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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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纨笑道:“你回寿阳公府,成群的奴婢,还不够?” 阿松忙抱住了柱子,一脸赖皮样,“我不回去。” 薛纨一见她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便忍不住要头痛,把才脱下的革靴重新套回去,他拎着阿松的胳膊作势就要往外走,阿松眼睛一瞪,泪眼朦胧,一会说头痛,一会说肚子痛,薛纨扑哧一笑,凑近阿松,手往她肚子上点了点,“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唬谁呢?你以为我傻吗?” 阿松顺势身子一扭,贴了过去,把软绵绵的胳膊揽在他肩膀上,柔声道:“现在没有,多睡几次就有了呀……” 薛纨正色道:“你现在生个孩子,是跟姓元的姓呢,还是跟姓桓的姓?” 阿松抱着肚子,生怕别人要来抢她的孩子似的,她拧眉道:“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的,当然跟我姓。” “哦?”薛纨很轻松,顺着她的话,“你姓什么?” “我,”她不想说那个檀字,迷惘了一会,阿松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还是先不要急着生吧。”薛纨拉下阿松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我……” “檀道一明天就回来了。”阿松一个不字还没出口,薛纨打断了她,他看着她,脸色有些严肃,“他送了密函给陛下——闾夫人的、尸首找到了,一行柔然人,只存活小皇子一个。” “什么……”阿松失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这一趟,他可是煞费苦心了,”薛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颇显讥讽的笑容,“檀氏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你跟我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纠缠,有什么前途呢?” 第63章 、双飞西园草(二十三) 阿松在寿阳公府一夜辗转反侧, 总算熬到天亮,忙命家奴往城门口去等檀道一。到红日高升时,家奴返回来称道:“檀祭酒今早回京, 奉诏径直往宫里去了。” 阿松脱口便问:“闾夫人呢?” “闾夫人?”那家奴还不知道内情,疑惑地说道:“只听说是护送走失的小皇子回宫, 随行人等不见有宫嫔。” 阿松心里一沉, 知道薛纨说的大概作准了, 顿如失了魂似的怔住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尽是赤弟连忽喜忽怒,时笑时骂的年轻面容——她才从她身上得到那么一点亲切慰藉,突然就像梦一样烟消云散了!“阿奴。”在一阵阵锐利的切肤之痛中,她无意轻喃一句。 “你说,闾氏被流匪所害?”皇帝面沉如水, 问御座下首的檀道一。昨日在密函里就得知了噩耗,此刻的皇帝并不显得如何震惊,唯有一双眉头紧锁,盯着檀道一的表情, 颇显的有些耐人寻味。 “是, 臣……去晚了, 臣有罪。”在皇帝的灼灼视线下, 檀道一镇定地下跪, 稽首请罪。护送着年幼的皇子日夜兼程赶回京, 他也是一身疲惫,眼底血丝隐隐。 “你, ”皇帝一个字吐出来,忽而笑了,“你营救皇子有功,谈何罪过?”似乎信了檀道一的说辞, 他沉吟许久,却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样的流匪,这样大胆?” 