黄参军’是怎么个样子?” 于是,黄典细细说了“黄参军”的相貌神情,方才出帐。 “如何?”李世民问刘文静,“你是见过孙道士的。” 刘文静不即回答,转脸问那侍立在旁的丁全:“你听见了没有?黄典所说的那个‘黄参军’,像不像替你在潼关治过眼的道士?” “啊!”丁全大声叫了起来,他本来就在疑惑,黄典所说的那个人,仿佛认识,却想不起是谁。这一点破,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像极了。” “唉!”刘文静闭目摇头,“咱们又叫他耍了。”接着,他张开了眼,急促地吩咐,“你们都退出去!” 等丁全和所有的卫士都退出帐外,只跟刘文静在一起时,连李世民也失去了惯有的从容。两人都意识到一个严重的危机已经发生,需要好好做一番密议。 “你看李药师是什么意思?”李世民问。 “一时还猜不出来。反正绝不会是好事,只怕潼关有变,得要赶紧去通知王长谐。” “时间上来不及了。” “不管来得及来不及,得要去看一看。我立刻就去。” “我也去。”李世民说。 两人立即选了五十名劲卒,连夜南下,直奔风陵渡。可是,这时孙道士已进了潼关,一马当先,经过上次替丁全治眼的那旅店,唯恐店家认出了他,拿手遮着半边脸,匆匆而过,另外找了家店住下。 在这里,“黄参军”的气派可大了,占用两个大院子。槛车推到后院停下,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情况下,把李靖放了出来,关在最靠里的一间屋,放哨守夜,关防极其严密,做足了解押要犯的姿态。 安顿好了一切,孙道士在自己房间里临窗一坐。不一会儿,窗外出现了柳四——他和老陈,已随后赶上了义军所假扮的逃荒的行列。 不必开口,也不必做手势,只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已取得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行事的默契。 吃了晚饭,早早休息。孙道士却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唯恐一路过来,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若王长谐在半夜里缴械搜捕,二十几个人,一个都活不了! 到四更时分,他才可以确定了安然无事。心理上一松懈,立即感到浓重的睡意。一觉醒来,他的“亲兵”站在他床前。 “什么时候了?”他望着满窗红日,慌乱地问。 “卯末辰初。” “还好,还好!”孙道士一跃而起,匆匆漱洗,饱餐了一顿,然后扎束停当,走到院中,大喝一声,“把犯人带出来!” 李靖被簇拥着来到槛车旁边,走过孙道士面前,微一点头,表示已经检点,一切妥善。孙道士报以会意的眼色,然后亲自监督着他的部下,把李靖关入槛车,并且格外检查了一遍,才下令往潼关都尉署出发。 都尉署并不远,但孙道士故意游了一遍街,作为通知潜伏在城内的义军的一种信号。 一圈兜下来,重又回到都尉署前面横贯东西的那条大街。街上铺着石板,马蹄嘚嘚,车声隆隆,士兵们也都挺起了胸脯,唰唰唰的步伐,走得好整齐,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观看。 顾盼自豪的孙道士,直到都尉署前下马,从身上掏出公文,向守卫的小校说道:“我是渑池县兵曹参军黄景义,押解相府通缉要犯李靖,路过潼关,请王都尉查验,加派兵员护送。” 说完,他回身挥一挥手,士兵们留在署外,槛车跟着他一起推了进去,到大堂滴水檐前停下。 那王长谐正坐堂议事,听见槛车的声音,定睛注视着,孙道士跨上堂去,一面行礼,一面自己报名:“渑池县兵曹参军黄景义,参见都尉。” “噢,”王长谐问道,“有何贵干?” “押解要犯路过。”孙道士把公文呈了上去。 王长谐看了三数行,随即惊异地叫道:“啊!是李药师。” “请都尉验明正身,加派兵马护送。” 王长谐还未开口,槛车中的李靖叫道:“长谐兄救我!” 王长谐没有答声,但行动却是毫不迟延,手拿公文,一直走到堂前,孙道士跟在他身后。 “长谐兄,我是无辜的。一路来,只遇见你一个熟人,你一定得上书丞相救我。”李靖哀声恳求着。 “药师!”