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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是个无ròu不欢之人,尤其是五花ròu中的那一层薄薄的糯米ròu,公主殿下的脾气都是靠那一块ròu养出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忍冬悟了,她开始茹素。 约莫吃了半个月,昔日威风凛凛、说话刻薄的青城长公主成了一块颤巍巍的豆腐,似乎一拍就散。她黑着眼圈恹恹地提着猫狗在奉常寺前等了一会儿,瞧着云琅身如松柏从蓝轿中走出,那些曾经瞧见他便一阵阵涌动的热血又一瞬间冒了出来,像刚凿的新井一般,无防备地喷涌出来。她看着他,依旧无法如同想象中变得平静优雅,让他一见便刮目相看。 她几乎能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好似一个虚不受补的人猛地吞掉一块油滋滋的大肥ròu,忍冬眼一黑,就没了知觉。 忍冬醒来时,婢女朝她努力地挤眉弄眼,她想起什么,蓦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双目炯炯,看到了十分愕然地瞧着她的丹衣云琅。他正在院内极远处低声叮嘱煮药的小童子。 白芍药、熟地huáng明日可添入一剂。 如今夏季,加几片薄荷叶似也清慡,有益病人。 此药并不苦,殿下应可入口,乌梅瓜子ròu还是略等些时候再进。 这些鸽ròu虽好,她也需补,但要些章法。 瞧见忍冬醒来,云琅淡淡一笑,遥遥行礼道:臣云琅冒昧,qíng势危急,唐突了殿下,望殿下见谅。 云琅在为他抱忍冬回府一事而请罪,忍冬面带菜色,嘴唇发白,瞧着他一副避自己不及、生怕被自己赖上的模样,心下暗恼,刁难道:你身为臣子,瞧见君主生病,为何不见丝毫忧心之色? 云琅垂目道:臣愿罚俸一年自惩,望殿下宽恕臣形容不露之罪。 云奉常说了,自己不是不关心,只是脸生得这个模样,你看不出罢了。 忍冬素来表qíng丰富,跟个猴儿一样,碰到云奉常这样面部瘫痪的,真不知摆什么脸了。她病的时间长了,一肚子邪火,瞧见廊下肃立的丫鬟身旁一个绣花绷子,上面还cha了根针,cao起针便歪歪栽栽地跑到了云奉常身旁,诈尸一般,真真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然后她攥住了云奉常的一只如玉般的长手。丫鬟、侍卫几乎都崩溃了,他们最不愿意瞧见的那一幕终于发生了,殿下的花痴病病入膏肓,她终于忍不住对云郎君用qiáng了。 云琅个子颇高,长长的睫毛好似少女小指上的一截,半张脸沐浴在暖得晒人的日光中。 他依旧没什么表qíng,安静地低头瞧着忍冬的动作。忍冬没有撕烂这外表温和内里冰霜的青年的衣裳,她只是拿绣花针狠狠地扎了云琅的食指。血珠迅速溢了出来,云琅一双黑得清透的眼睛望着忍冬,除了疏离和恭敬,没有一丝旁的表qíng。 忍冬的脸皱成一团,嚣张的气焰却一瞬间全部熄灭。她抬起头,轻轻抚摸云琅略略冰凉的玉白面庞,泄气道:云卿,针无法使你感到疼痛,太阳无法暖热你的肌肤,至于从不能超脱五行的我,又还有什么办法呢? 云琅却迅速后退了几步,黑眸没有表qíng地瞧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和道:殿下,不要再这样近地靠近我,我不能忍受。 他转身告辞,忍冬望着日光,躺在了院中的美人椅上。她蜷缩成一团之后,再用力蜷缩,那些她养的猫儿也学她的模样团成一团,与她并排坐着,喵喵叫。 许久,侍女们都担忧地瞧着她时,忍冬发声了,她吐出的也是喵。猫儿与忍冬,喵喵声起伏不停。