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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7节

    第八十六章 子夜魂归

    鲜于仲通的随从开始收拾东西,打算明早启程赴益州。

    临行前向长安上疏一封,奏请吏部调任青城县令黄文锦,升为蜀州刺史府司田参军,主管蜀州境内各地各县农田垦耕之事,以黄文锦的性格,倒是人尽其才。

    当夜,顾青在自己家为鲜于仲通做了几道好菜,鲜于仲通颇识礼数,带了几坛好酒上门,顾青做了红烧鱼,烤鹿肉,蒸野猪肉,吃得鲜于仲通大呼过瘾,感觉这些日子在石桥村白待了,早知顾青有这手艺,定然每日来蹭饭。

    最后顾青神秘兮兮地端上一盘小炒牛肉,鲜于仲通吃第一口便愣了。

    “这是……”

    “山鸡肉,村民上山打猎所得,赠予小子。”顾青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鲜于仲通恍然,也面不改色地应和:“原来是山鸡肉,入口鲜嫩有嚼劲,好吃!贤侄好手艺。”

    自欺欺人的态度很快得到了顾青的好感,大家的道德感和价值观应该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这样的人很容易打交道。

    盛菜的碟是自家瓷窑烧出来的,斟酒的酒盏也是自家烧出来的,靛蓝色的酒盏底部微漾酒水的波光,略显浑浊的酒在油灯的昏黄光线下倒映出梦幻般的光芒。

    鲜于仲通端着酒盏仔细打量,赞叹道:“好瓷啊,好瓷!人间妙物,举世无双,此物之精美,怎能不被圣天子所闻所用?”

    顾青笑道:“鲜于伯伯,愚侄让窑工装了两箱瓷器,碗碟盏瓶皆有,已交给您的随从,算是晚辈送您的一点心意。”

    鲜于仲通喜道:“多谢贤侄,你我自家人一般,老夫便不与你客气,愧受了。”

    说完鲜于仲通叹了口气,端盏依依东望,高举遥敬道:“如此精妙之物,老夫只愿长安城的圣天子早日用上,天子若不闻其物,老夫怎敢先于天子而用?贤侄的瓷器一日不被定为贡瓷,老夫便一日不用此瓷。臣于西南蜀州,遥祝圣天子陛下康达顺意,社稷万年。”

    顾青呆怔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现在酒宴到了表忠心环节了?这是大唐官方宴席的必走流程吗?

    不管是不是,照做总是没错的。

    顾青也急忙举盏遥敬,感情深,一口闷。

    ……

    宾主尽欢,各自睡去。

    顾青与鲜于仲通并无太多共同话题,他们只有共同的利益。

    无论从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或是相隔千年的时差,两人都有着深深的代沟,于是只能聊一些男人都喜欢的话题,比如长安的风花雪月,比如长安朝臣的奇闻轶事等等。

    聊到深夜,终于尽兴散席。

    顾青喝了不少酒,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沉睡没过多久,子夜时分,村子东头忽然传出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哭声如杜鹃啼血,声声断肠,在幽静的夜空里回荡。

    顾青仍没醒,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和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经过顾青家门口时顺手拍了拍他家的门,顾青终于醒了。

    被吵醒的顾青脾气很坏,看什么都不顺眼,披衣而起出门,瞪着通红的双眼,打算揍几个不长眼的村民立威。

    打开门,发现村子东头点亮了许多火把,似乎整个村子的村民都被吵醒了,大家全都聚集在那边。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加快脚步赶过去。

    威信是慢慢建立起来的,顾青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纷纷自动自觉地让开一条路,顾青顺势走进去,见人群中央跪着一群妇孺,都是村里的村民。

    顾青满头雾水,顺手揪过一名眼熟的村民道:“发生何事了?”