王长谐有着爱莫能助的神情,“上书当然可以,只怕没用。”他退后一步,又说,“恕我公私不能兼顾。” “顾”字还未出口,孙道士猛然伸双手扼住王长谐的脖子,槛车哗啦啦一阵响,活络的栏杆和枷板,一齐飞掉,李靖跳了下来,双手一扭,手铐脱落,从腰间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对准了王长谐的胸口。 于是,孙道士立即放了手,却仍旧戒备着。王长谐原来因为被掐住了脖子,气闭不出,脸涨得成猪肝色,这时,由紫转红,眼中流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困惑、惊慌、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堂上那些王长谐的部将,也都束手无策——他们甚至连摆在眼前的事实都无法弄清楚,肘腋之间所生的剧变,一时不知如何去适应。 “长谐兄!”李靖得意地微笑着,“你没有想到,我比李世民快了一步吧?” 这句话,只有王长谐一个人明白。谨慎守护在心底深处的隐私,突然被人揭破,那就像一个人猝不及防地被人剥除了衣服,一丝不挂被推出在稠人广众之前一样,除了畏缩逃避以外,他不能做第二件事。 从他气馁的眼色中,李靖已经知道他在心理上完全被慑服了,一伸手拔去了他的佩剑,跳开两步,目光很快地扫了一遍,便即看清了四周的形势。 四周都是王长谐手下的人,卫士们都以随时进扑的姿态环伺着,可是投鼠忌器,都顾虑着王长谐的安全。这情况,是李靖早就估计到了的,他大声命令王长谐:“叫你的卫士放下武器,在西角门集中!” 王长谐迟疑着不肯发令。孙道士在他背后捉住他的手,反过来一扭,王长谐疼得额上冒出冷汗,不能不就范了。 当里面的卫士奉命不抵抗时,外面也已有了动作。除去孙道士带来的穿了官兵服装的二十四名义军以外,柳四还率领了三百名扮成流民的义军在附近接应,听一支响箭破空而起,立刻从四面向都尉署前齐集。把守大门的小校,一看内外交迫,形势不妙,除了束手投降,别无长策。 都尉署兵不血刃地被完全占领了。王长谐和他的部将,被隔离开来,分别软禁。作为统帅的李靖,所采取的第一件措施是,派军守卫后堂,保护王长谐的眷属,并不禁其侍女仆役出入。接着,命令王长谐,指派亲信,传谕他的驻扎在城内的部队,不得惊扰,守在营内待命。 “长谐兄!”李靖又换了一副朋友相处的姿态说,“听说你把太夫人迎养在署里,是吗?” 王长谐苦笑了,“你我不必再叙这套礼节了吧?” “这叫什么话?”李靖脸色一正,“你的亲长,就是我的亲长,岂可不尽晚辈礼节之理?” 说完,他站了起来,叫一名卫士,引入后堂。见了王长谐的母亲和妻子,请安问好,又安慰她们,绝无危险,千万放心,然后才谦恭地退了出来。 回到王长谐被软禁的那间厢房,他问了句叫人很难回答的话:“长谐兄,你何以自处?” 王长谐想了半天,反问:“你预备拿我怎么样?” “我预备请你照旧驻守潼关。” “这话怎么说?” “合作!”李靖说,“一起合作,来创一个国泰民安的朝代。” 王长谐保持沉默。他有个绝大的难题,说不出口——他不想背叛李世民。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你,”王长谐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跟李家父子合作?” 这下轮到李靖沉默了。 “你知道的。”王长谐极冷静地说,“我跟太原有密约。你杀了我可以,叫我把潼关给你可不行,我已经答应了李世民的。” 这整个的大计划中,自渑池假作被捕开始,过程一直是顺利的。换句话说,一直是如他所预料的,其间发生意外,像那姓黄的突现,初看是一麻烦,结果反成助力,所以一切的发展,皆属美满,唯有此刻,李靖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的脸色转为严肃了,这多少是一种做作,正像他去拜见王长谐的母亲一样,有着故意给人看的意味在内——他的严肃的脸色,是向王长谐示威,警告他不可掉以轻心。 “长谐兄,我提醒你,你有老母在堂。” “我想过了。”王长谐说,“你我相知虽然不深,不过你自己说过,我的亲长就是你的亲长。