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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什么?理宗边批折子边问。 内侍捏着嗓子,余音绕梁道:忍冬与云琅之墓。 理宗顿笔,好大一滴墨滴落下来。 她好有出息。提着剑,却只敢拿树泄愤,一杀杀两棵,死了埋一起,一个叫忍冬,一个唤云琅,公主泪题书,再做鬼夫妻。 陛下没脾气了,打定主意不管这姑娘了。那座墓成了太液池尽头翰林院和尚书阁的笑话,无聊时说起,没人觉得腻。 云琅脚下生风,入前三宫回禀政事时,偶尔也瞟见过那个小土包,却未放在心上。 忍冬猫在好似磕掉牙的断树后,瞧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长吁短叹起来。唉一声,掉一滴泪,叹一声,抹抹眼。 忍冬自从两年前在蔷薇丛中磕着头,失去过往记忆之后,再也没哭过。她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掉泪,可是瞧着忍冬与云琅之墓,横看竖看,真真绝望得没办法了。 二十岁的小公主觉得绝望是这样的,可是,人这一辈子,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得受什么样的苦。按照纪元,她二十三岁,喜欢云琅的第五年时,绝望又变了另外的模样。 这一年,二十一岁的云白石已从尚书阁中挪出,坐稳了九卿之首奉常的位置,离开了太液池的尽头。月光清疏,照亮了那一丛丛阁楼,可青城面朝着阁楼,在夜晚安静的太液池畔倒退奔跑时,却再也瞧不见日日坐在阁楼之中、一身渥丹色长袍的少年。他是那样一丝不苟,在烛影摇曳中翻阅着一叠又一叠文书,却从未抬头瞧着远方柳树下的自己。忍冬觉得自己的脖子定然是历代公主中最长最挺的。她得这样这样抬着脖子,这样这样踮着脚,才能瞧见云琅。公主高贵优美的螓首这样练就,想起来怪难为qíng的。 可是,现在,再抬起头,那里空dòngdòng的,一片黑暗。 忍冬讨了陛下的旨意,开府建牙。 长公主府挨着奉常寺。隔着院墙,忍冬伸长耳朵,都能听见云琅的声音。她就整日坐在院墙旁边绣花种花,困倦时,便躺在榻上,没什么仪态地发呆,阳光中有许多飞尘从眼前飘过,她总是在想,自己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有一天会被灰尘淹没,也许有一天,忽然就没这样喜欢云琅了。 那一天,一定是个顶顶美的美梦。 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偶尔带着狐假虎威的鹦鹉在内城晃dàng,那些高高的顶戴都已开始对她视而不见。饶是她有三国之势,又如何呢?一个古古怪怪的老姑娘,yīn暗些想,也许明儿就憋不住,疯了呢。 皇室也开始刻意回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跟娘娘会脸红的话题,寻常人轻易不敢提。忍冬喜欢收集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偶尔碰到在奉常院门前,按节气晾晒祭祀用具的云琅,便把搜罗来的小猫小狗放到云琅面前。 云卿。 是,殿下。 你觉得我这只láng买得如何?听说是只雪láng的幼崽,到了冬日,满身的huáng会变成雪色,威风凛凛,一口可以咬断猪的颈子! 殿下,臣觉得此物通体发huáng,毛发垂地,耳朵尖尖,鼻头圆圆,舌头垂在下颌,应是只狗,且是只长不大的狮犬。 忍冬经常抱着小狗灰溜溜地悻悻回府。云琅有时候挺讨厌的,因为他只说真话。 忍冬过了韶华,可二十一岁的奉常卿炙手可热。 听说太尉家的二姑娘与司空家的幺女当街打了起来。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发起狠来,比泼妇都不如。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顺眼,两家又是对门的邻居,太尉大人站到院墙上,握着火把,隔空跳骂:狗娘养的兔崽子,我说战你说和,我说赈灾你说国库空虚,老子好不容易瞧上个女婿,你他娘的还来抢!只管放马过来,今儿我不烧了你家,老子明天御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这会儿也不gān了,扶着梯子摇摇晃晃地爬了上来,拿着一团huáng泥咬着牙往对面就扔,我我扔死你!对我还敢挺糙包肚子!当年你一家土匪糙寇贱人,被齐王军队打得抱头鼠窜,还是你祖爷爷我拿着皇令保的你。这会儿撅什么腚?别当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烧你祖爷爷的家,你祖爷爷明儿就挖了你家祖坟! 听说这场骂战酣畅淋漓,十分热闹,听说京畿兵马司李将军过来调解时泪流满面,这边挨了一巴掌,那边吃了一踹,到后半夜才算消停。 听说,他们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云白石。云白石素来目不斜视,显见得没什么勾搭姑娘的心思。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们先相中的,姑娘们被爹妈蛊惑了,便觉得那是个私人的物件了,又皆是飞扬跋扈惯了的顶级豪族,乍一听闻有人抢,可不就抡着板砖上了。 第二日,太尉与司空因为治家不严,被罚了三个月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脸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福州云氏老封君太yīn殿请旨皇后娘娘赐婚孙儿云琅,配的则是世家明氏之女明澜,百国闻名的美人,今年方满十四岁。 云封君陈qíng道:云、明两家是世jiāo,明澜自幼倾慕云琅,云琅与她青梅竹马。 皇后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龄的女儿,叹了口气,应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时候,忍冬听得一清二楚。几步之遥就是云白石,可是这几步之中,隔了几千块砖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远很远,传旨的太监好似念不完这段话了,佳偶天成其实只有四个字,忍冬觉得他把每一个字都拖得气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罢休。 