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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翊霜便追问下去:“当初究竟如何?” 有琴弘和偏过头去,目光似落在角落的影子里。 良久。 有琴弘和道:“这件事情,若他愿意对你说,那就应该由他来说。他如果不说,我也不好告诉你。但我却能告诉你一件事情——薛兰令其实谁都不恨,他只恨他自己。” 段翊霜陡然怔住。 有琴弘和道:“彼时的薛兰令,绝非现在的模样,他善良,宽容,甚至温柔。那时许多人都说他惊才风逸、雅人深致。谁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这个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就是这样的人,偏偏选择了江湖上流传得最广,却无一人练成的欲求飞花天地行。而你可知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段翊霜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笑道:“他想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个,他要证明他与江湖上所有人都不同。” ——然而。 然而。 有琴弘和的笑意一瞬即收。 “这却成了他憎恨自己的源头。” 段翊霜在有琴弘和的神情中觉察出压抑又痛苦的气息。 他浑噩又迟钝,像要咬到舌头般发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修行欲求飞花天地行后,他会在固定的时间散功,承受痛苦。他能够捱过去,他有着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意志力,他很坚持,如果他不是比我厉害,也许我更乐意他做我的试蛊人。他就是这么坚决。” “可正因为他需要在固定的时间散功,当时的重山门,必须要在一段时日里所有人都赶回来为他护法。也正因为他有这样一段时间……重山门才会被一举攻入,毫无抵抗,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琴弘和的思绪随着那段过往亦渐渐飘远。 声音也逐渐低哑。 “他恨自己,恨自己自信地选择了江湖上最难修行的功法,变成了累赘,又让整个重山门一夕覆灭。他恨自己当时无力阻止,也恨自己非要挑选这样一个武功,又恨自己不能立时去死,还恨自己为了走出大漠牺牲了门主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变得无情,绝情,以及冷漠。他把所有自己从前拥有的事情都抛在身后。他还像他,他又已不是他。” 段翊霜眼里聚起一双雾气。 他痴痴地说:“可这并不能真的怪他。” 如果没有八大门派与武林盟的联合,如果没有那种驱使他们覆灭重山门的利益。 薛兰令在这个十九岁时,应当是最意气风发,受江湖人敬佩憧憬。 而不是如今。 有琴弘和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在段翊霜的注视下,他站起身,走近,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一瓶白色,一瓶青色。 有琴弘和低头看他。 段翊霜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有琴弘和说:“他在去到北地之后就一直在唤醒自己体内的蛊虫……先说好,蛊虫是他要求我放进去的,并非我的本意。” 段翊霜眼角发红。 有琴弘和道:“……我劝不了他,他一心求死。这两只瓷瓶里,白色瓶的是毒药,青色瓶的是解蛊的药……你如果真能劝到他,那再好不过。可说真的,如果他实在不想活着,也许死了更适合。” 段翊霜推开了紧阖着的房门。 薛兰令倚在窗旁,长发过腰,金羽流苏绽着璀璨的光。 他走到距离薛兰令不远的地方,迟疑着,轻声道:“你想让我知道这些事吗?” 薛兰令转过身看他。 他们在烛灯下对视片晌。 他听薛兰令问:“你知道之后,还认为我需要活着吗?” 段翊霜红着眼眶回答:“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活着,但我不需要你死。” 他望着薛兰令昳丽的容颜,痴痴地看,发了疯一样去凝望。 他总如此看他。 以前欣赏他的美貌,看他的深沉,像时时刻刻都在抽丝剥茧看带毒的罂粟。 可现在他看他。 恍然又浑噩,痛苦又痴迷。 他难以想象十二岁的薛兰令要用怎样的勇气活下去。 活在无休无止对自己的憎恨里。 也许对于八大门派和武林盟而言,薛兰令最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对于薛兰令而言,这个苦主,却更想让自己付出代价。 “在遇见你之前,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穆常终究会有自己要走的路,黎星辰也会担起身为白阳山庄少庄主的责任。我们迟早分别。” 段翊霜轻之又轻地说话,像坠着沙哑的哭音,“可我承受得了所有的分别,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你。” “薛兰令。”他这样唤他,声音瞬息变得坚定又平静。 ——“你可以恨你自己,但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就着的这一盏烛灯昏暗得很。 段翊霜的眼底却亮得惊人。 他像是看遍了世间无数的星,才能把它们装进眼里。 他们长久对视。 直到薛兰令对他扬起下巴,淡淡道:“把东西拿出来。”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两只瓷瓶递了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毒药与解药都已被薛兰令握在了手里。 他却不敢去抢下那瓶毒药。 他比薛兰令更像一个即将审判自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