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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8节

    第八十八章 与世无争

    垂死病中惊坐起,我的大刀在哪里?

    宋根是个水货大夫,宋根生是个水货读书人,一家子水货,很好奇宋根生的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成色,教子孙时难道是马马虎虎看起来像回事就行了吗?

    宋根也很心虚,治病这种事对他来说,一半靠猜,一半靠病人的八字硬,凑几种药吃下去,八字硬的说不定便挺过去了,八字轻的就挺了。

    “病了便要相信大夫,要吃药,不然病怎么会好?”宋根努力端起权威的样子。

    顾青没力气说话,额头仍很烫,把头偏过去不想理他。

    现在终于能体会丁家兄弟当初拼死也不让宋根治伤的心情了,俩兄弟造孽太多,宋根就是他们的报应。

    顾青觉得自己没干过坏事,不应受此报应。

    见顾青昏昏沉沉睡去,宋根叹了口气,但还是给顾青留下了许多药,而且每天的分量都用荷叶包好,非常细心。

    留下药后,宋根便离开了。

    顾青于是醒了,看着床头堆满的药,心里感动极了,但他还是决定……多喝热水。

    雪白的身影闪身而入,张怀玉走到顾青床前,目光里有几许关心的意味,伸手探了探顾青的额头,道:“发烧了?”

    顾青懒懒地嗯了一声。

    来者是客,顾青发着烧,但还是不能忘了礼数。

    指了指床头的一堆药,顾青无力地道:“寒舍简陋,无甚待客,喝药吗?自己去煎。”

    张怀玉噗嗤一笑,随即收回了手。

    “发烧容易治,多饮些酒就好了,喝醉后出一身热汗,第二日便退烧,第三日见好。”

    顾青叹气:“你以前难道都是这么草菅人命的吗?”

    张怀玉不满道:“我以前发烧就是饮酒治好的。”

    顾青觉得好无力,这年头个个都会治病,说起来都是一脸权威,其实全都是水货。

    “你……让我好好睡一觉,还有,帮我烧点热水……”顾青虚弱地挥手。

    张怀玉哼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地给顾青烧好了水,吹到温热不烫之后,一手将顾青搀起来喂他。

    “你啊,身子太弱了,这样下去会短命的,病好之后我教你练功,每日打熬身体,不容商量,就这么定了。”张怀玉斩钉截铁道。

    顾青没精神答她的话,连喝了两碗热水,感觉胸前背后隐隐有发汗的迹象,于是躺下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张怀玉将碗收拾了,独自坐在顾青的床前守着他。

    窗外有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光线里细尘飞舞,张怀玉托着腮,望着屋外银杏树枝在寒风中摇曳摆动,她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宁静。

    在这个山村里住一辈子似乎也挺好的,比长安好。

    当初决定留在村里,是因为顾青这个有意思的人。后来,她渐渐融入了山村的生活。

    村民们已经不再害怕她冷淡疏远的表情,他们会很热情地打招呼,孩子们会围着她闹,要吃她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糖霜和酥糕,宋根经常会送她几支当归,叮嘱她要用水煎服。

    冯阿翁常常会瘸着腿满村子吆喝她的名字,他要跟她下棋,尽管他的棋艺烂透了,但仍不服输,每日都会找她下棋,无论输赢,走的时候冯阿翁都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果干给她,一脸鬼祟地交代她藏好,一个人悄悄的吃,莫被村里那些馋嘴的孩童看见,因为他的果干不多了。

    村民给她盖的房子早已盖好,房子不大,看起来有些简陋,但屋子里有床有桌有灶,对浪迹江湖风餐露宿的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些中年的寡妇们常常会来串门,与她神秘兮兮地说起张家长李家短的所谓秘闻,那些她曾经鄙夷不屑的鸡毛蒜皮,如今已成了她每天的乐趣之一。偶尔也会有妇人一脸八卦拐弯抹角地问她与顾青的关系,每到这时她便板起脸,可妇人们一点也不害怕,纷纷称赞顾青的各种好,拉媒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一切都挺好的,张怀玉已渐渐开始享受如今的生活,恬淡平静,与世无争,一辈子无风无雨任岁月流淌过去,是多少世人求之不得的福气。