血滴在了她的长裾上,浸透了一层层湖色的绸。 那一块砖纹丝不动,忍冬捶了半晌,血ròu模糊,却哭了。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些滚烫得能烧死人的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响,全身毛骨悚然,用尽所有的力气警惕,就怕不远处的云琅听见一丝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爱慕他,这件事,她从不肯让步。她若是不维持自己的尊严,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爱得十分骄傲、活得十分洒脱的姑娘,让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依旧能得到这世间快乐,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知道他们定然都听到了,因为隔壁的院子蓦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脚发软,完全走不动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疯了一样伸出双手,扒着泥土,像昆虫一样,朝前爬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起走得最费力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糙叶打败,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样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听说云琅拒婚了。 云琅捧着圣旨到御前,如是说道:臣一生向道,从无男女之思,若勉qiáng成就姻缘,不过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实不敢遵从。 陛下估计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女儿,拧了会儿眉,淡淡应了。 忍冬的一亩三分地变晴了。她本该欢喜,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二十三岁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不是云琅从未喜欢过自己,也不愿娶自己,而是,他不会喜欢任何人,不愿娶任何一个女子。任她们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三岁,还是从二十三岁喜欢到几岁,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或者假装不努力,都没有用。 忍冬并不愿意认命,可是命运这样捉摸不透,在她自鸣得意还依旧坚持什么的时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远远离开了最初的梦想。她懵然不觉,每日早上依旧含着竹盐水好大一会儿,就为了遛猫遛狗时笑得白牙晃眼,被他远远地瞥一眼。 忍冬时常觉得,她要是个爷们儿,这世上的小姑娘便没有不上钩的。可是云琅这么个长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辈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从生下来,便以教成忍冬从龙退化成毛毛虫为己任。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内城撒欢儿。偶尔宫中日祭祀,她进宫请安,正瞧见奉常卿大人为各家的姑娘儿郎分福,拿柳条蘸了天的第一场雨水,拂在年轻人的额头,冠旒从容,益发显得面色如玉起来。 贵女们含羞带怯地排队瞧玉郎,忍冬却忙得没时间。这厢排队得了福水,一眨眼,她又飞回队尾重新排了起来,一趟一趟,不亦乐乎。到最后,青城殿下的黑发几乎被雨湿透了。她却又笑意晏晏地挺直腰板,站在了一身黑衣月章的奉常卿大人面前。 殿下,这于礼不合。云琅含蓄温和,像对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劝解道。旁的人都被青城殿下bī得有些崩溃了。 忍冬是个顶顶霸道、顶顶张狂的人物,她拨开一缕缕湿答答的头发,露出一双极大的眼,恶狠狠地震慑道:我堂堂公主,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大的福气。不过几滴雨水,赶明儿下雨了,我接一缸,让人还你!再这样磨蹭,余下多少,便教你都喝了去! 云琅微微愣了,平静地看着她,许久,才从胸中掏出一块清新绣竹的软帕,递与她,含笑道:非臣不识抬举,只是接这场雨时,正值夜间,殿下嫌铜盆声音扰你清梦,便隔墙泼了好大一罐玉液。臣虽尽力躲了,可不免殿下的玉液依旧入了这福水几分。 云琅的笑那样温柔好看,忍冬的脸却黑了。她还记得自己半夜提着满满的尿壶叉腰骂人的张狂模样,当时睡得迷糊了,重雨砸金,魔音灌耳,实不能忍,头脑一热便冲了出去。 因为这桩事,忍冬羞愧了好些日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素来是太容易冲动了。她去皇寺中上香,见大和尚们个个品xing温和有礼,让人如沐风,心中不免羡慕三分。倘使自己软和些,兴许云琅也会对她另眼相待几分。 她念了几日经,却益发心浮气躁,本yù放弃时,府中的管事娘子因为痢疾之症不敢沾荤腥,刚吃了几日素,便抱怨不迭,只道是天天饿得没力气,瞧着什么都没了脾气。 忍冬眼睛一亮。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修行之说,念几本经如何便能移了xing子?管事娘子的话却提醒了她。这娘子素来可是个pào仗xing子,吃几天素就能没了脾气,大和尚们之所以这样温顺和蔼,皆是因为沾不到荤腥没力气的缘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