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会赡顾我的老母妻儿。何况你是世民的好朋友,不看我的分上,也得看看世民的分上,决不至于杀戮无辜。” 李靖为之啼笑皆非,想不到以拜见他的老母作为笼络的手段,结果反使他消除了后顾之忧,坚定了求死的意志,变得弄巧成拙,是再也预料不到的。 “何必如此?”他的话渐渐不客气了,“你是隋朝的将官,却准备为李世民开关放行,抛弃守土之责,已经是不忠了,大节既亏,何必还在别的上面计较?” “这不同的。隋朝的暴政,天怒人怨,我这起义,是顺天应人。”王长谐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如你所说的,已经不忠,若再不义,出卖李世民,那就更不像一个人了。” “哼!”李靖禁不住冷笑,“不肯出卖李世民,怕也只是为了那一盒子珠宝吧?” 这话可大大地刺伤了王长谐的心,他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胸部起伏,是把怒气压了又压的样子。“你的话对!”他从牙缝里迸出声音来,“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得了李世民的好处,要为李世民打算,这是顶顶简单的道理,话跟你说清楚了,你不必再多费口舌。” 这软硬不吃的顽固态度,使得李靖再也忍不住了!厉声说道:“你既然知道‘隋朝的暴政,天怒人怨,起义是顺天应人’,为什么反对我们?难道太原是义军,我们就不是义军?为了你一个朋友,忍心坐视潼关喋血,让你的部下跟义军对敌,让潼关的老百姓遭受原可以避免的兵祸,这不是罪大恶极?亏你还开口信义、闭口朋友,我都替你难为情!” 王长谐被骂得满脸羞惭,好久才说:“你说你是义军,太原也是义军,那为什么不合作?” “这你管不着。” “哼!”王长谐轻蔑地撇着嘴,“好了,道理都在你那方面,我一点理都没有,你别跟我再说了!” 李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头脑冷静下来。他十分后悔,处大事不该夹杂着意气,以致闹成这样的僵局,再讲下去亦只是徒费口舌,不如搁一搁再说。 于是,他平心静气地拱一拱手说:“长谐兄,我有些鲁莽,请原谅。咱们回头再谈,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说完,他转身离去。孙道士和柳四都在等候,面色凝重,显示了内心的焦急。李靖知道,处理突发的变局,贵在迅速明朗,迁延不决,将会生出其他变故。这就是孙道士他们所以焦急的原因。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他把他们召入一间僻静的屋中密商。 “已经近午了,”孙道士望着窗外的日影说,“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再不出安民的告示,好好的局面一弄乱,收拾起来可就难了!” “大局未定,不可造次。”李靖接着把跟王长谐谈判的经过,扼要地作了报告。 “王长谐好像要拿咱们跟太原的合作,作为条件,那就向他保证合作好了。”孙道士说。 “合作要得三哥的同意……” “谁真的跟他合作?”孙道士抢着说,“无非诈他一下。” “不!”李靖正色说道,“‘兵不厌诈’固然不错,那是指两军对敌之时。跟人谈判,要相见以诚,说一句算一句。” “那就只好硬干了!”柳四发表了意见,“咱们的部队已到了南城城外,我带一百人冲锋,斩关开城,放大军进来再说。” “这一下势必发生冲突,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李靖接下来问道,“城里有多少人马,调查过没有?” “大致调查了。”老陈屈指报告,“麒麟山五千,象山三千五,最高的凤凰山也是三千五,小关一千,水关六百,北城五百,南城四千。” “为什么北城和南城的守军,相去如此悬殊?” “这倒不知道。” “所有的人马,都是王长谐的嫡系?” “南城不是。” “这有点麻烦。”李靖略略想了一下,态度转为沉着,“但是料想亦无大碍。咱们把王长谐的那些部将,找来谈一谈。” “怎么个说法?”