    思绪再次转回屋内,张怀玉的眼眸望向床上沉睡的顾青,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顾家的人,似乎都很神奇,从顾家夫妻到顾青。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狼奔豕突,无数黑衣汉子冲进府邸,顾家夫妻凛然不惧,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些人,那一年张怀玉才六岁,她亲眼看到了顾家夫妻决绝的眼神,亲眼见到一对相爱的夫妻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便携手赴死,那股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豪侠气,至今仍在她心头驰骋纵横。

    如同传承一般,今日的她,也走上了这条路,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顾家夫妻一样为义而生,为义而死,她不知不觉活成了顾家夫妻的模样,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模仿他们的样子。她喜欢喝酒,习惯了漂泊,她喜欢独自大醉后,站在漆黑的松岗山林大声吟唱《短歌行》,她也喜欢在杀了某个为非作歹的恶徒后,独自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仰望夜空的新月发呆。

    孤独地做了那么多的事,走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从来未曾如今日这般,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得到了内心的宁静。

    屋内的床榻上,顾青翻了个身,皱着眉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张怀玉笑了笑,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帮他掖好被角,从一旁的衣箱里翻出一套顾青的干净衣裳,等他醒来后换上,最后坐下来,继续守着他。

    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柔,给了无知无觉的他。

    ……

    顾青第二天便退了烧,第三天几乎痊愈了,只是身子仍有些虚,浑身提不起劲。

    到了第四天,顾青终于满血复活,于是情不自禁给自己加戏,像个轻伤不下火线的战士,去村民修盖民居的工地视察。

    刚到工地还没来得及慰问村民,便被张怀玉逮到,二话不说拎着顾青的衣领将他揪上半山。顾青拼命反抗,张怀玉气定神闲任其挣扎,顾青的衣领这一块,她拿捏得死死的。

    二人纠缠厮打的身影渐行渐远,工地上的村民们纷纷露出暧昧的微笑,有些直爽的村民索性大声起哄。

    一名村民凑到冯阿翁身边,笑道:“冯阿翁,顾青这年纪也该娶个婆娘了,这位姑娘挺适合他的,若是二人有意,阿翁不如给他们保个媒算了。”

    冯阿翁也笑,但还是摇头:“先看看再说,顾青是个有主意的娃子,要不要娶婆娘由他自己决定,当然,我也会探探他的口风,他若果真有意,我便去保这个媒。”

    第八十九章 局部地区

    “跟我练功,你身子太弱,再不打熬身体,活不长的。”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张怀玉神色认真地对顾青道。

    顾青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这女人力气好大,居然一路把他拎到山腰,很没面子。

    那么暴力,说话还那么难听,情商绝对负分,以后谁敢娶?

    “你注定孤独一生。”顾青瞪着她道。

    “不劳你费心,孤独一生未尝不是好事。”张怀玉淡淡地道。

    一手拎着顾青的衣领,一脚将他的膝盖踹弯,张怀玉喝道:“先扎马步,蹲好,不准动。”

    顾青是什么人?他是莫得感情的男人,怎会听一个女人摆布?于是不服地站直了,眼神挑衅地瞪着她。论拼命,他两辈子都没怕过谁。

    张怀玉不慌不忙从胸前的储物空间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旁若无人地修剪指甲。

    顾青于是乖巧地开始蹲马步。

    人家也不是害自己,练好身体终归是没坏处的,就当是自己免费请了一位健身私人教练吧。

    枯燥的练功生涯开始了,没蹲多久顾青便觉得双腿又酸又麻,大腿肌肉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顾青仍咬牙坚持着。

    又过了半炷香时辰,顾青终于受不了了,忍不住道:“多久能休息一下?”