檀道一默不作声。 皇帝冷不丁道:“皇后在做什么?” 侍从道:“殿下从行宫回来,一直精神不振,听说小皇子回宫,急着要去看,一出殿门又犯头晕,被劝回去了。” “让她歇着吧。”皇帝起身,“我去看看阿奴。”见檀道一起身要告退,皇帝道:“你跟我一起来。” 君臣二人来到闾氏生前的宫室——皇后卧病,阿奴暂时被熟悉的乳母宫婢们照料着,皇帝一想到这个孩子才两岁就没了母亲,心情顿时沉重起来,愁眉不展到了殿外,却听室内咿咿呀呀的童言童语,皇帝抬手,制止了要通禀的内侍。 内侍迎上来,轻声道:“是寿阳公夫人一早进宫来探视殿下。” 皇帝一愣,叹道:“她有心了。”走进室内,见乳母宫婢们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悲戚,阿奴还不晓事,举着弹弓,奔跑得一张小脸红扑扑。阿松被他一头撞进怀里,才回过神来,紧紧抱住阿奴,在他脸蛋上贴了贴。 “陛下。”被宫婢提醒,阿松留意到殿门处的皇帝,牵着阿奴迎了上来,却见檀道一在皇帝身后。外臣不宜进后宫,檀道一敛眸垂首,没什么表情,阿松在视线在檀道一脸上定了片刻,嘴角勉强牵了一牵,转而对阿奴柔声道:“给陛下行礼呀。” 阿奴像模像样地向皇帝拱了拱手。皇帝心怀甚慰,弯腰把阿奴抱了起来——只姿势还有些别扭。他膝下公主也有几名了,亲自抱孩子却是头一遭。本着一颗要好好疼爱这个孩子的热心肠,皇帝絮絮地问了阿奴几句话,阿奴却没怎么搭理他,一会儿,皇帝便觉得没什么意思,把阿奴放下来,问乳母道:“可有哭闹?有受惊害怕么?” 阿松接过话来,微笑道:“有陛下在,殿下有什么可怕的?精神好得很。” “不错,有朕在,又有什么可怕的?”皇帝心有触动,不禁重复了一句,看向阿奴的目光愈发怜惜了。“你陪着阿奴吧,不必拘束,我这会没事,坐一坐再走。”皇帝吩咐阿松一句,径自在上首坐了,目光缓缓划过室内诸多陈设——这殿里随处还可见闾氏的痕迹。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唯有阿奴咿咿呀呀欢叫的声音在室内回荡。阿松突然抬起头来,见阿奴往檀道一的方向奔去,她一把将阿奴抱了回来,一步步走近檀道一,阿松指着他,用柔然话对阿奴道:“阿奴认识他吗?。” 阿奴睁大眼睛看着檀道一,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 皇帝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 阿松回眸笑道:“妾想让檀祭酒抱一抱殿下,他不是殿下的救命恩人么?” 檀道一和阿奴澄澈乌黑的眼睛对视了一瞬,退后辞道:“臣不敢僭越。” “无妨,你抱一抱吧。”皇帝亦是神色莫测。 檀道一只得伸出手来,阿松才要把阿奴送进他怀里,阿奴突然身子一扭,扒着阿松的肩膀挣扎起来。皇帝冷眼旁观,瞧得清楚,却一言不发。阿松摩挲着阿奴的背,口中轻轻安抚,双眼却冷冷看向檀道一:“阿奴怎么不喜欢檀祭酒?难道是檀祭酒身上沾了流匪的血腥气?”她贴着阿奴的小脸,一字一顿道:“阿奴,你可要好好记住他啊。” 檀道一神色不变,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转而对皇帝垂手施礼:“臣一路奔波,还没来得及换衣梳洗,身上一股汗臭,冒犯殿下了。” “这一程辛苦你了,”皇帝没再强迫阿奴,挥挥手令乳母将他领走,对檀道一颔首:“你回府去歇息吧。” “谢陛下。” 檀道一还没抬脚,内侍尖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皇后殿下驾到。”皇后被宫婢簇拥着走进殿来,一张苍白的脸庞没上妆容,略显清弱,先对皇帝施了一礼,她径直叫住了乳母,含泪往阿奴脸上瞧了瞧,双掌合十道:“谢天谢地。” 皇帝牵住了皇后的手,“你不卧床养着,怎么过来了?” 皇后道:“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阿奴……”不忍再说下去,她强撑着微笑,对乳母道:“把殿下的日常用具收拾收拾,搬去我那里吧,以后我亲自来教养这个孩子。” 