    村民神情黯然解释道:“刚刚有人来村里报信,这几家的男人都死了,上月吐蕃贼子犯剑南道姚州,这几家男人投了军,死在战场上。”

    顾青寂然无语。

    石桥村是老人村,寡妇村,孤儿村,很多年幼的孩子无人管教,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后的孩子不甘老死在贫瘠的村里,于是出去投军吃军粮,也有成了家娶了婆娘生了孩子,给家族留了种后再出去投军的,比如眼前的这几家。

    投军的人大部分是战死了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着回来,但基本都断手断脚终生残废,比如冯阿翁和村里其他几位老兵。

    人生最可悲的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走向赴死的路。

    更悲哀的是,这条路不是他们自愿选的,他们不想做战士。

    人群中间,几位中年妇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懵懂幼童站在旁边,无辜地眨着眼,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们,他们不明白大人们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哀伤,更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气氛很压抑,只听得到妇人的哭声,几名寡妇不停安慰她们,陪她们抹泪。

    冯阿翁不知何时站到顾青的身边,沉沉叹了口气。

    “每隔几年总有这种坏消息,可总还是有人不断去投军,投军能挣军粮,能换钱,若侥幸不死,终究能保一家温饱,若然战死了,也能给家人挣得几十百文的抚恤,算是为这个家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冯阿翁黯然摇头。

    顾青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她们已是寡妇了。

    “冯阿翁,大唐如今是募兵制吧?投了军的村民能召回来么?”

    “募兵是有期限的,除非死了或残了,无法再上战场,则可提前送返。老汉就是因为残了才被送回来的。村民出去投军大多五年或十年,期限若至,大营可发放钱粮允返。”

    顾青沉思许久,缓缓道:“冯阿翁,你托乡邻带话给那些投军的村民,若有期限到了的人,让他们回来吧,村里如今日子好过了,不缺吃不缺穿,不必再为了一口吃食卖命了。”

    冯阿翁点头:“好。”

    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嚎啕大哭的妇人们,顾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顾青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昏黄的油灯前发呆,就这样坐了一夜。

    清晨,天刚亮,村里又传出哭嚎声。

    顾青急忙出门,见村民们纷纷朝东边跑去,没多久,有人跑来告诉顾青,昨夜报丧过后,一名妇人悬梁了,清早才被发现,留下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也许是夫妻情深,受不了失去丈夫的痛苦,也许是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人,终归是死了。

    顾青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点雨滴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第八十七章 临行赠言

    人生苦难何其多,有人选择咬牙活下去,有人选择尽快结束它。

    顾青无法评价别人的选择是对是错,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原因,不了解别人的痛苦反而使劲灌鸡汤劝人活下去,这也是一种道德绑架。

    五岁的孩童看着脸上蒙了白布的娘亲咧嘴大哭,一名寡妇紧紧地搂着他泪如雨下,孩童的眼睛依然清澈无辜,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一无所有。

    冯阿翁叹着气,指挥村民操办妇人的丧事,顾青走到孩童面前,抚摸他的头顶。

    前世的阴霾像乌云般忽然笼罩在他心头。

    孩童懵懂无知,但顾青却很清楚,一无所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多么艰难。

    面对这个孤儿,顾青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搂着他的那位寡妇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她,让孩童以后住在她家,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对待,至于花费的钱粮顾青管了。

    寡妇千恩万谢接过钱,抹着眼泪转身抱着孩童,给他穿上孝服。

    顾青扭头离开,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心里快痊愈的伤疤总会被强行撕开,血淋淋的疼。

    大唐仍旧繁华,可战争每年都在发生着,盛世的余韵渐渐舍弃了普通的民众,它只存在于权贵们的歌舞酒宴中。

    鲜于仲通要走了,顾青将他和随从们送到村口。

    昨夜村子里发生的事,鲜于仲通不可能不知道,可顾青送他时,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无波,好像他昨夜睡得太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就当你不知道。

    权贵官员永远清楚在什么样的场合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原本只打算与鲜于仲通在村口说几句道别的客气话,然后二人依依挥手,可顾青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还想多说几句。

    “鲜于伯伯,关于南诏国主意欲谋反一事……”顾青迟疑着,说话的语速很慢,因为他记得的只是前世史书上一些零碎的片段,而此刻他对鲜于仲通说的每一句话,或许都会改变历史。