    张怀玉垂头专心修剪之家,头也不抬道:“没有休息,蹲到死。”

    顾青绝望地往地上一倒,仰望头顶的蓝天,叹道:“你杀了我吧,活着不一定是多么有乐趣的事,真的。”

    张怀玉皱眉:“这才多久你便坚持不下,你父母当年教我的时候,我可比你强多了,那年我才四岁。”

    “休息一下,聊聊天,我们聊聊……”

    张怀玉无奈地叹气,她其实很想把顾家夫妻的技击之术教给顾青,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可惜顾青并不想学。

    顾青坐了起来,道:“你们行走江湖的人是不是都有外号?”

    “何谓‘外号’?”

    “就是一些很威风的名字,江湖少侠必备的名号,比如‘铁掌镇神州某某某’,‘火云邪神某某某’,‘飞天鹞子某某某’,名号大多跟他们本人的功夫或某些著名的事迹有关,你有名号吗?”

    张怀玉果断摇头:“没有。”

    顾青失望地喃喃道:“名号都没有,怎么好意思闯荡江湖?难道我又遇到一个水货?”

    “好好的人有名有姓,为何要给自己加个外号?”张怀玉不解地道。

    “威风啊,正所谓‘树的影儿,人的名儿’,行走江湖遇到不平事,只需要报出名号,恶徒便闻风丧胆远遁,这才是大侠之风范。”

    张怀玉无语地道:“若真是成了名的侠客,报出姓名不是更简单吗?为何非要编个外号?”

    顾青叹道:“算了,你不懂,一千多年的代沟我很难抹平。”

    “你若行走江湖,会给自己取个怎样的外号?”

    顾青咳了咳,双手抱拳豪迈状:“在下‘威震石桥村以及青城县东南偏西局部地区,玉面不高兴小郎君’顾青,请了!”

    张怀玉睁着懵懂的双眼,半天没消化过来:“局……局部地区?”

    顾青于是耐心地解释道:“因为是刚出山的少侠,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被我威震到,所以暂时是局部地区,假以时日应该会改个名号,改为‘青城县大部分地区’。”

    张怀玉呆怔片刻,道:“如果你给我取外号,你会取什么?”

    “‘注孤生钢铁暴力直女一顿三碗饭’张怀玉,就问你怕不怕。”

    张怀玉骤然变脸:“你给我老老实实蹲马步,蹲一个时辰,敢动弹一下我便废了你,快蹲!”

    ……

    接连几日,张怀玉每天清早都会拎着顾青上山练功,什么都不教,只有蹲马步,蹲得顾青生不如死,每次问张怀玉逼自己蹲马步究竟是何居心,张怀玉却懒得解释。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万物俱寂,村民们也都不愿出门,今年冬天村里人家都过得不错,很多孩子都添置了过冬的新衣,有些干活卖力的村民竟然能奢侈地烧木炭取暖了,也算是石桥村一个可喜的变化。

    腊月时节,郝东来和石大兴来到村里,兴奋地告诉顾青两个好消息。

    第一是甄官署的文书,正式将瓷窑定为贡瓷,每年需向长安进贡各类瓷器总计一万件,将来瓷窑规模扩大后还会增加进贡的数量。

    这次被定为贡瓷原本是不大顺利的,甄官署将瓷器样品送进宫后,被内府局的宦官否了。

    情理之中的事,这年头很多事情都需要用钱来开路,而因为瓷窑被查封,郝东来和石大兴忙得焦头烂额,没来得及去长安打通关节。

    后来峰回路转,不知为何内府局又准了甄官署的文书,非常高效地下文批准了贡瓷。

    顾青大致明白了,应该是鲜于仲通在其中做了什么,他与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堂兄杨钊交好,天子李隆基又对杨钊和杨贵妃颇为信任,一个小地方想向宫里进宫瓷器,这种小事在杨家兄妹的运作下,基本没有任何难度,传个话便落定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黄文锦离任青城县,吏部新派来的县令姓魏,昨日刚到青城县,黄文锦与魏县令办完交接后便马上启程去蜀州赴任司田参军了。

    确实都是好消息,但顾青高兴不起来。

    他的腿发软,站都站不直。

    郝东来和石大兴离开后,顾青继续蹲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