孙道士建议,“我以为这样说比较好,就说王长谐已经答应归顺,但要问问他们的意思。主将已经作了大决定,偏裨自然不会再有异议。” “话是不错。不过……”李靖微带歉意地说,“我想,还是不要骗他们的好。” 孙道士点点头不响,只叫守卫,把那些被扣的官军将官,都带到大堂,主客双方东西列坐,开始谈判。 李靖先一一问清了姓名、官阶、驻地,然后劈头就说:“王将军一定要把潼关留给我的朋友李世民,无奈我此刻先到了潼关,请教各位,我该怎么办?” 诸将面面相觑,默不做声。 “如果我杀了王将军呢?” “那就连我一起杀好了!” 说这话的人,李靖记得他姓吴,是个“坊主”,把守北城。看他那愿共生死的表示,可以想见他是最忠于王长谐的。 于是,李靖心里有数了。“吴兄,我是戏言。”他正一正脸色又说,“我不愿意在潼关杀一个人。杨广暴虐无道,各位以仁人之心,自然抱着出斯民于水火的志愿,只是做此官、行此礼,苦于不得其便。现在机会来了,我要求各位跟我合作,把大家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好好干一下。我可以告诉各位,我今天来到潼关,并非轻举妄动,侥幸得手。就是现在,我有两万人在潼关外待命,还有五万人在路上,还有更多的人做后备。各位信不信?” 仍然是没有答复,但他们脸上都是将信将疑、动摇了的表情。 “各位信也罢,不信也罢,好在马上有事实拿给各位看。不过,我再说一句,我绝不肯也绝不容许有自相残杀的情况出现。所以我现在要请各位表示态度!” “你要我们如何表示?”吴坊主问。 “合作,还是不合作?合作的,我保证重用。不合作也可以,把兵权交出来,我送盘缠走路,不能在潼关逗留。”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有个人脸上,浮现了无可奈何的苦笑。“这真是所谓‘在人檐下过’了!”他自语似的说。 “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明明是自己解嘲的话,李靖把握机会,赶紧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说:“言重,言重!足下深明大义,我李靖钦佩万分。” 有了人开端,以后就好办了,问到第二个时,那人便半推半就地表示愿意合作。 “吴坊主呢?”李靖逐一询问。 “如果你能对王将军以礼相待,我可以考虑你的要求。” “那自然。”李靖平静地答说,“只请吴坊主到后堂问一问王太夫人,就知道我的本意了。” “好。希望你心口如一。” “千万请放心,吊民伐罪之师,岂可不以信义与天下共见?”李靖拍拍他的肩,转脸问第四个,“足下呢?” 那人卸冠解甲,答道:“我这就算解除兵权了。” 李靖沉吟了一下。“士各有志,”他说,“我照我的话做,送你盘缠,出城。” 最后一个不待李靖开口,却先问道:“你怎么重用我们?” “这不一定,愿意带兵的带兵,愿意做幕僚的做幕僚。目前的局面小一点,可是,天下命脉在京洛,京洛的咽喉是潼关,此时此地,还怕没有发展?” “好!”那人很爽直,“我愿意带兵。不过,”他又迟疑了,“你放我回去,怎能相信我不对你攻击?” 李靖从容地点一点头,以平静中透出威严的声音说:“这位兄台的话,问得有理。互信要从行动中建立,咱们此刻合作,是一个新的开始,要有新的建制,新的部署,双方的部队要重新编组,打成一片。所以,我要求各位,把部下的武器入库,等编组完成,重新分配。” 武器入库,就是缴械,话虽婉转,其实是降军的待遇。于是有人的脸色不好看了。 李靖赶紧拱手长揖:“事非得已,务请体谅。武器入库的任务,我想请各位自己执行,各位可以下个手谕,奉烦吴坊主辛苦一趟,到各位的防区去转达。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请各位自己商量一下,我在外面候着,静等好音。”说完,李靖带着孙道士他们,退出大堂。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除了吴坊主以外,其余的人依然被软禁着要等他们的部队都缴了械,才能恢复自由。而且,李靖带人退出,表面上好像尊重,实际上却是毫无妥协的余地,只能在是或否之间,挑一条路走。 