侍女们都呆了,当她们都觉得忍冬疯了的时候,忍冬却抬起头,轻轻问道:你们可知道我刚刚用猫语说些什么? 奴婢斗胆一问。诸美齐齐道。 忍冬一本正经道:我在骂云琅啊。 其中一婢忍不住怜惜地瞧着她笑了,殿下骂了些什么,也教奴们解解气。 忍冬站在美人榻上,叉着腰,对着隔壁院子,用尽平生力气恶狠狠地震天骂道:云琅你这个油盐不进不长眼的乌guī儿子乡巴佬,我堂堂三国之主瞧上你,你当真以为你祖爷爷祖奶奶没有烧出几百根高香?!我若如历代公主脾气,这会儿你早就被先jian后杀沉了塘!你素来不肯撒泡尿照照,我这样如花似玉、弱柳扶风、油头粉面、不胜娇羞的姑娘看上了你,你还真以为是自己好成谪仙了。拿着黑底锅挡头,你好大的脸!看上你是我瞎了眼,你他娘的也瞎了眼不成? 弱柳扶风?油头粉面?不胜娇羞? 隔壁院子里的几个低等官员憋笑憋得难受,相互挤眉弄眼了半晌,瞧向主位上峰,那秀美的儿郎倒还面色如常,一边翻着文书批阅,一边淡淡笑了,殿下的学问进益了。 忍冬出了一口恶气,后有一日,欢欢喜喜地参加她爹爹和娘亲举办的年宴。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礼官又把她同云琅的座位排在了一起,她恶狠狠地一眼瞪过去,好几个礼官掉眼泪了。平素没把他们二人排到一起,青城殿下总是连口骂着蠢材废物,这会儿排出惯xing了,反倒又招惹了这个姑奶奶。 她能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帝国第一剩女,不是没有理由的。青城殿下的凶悍常常被老太监当g头故事,吓尿了不少刚入宫的小太监。 她是个挺有气xing的姑娘,自然没给云琅什么好脸色。她当着他的面大口啃着油汪汪的水晶肘子,偶尔斜过去一眼,真如挑衅。 云琅姿态清雅,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他素来谨慎,从不会在宫宴中放纵自己。 忍冬知道吃不饱的痛苦,那种不关心云琅整个人就不对劲就抓心挠肝的习惯真真要不得,可是,终究养成了。她从荷包中腾地掏出了一把jīng致的小刀,陛下和娘娘脆弱的神经绷紧了,他们方才一直装作没瞧见这个丢人现眼的闺女,可终究宠爱了这么些年,眼风带也带到了。 群臣鸦雀无声。他们以为忍冬恼羞成怒,要划花云奉常的脸面了。 可忍冬不,忍冬恶狠狠地切了一大块肘子,连脆皮带ròu,夹到云琅盘中,冷冷道:吃! 诸侯们原本兴奋的老脸瞬间灰败了。真想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丫头片子重新扔回娘胎回炉。听闻侄女先前骂了云琅一通,诸王满心以为姑娘的脑子回来了,再不会被一个男人迷得颠三倒四了,都拍手叫好,可今日一瞧,成家宗室一张几百年的老脸被打得啪啪响啊。 云琅黑黑的眼珠看着忍冬,许久,却笑了。他道:殿下有疾。 忍冬呸道:你才有病。 云琅食之有味地吃完一整块肘子,才抬起头,认真严肃道:殿下有二疾。 忍冬斜眼,你全身上下都有病,你爷爷有病,你奶奶有病,你爹爹有病,你妈妈有病,你姐姐有病,你哥哥有病,你儿子有病,你孙子有病,你重孙有病,你玄孙有病。 云琅低头恭谨地听她骂,许久,才抬起头,唇畔竟挂了风一般清慡的笑意,众人皆看痴了,他却道:殿下之疾,一在从不肯听人说完话;二在常使吾如此开怀。 忍冬的脸本来黑硬得如茅坑中的石头,可是,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努力撑着不笑,不一会儿,却趴在金丝楠木的食桌上,肩头不停耸动。 二十五岁的忍冬,曾经那样深切恨着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在他说了如此坦dàngdàng的话之后,却忍不住笑了,心中满是暖意。 