    但愿少死一些人,便是功德无量了。

    “南诏国主如何?”鲜于仲通看着他,顾青如今在他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他早已不再将他当成懵懂无知的少年,而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同龄人了。

    “南诏国主究竟为何谋反,然后如果南诏国果真反了,鲜于伯伯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您三思而行。”

    “哦?贤侄话里有话,直言无妨,你说的话,老夫向来很看重的。”

    顾青迟疑半晌,缓缓道:“南诏国主为何谋反,还请鲜于伯伯莫只听信一面之辞,查清楚再作计较也不晚,一个小国的国主,若无弥天之大事,断不会敢行此大逆之举胆敢主动反我大唐。”

    鲜于仲通点头:“老成谋国之论,说得不差,老夫记住了。”

    “其次就是,若南诏果真举兵反了,天子必会令剑南道出兵,鲜于伯伯定是领兵平叛之帅,恕愚侄冒犯,鲜于伯伯是文人,提笔作文章写奏疏不在话下,但领兵征伐叛乱,恐有难为,愚侄的建议是……请鲜于伯伯推辞圣旨,奏请长安另选能征善战之将为帅。”

    鲜于仲通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道:“老夫记住了。”

    顾青知道这番话令他心里不舒服了,可该说的还是要说。

    “第三,若实在无法推辞长安之任命,鲜于伯伯切记不可对南诏赶尽杀绝,对方若有降意,当顺水推舟受降,最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让南诏国主绕过大唐边境,与吐蕃勾结联盟,若两国联盟,我大唐将士危矣。”

    鲜于仲通平静地点头,虽然顾青刚才的话令他有些不舒服,但仔细想来,顾青的每句话都说得在理,而鲜于仲通自问确实没有能力领兵打仗,一个没有任何战阵经验的书生去领兵平叛,其结果是不敢想象的。

    顾青又道:“最后一事,沙盘之用,想必鲜于伯伯的幕宾已了解清楚了,到益州后您可速令将士堪舆大唐和南诏边境地形地貌,做出沙盘,若战事开启,至少能多一分胜算。”

    鲜于仲通表示都记下了,随即道:“昨日劝贤侄为老夫分忧,贤侄左右推搪,为何今日突然又给老夫这些建议?”

    顾青笑了笑:“就当愚侄是心血来潮吧,祝鲜于伯伯旗开得胜,凯旋还朝。”

    ……

    鲜于仲通走了,石桥村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天气渐凉,已是初冬季节,郁郁葱葱的天地变得满目萧瑟,枯黄的树叶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迎风飘舞,辽阔的天地间充满了孤寂。

    换季的日子里,顾青却病了。

    突如其来的发烧让顾青颇觉意外,前世自己的身体向来很好,几年难得感冒一次,没想到来这个世界才半年便生病,前身这具身体的锅。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额头很烫,但意识仍存,顾青知道要多喝热水,知道要多睡觉,可村民们偏不让他消停。

    顾青生病的消息传出去,石桥村炸了锅,村民们纷纷拎着各种东西上门,车轮战似的来到他床前探望,各种肉类鱼类在床头堆得老高,顾青感觉自己似乎发了一笔小小的横财。

    宋根生他爹宋根被村民们请来给顾青看病,三根手指搭在顾青的手腕上,一脸忐忑迟疑,顾青的眼皮直抽抽。

    这表情太熟了,前世学校考试时遇到完全不懂的选择题,顾青就是这样的表情,接下来的流程便是靠运气瞎蒙了。

    “贤侄这病,恐怕是内火久抑,气虚伤寒……吧?”宋根忐忑地道,不时还偷瞄一下顾青的表情,像在征求顾青的意见。

    顾青虚弱地叹气:“宋叔,您刚才这句话末尾的那个‘吧’字,是何意思?”

    宋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觉得应该是没错的,咳……贤侄觉得呢?”

    顾青忽然很想知道这些年石桥村村民非正常死亡的人数,有多少是被宋根搭过脉开过方子后死的。

    “宋叔回家歇着吧,不用开方子了,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顾青挣扎着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