商量的结果,他们决定接受李靖的要求,并且推派吴坊主代表答复。 “好极了!”李靖兴奋而又诚恳地答说,“各位如此友好,我绝不相负。不过,吴坊主,”他说,“你的责任甚重,结局圆满还是弄糟了,都在你一个人身上。长谐兄是决计不肯留在潼关了,我准备把他送到河东李世民那里去,将来长谐兄的职位,就请你接替。你对长谐兄忠心耿耿,可不能害他。” 他的语气未终,但意思很清楚,如果吴坊主恢复了自由,号召所有的部队,展开攻击,那么王长谐的性命就将不保。这个威胁的警告,加上许以接替王长谐职位的利诱,自然使得吴坊主死心塌地了。 李靖从他脸上的表情去推测,知道自己的办法定可见效。此刻的麻烦,只剩下南城了,且先问一问吴坊主,再做计较。 但就在他刚要开口时,吴坊主为了他的责任,却先提出声明:“李兄,有句话,我不能不说在前面,我自己的部队,绝对照你的意思做到;其他的部队,我只是代为处理,尽力去办,万一办得不太圆满,你应该谅解我的控制力量不够。还有南城,不在我们这个系统之内,请你自己想办法。” “好,我完全谅解。”李靖很爽朗地答应以后,接下来又说,“不过,请你把南城的情形告诉我。” “潼关分南城、北城……” 潼关的南城和北城,分设都尉镇守。王长谐是北城都尉,兼理潼关的民政,地位在南城都尉之上。原来的南城都尉,因案落职,王长谐又奉命兼管南城;然而负责守南城的,却仍是那个落职的都尉的部下——也是一个坊主,名叫吕明。 吕明,在名义上归王长谐节制,实际上由于系统不同,格格不入。王长谐曾一度想把他调开,未能如愿。因为朝中有人认为他们可以互相监督牵制,未始不是一种好安排。 这个潼关的矛盾,是李靖事先未能估计到的。但吕明到底不过四千人的实力,必要时开一仗,还是可以把他解决,不足为虑。 可是,吕明能容许别人从容部署,对他展开攻击吗?他冷静地盘算了一下:大队义军,还在城外;城内三百人,只能在都尉署内部担任警戒;王长谐的部队,还未到可以动用的时候,一缴了械,更是失去了战斗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吕明的四千人足以左右一切,控制整个局面,如果说降不成,他只要拨一半的人,包围整个都尉署,便只有束手就擒了。 原以为挟持了王长谐,即可号令一切,谁知还有不必顾忌王长谐的安危的人,而且掌握着压倒性的优势。一想到此,李靖冷汗淋漓,如坐针毡。 这必须要当机立断了!饱读兵书,自以为深谙韬略的李靖,知道此一刻他的决心、智谋和勇气都遭遇了最严格的考验。他很快地决定接受考验。 于是,他找到孙道士耳语了一番,两人一先一后,都从都尉署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一马来到南城,果然如李靖所预料的,吕明在城楼上坐镇——他已接到都尉署内生变的消息,但情况完全不明,除了加强戒备,便只有不断派出人去打听。此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三原李靖,请吕坊主说话!”李靖勒马城墙之下,高声大喊。 潼关依山而筑,城外高堑深垒,城内因为地势关系,城墙看来只有两丈多高。因此,李靖在下面一喊,吕明在城楼中已经隐约可闻,不待通报,自己跑了出来查看。 “你是吕坊主?”李靖先问。 站在城上的吕明不答,反问:“你是谁?” “三原李靖。” “你就是李靖!”在这危疑震撼之际,李靖的大胆出现,使得吕明深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应付,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投降!” 吕明勃然大怒,手扶剑枢,准备拔出佩剑,指挥部下,捉拿李靖。就在这时,城下两支冷箭,左右交射,吕明倒了下去。 主将被杀,官军大乱,孙道士斩关开城,李靖赤手空拳,从马道冲上城墙,大声喊道:“都是好弟兄,静下来、静下来!听我说!” 官军大都停住了脚,迟疑地看着他…… 于是,不久以后,黄河对岸的李世民和刘文静,看到潼关的南城和北城,迎风飘舞着张出尘手制的紫色大旗。 “完了!”刘文静垂头丧气地掉转了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