二十八岁时,忍冬的堂侄女,年方十六岁的齐郡主成泠随着父亲,她的堂兄齐王在年节时来皇城朝拜,有些困惑费解地问道:姑姑,你喜欢云相何处呢?他固然是这世间少见的好男儿,可是依照侄女看来,亦非好到能让姑姑喜欢十年之久啊。 这时的云琅,已经以百国第一人的名头载入了史册。大昭史上,虚年二十有六便拜了右相的,只此一人。 忍冬的父亲垂垂老矣,破格拔擢了云琅,意图为自己的儿子,她的弟弟成灿奠定江山基业。 成泠时年已与江东谢侯议亲,等待年后枝发芽的时候,便嫁给那个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儿郎。忍冬在想,自己年少时,如阿泠一般年轻的时候在gān什么。那时,她方在花丛中磕着石头失去了记忆,整日天真懵然,戴着糙帽在太液池畔钓虾,无忧无虑。后六宫的人却都在嘲讽她,说她那一日十分丢脸,被小状元当众拒了婚。可是她的父亲是难得的识才之人,并没有因此怪罪小状元,反而直接把他放入了尚书阁,而未按例让他入翰林。 她与云琅未相识,便已结仇。忍冬的xing子睚眦必报,本是十分窝火。一日,她的那些玩伴们在太液池中行舟,各家贵女们剪了一束又一束荷花,把整只简陋古朴的小舟几乎堆满。忍冬素来爱荷,瞧见荷花,很轻易便安静下来。她们待腻了,都上岸了,忍冬却滞在舟上吃起甜酒来。酒虽甜蜜,可用荷叶杯饮多了,也有了五六分醉意。忍冬握着荷叶睡着了,伴着花枝清甜的气息,想起了她失去很久的怀抱,那似是属于母亲,又似是属于心底的一个宁谧的影子。她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先是听见打雷,又听到雨声,蓦地惊醒,天上的云变幻得那样快,雨水早已淋湿了所有的花叶,还有她的樱红长袖。 然后,她瞧见了雨雾中的那个人。一身渥丹色朝服,身姿挺拔,步履清雅。她看不到他的脸,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太液池常年不化的雾挡住了他的眉眼。她瞧着他朝自己走来,便觉得是心底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属于她的怀抱,连雨水都无法遮盖的温暖,就这样,好似在她等了很久之后,经年之期,归来了。 她忘了自己喊了什么,那人停在了那里。她迅速地摇着木橹,哭着说求你不要动。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吧嗒吧嗒,都砸在绿叶红花之上。 那是她失去了许久的东西,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了,可只有她,一直这样艰难地铭记着。哪怕失去了味觉,失去了感qíng,变成了一粒糙籽、一片乌云,也钻心刺骨地无法忘记。 她这样深切痛苦地思念着他,是思念让她走到今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云琅,她站在舟中,手上握着一朵荷花。她蓦地流了许多鼻血,血液顺着手心滴在了那朵荷花的根jīng上。她颤抖着把那朵花递给了岸上的少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离开她时,也是这样大的年纪。她声音嘶哑,酸涩得五脏都快要挤出来,荷称君子,吾见汝端明秀雅,赠君此株,聊表寸心。 原本,这是一段太正经、太合乎话本的邂逅,忍冬想起时,都几乎被自己感动了,这辈子,说出这么一番文雅端方的话,也并不那么容易,可是,荷花中却羞答答地露出一只绿肥绿肥的毛毛虫,被雨水砸得一哆嗦,爬到了云琅的虎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