乳母还没应声,阿松一把将阿奴夺过来,表情虽恭顺,双手却牢牢揽住阿奴不放,“皇后殿下不是凤体违和吗?” 皇后一看见她便忍不住地厌烦,声音也冷了几分,“我虽然有点小病,却还不至于马上就死了。闾夫人亡故,我这个做皇后的,就算拼死也会照料好阿奴,不劳夫人费心了!” “拼死?”阿松故作惊讶,“皇后殿下要是真的凤体有恙,那岂不是阿奴的罪过了?阿奴怎么当得?” “你,”皇后紧咬银牙,往皇帝身侧一坐,她雪白的手重重放在案上,冷笑道:“这宫里轮到你做主了?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把殿下抱过来给我。” 几名宫婢犹犹豫豫地上前,阿松和阿奴一大一小两张脸庞都是怒目而视,皇帝不发话,众人也不敢硬抢,皇后气得脸上一阵阵红晕,倏的看向皇帝,“陛下!” “妾是个卑贱的人,”阿松抢在皇帝前头,抱着阿奴对皇后深深施了一礼,抬起脸时,寒星般的眸子里泪光闪烁,“但也和闾夫人生于同族,有姐妹之谊,又被阿奴喊过几声姨母——皇后殿下要亲自教养阿奴,妾不敢置喙,只想替这个孩子问殿下几句:闾夫人亡故,殿下对她的后事可有过问一言半语?殿下现在对他视若珍宝,要是以后殿下有了自己的皇子,还能对他视若己出吗?他若是个女孩子,殿下会多看他一眼吗?这个孩子身上有一半柔然的血脉,以后柔然和我朝交战,殿下会不会连带着也要憎恶他,嫌弃他,恨不得立马丢掉他?” 皇后被质问得脑子一懵,俄而反应过来,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檀氏,不得无礼,”皇帝脸色肃然,斥了阿松一句,他断然道:“皇后最近身子不好,受不得劳累,把阿奴送去太后那里,请太后照料吧。” “陛下!”皇后惊愕交加,噌的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皇帝平静地看着阿松,“檀氏,我把阿奴托付给太后,你还有什么怨言吗?” 阿松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对皇帝摇了摇头,没再多看皇后一眼,她抱着阿奴对皇帝道:“妾送小皇子去给太后。” “去吧。”皇帝感受着背后皇后凄楚兼且怨恨的目光,不动声色道。 檀道一垂首退后半步,等阿松带阿奴及乳母们离开,他目光在阿松背影上轻轻一掠,忽听殿上一阵惊呼,转眸正见皇帝神色微变,将晕倒的皇后拦腰抱起。“来人,传太医!”皇帝厉声喝道,抱着皇后一阵风似的往寝殿里冲去。 “臣告退。”殿内空留檀道一自己,嘈杂之后,耳际有种奇异的平静。他对着犹在猛烈摇晃的锦帘躬了躬身,慢慢往殿外去了。 回到寿阳公府,檀道一沐浴过后,换过一身洁净的衣袍,顿觉神清气爽。捞起长剑在手里掂了掂,随意挽了几个剑花,震得庭院中落花缤纷,残叶飞舞,那王牢在旁边看得一叠声叫好,檀道一露出一点矜持的微笑,仔细将剑拭过,收回剑匣。 “夫人回来了。”王牢高声疾呼。 檀道一嘴角的笑容尚未退去,甫转过身,一道人影已经冲到了面前,“哐”一声巨响,剑匣被扫到地上,阿松扬手扇了檀道一两掌,檀道一面色顿时冷了,揪住衣领将她挥开,阿松踩着剑刃,踉跄退了两步,待要拾剑,被檀道一一脚连剑带剑匣都踢开了。 王牢在房门口见这兄妹二人大打出手,正在发愣,檀道一狭长的眼尾淡淡一睨,王牢吓得连滚带爬,消失无踪。 檀道一当着王牢的面挨了两巴掌,气得不轻,冷笑道:“原来你在柔然挨了那么多的鞭子都不够,现在还要替郁久闾氏跟我拼命?果真是天生的奴隶贱性。” 阿松指尖掐着掌心,缓缓道:“我不是为了赤弟连,我是为了阿奴,他长大以后,不会放过你的。” “哦?”檀道一漫不经心,抚着脸转过身,将地上散乱的剑拾起来,悬在高处,“等他能长大再说吧。” “郎君,宫里有消息说……”有名机灵的小僮奴匆匆到了门外,正要说话,见阿松也在,顿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讷讷称了声夫人,便要退下去。 “站住。”阿松蓦地转身,狐疑地盯着他,“宫里消息说什么?” “没什么。”小僮奴忙摇头,一面偷觑檀道一的脸色。 “檀祭酒能知道,我不能知道?”阿松眉头猛地一扬,冷笑着在案边落座,“寿阳公府姓元,还不姓檀,有人想要鸠占鹊巢,也得等我死了才行。”她讥讽地看向那僮奴,“檀祭酒才立下大功,兴许明天就高升,迁往别处了,你想跟他走,就改姓檀给我滚出去。” “宫里什么消息,你说吧。”檀道一淡淡道。 僮奴松口气,忙道:“是喜讯——太医诊出皇后有了身孕,陛下龙颜大悦,即刻传了安国公夫妇进宫。” “哦?”檀道一可是大出意外,眼风往阿松脸上一瞥,他轻笑一声,“果真是喜讯。”他也不再掩饰,当着阿松的面叮嘱僮奴,“备一份厚礼去周府,就说我改日亲自上门贺喜。” 僮奴应声退了下去。 檀道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指节轻轻在案上扣了扣,他对犹在发愣的阿松笑道:“你今天但凡能忍一忍,别急着得罪皇后——要是早一刻诊出喜脉,皇后就是看也懒得看大皇子一眼。” “那我祝她得偿所愿,生个皇子,”阿松继突如其来的懊恼之后,脸上浮起轻慢的微笑,“你就天天守着她的肚子,祈盼你的前程吧。” 丢下檀道一,阿松快步往回走,满腔抑制不住的怒火——皇帝才对皇后生出一点疑心,这个身孕,来得好不是时候。手上沾满血腥的一个女人,竟然也会有孩子!她简直要嫉妒她了。一屁股坐在榻边,阿松望着外头越发蓬勃的绿意,狠狠咬住了下唇。 第64章 、双飞西园草(二十四) 皇帝放轻脚步, 走进殿内。御医都退了下去,纱帷低垂的凤榻上,皇后正在闭目养神, 如云的秀发衬得一张脸庞如雪般泛着圣洁的光辉。 “陛下。”在皇帝落座的刹那,皇后睁开眼, 微笑道。 皇帝脸上是藏不住的欣喜, 珍重地拉起皇后的柔荑, 在唇边摩挲了一下,见皇后要起身,忙从腰后扶了她一把——皇后秉性柔弱,曾经怀过两胎都没保住,此刻一举一动都格外的小心, 引得皇帝也不由自主声音都低了许多,生怕惊动了谁似的。 “让御医以后就在宫里值宿,也好就近诊脉。”皇帝细心地嘱咐宫婢,又转头对皇后笑道:“太后知道后, 高兴极了, 这都已经开始物色乳母了。” 皇帝难得这样孩子气。皇后噗一声笑了, “这还早着呢……” “不早不早。这是我的嫡长子, 以后要册封太子的, 疏忽不得。” 皇后下意识抚了抚小腹, “陛下怎么知道是儿子?兴许……” “没有兴许。”皇帝打断她,胸有成竹道:“我已命太卜司的玄素占卜过了, 这一胎一定是儿子。” “怎么玄素的话也信得?”皇后嗔道,“陛下之前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连佛寺都废止了,这会又去问他?” 皇帝一愣, 也笑了,“兴许这就是人们说的,病急乱投医了。”他缓缓地揉捏着皇后的手,殷切而郑重道:“你可一定要让我得偿所愿啊,这个孩子,我等得太久了。” “是。”皇后柔声答应了。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重拾起年少结褵时的甜蜜。皇后有孕,精神不济,才一会脸色便不好了,皇帝忙要扶她躺下,皇后却反握住了皇帝的手,乌黑剔透的眼睛看着他,“陛下,妾有话想同陛下说,还请陛下先恕妾的罪。” 皇后要说的话大概不中听,皇帝一听这语气,便正了脸色,“无妨,你说吧。” “江南只是暂时宁靖,百姓尚未归心,这个当口雍州蛮族作乱,怕元氏也要借机作梗,元脩之死本来就已经惹得众说纷纭,而檀氏……”皇后微微叹气,“元竑要接她回建康,陛下不肯,把人强留在了洛阳。寿阳公已经不在了,终究还是要找个法子安置她的,现在这样不伦不类,怎么跟元竑交待?” 皇后这样处心积虑,令皇帝有些反感,他强笑道:“哦,怎么个安置法子?” “她青春美貌,难不成守一辈子?替她选一位家世清白的年轻俊杰再嫁,也算陛下善待元脩的旧人了。” 皇帝笑了笑,“皇后怎么也热衷做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