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九章 布雷斯特的暴风雨(上)
西斯廷教堂的门窗都被紧密地封闭了起来,但内里的人心是永远也不会被封闭起来的,一开始枢机主教们还很矜持,唯恐对西斯廷教堂内的把戏一清二楚的朱利奥美第奇乘机抓住了他们的尾巴,但经过几天的折磨后,他们发现,朱利奥美第奇似乎也没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不近人情——飞落在西斯廷教堂窗台上的鸽子,藏在面包里的纸条,用事先预备好的暗语(一般用食品的种类来代替某个枢机,然后用数量或重量来代表他愿意付出的代价),还有夜深之后在走廊与小厅里的窃窃私语…… 是否要插手枢机们之间的交易,朱利奥也慎重地考虑过此事,但就像利奥十世即位后立即废除了尤利乌斯二世的七令那样,朱利奥没有立即将一切转向正轨的意思,教会这座马车已经腐朽的差不多了,又载着整个基督世界,一旦马失前蹄,带来的恶果朱利奥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有时候,他也会自嘲,因为就他来看,用贿赂与收买来换取教皇之位的下作行径,得到他之后才有可能绝迹。 朱利奥美第奇递出的讯号让那些枢机们安心多了,他们最怕什么?就是怕再来一个如同尤利乌斯二世那样莽撞的年轻人,又或是如亚历山大六世那样不择手段的恶徒,像是利奥十世,哪怕他挥霍得再多,他们也只有开心与鼓励的份儿,虽然朱利奥美第奇或许不如他的兄弟“宽仁”,但至少他还愿意遵守游戏规则——美第奇家族给出的报酬不算十分惊人,他们是说,大多都是股份……葡萄酒、香料、染料、羊脂油、羊绒、玻璃与镜子的买卖固然可以让他们日进斗金,但枢机们还是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朱利奥依然将手中的权力抓得很紧,据说,只有曾经的庇护三世一系的枢机,才有可能留在罗马。 这当然是需要讨价还价的,只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别说是去和那个卑贱的商人之子以平等,甚至还要更为低下地商榷或是求告,若是可能,他们倒愿意直接下地狱去和魔鬼面对面地跳舞。 距离朱利奥最近的就是之前几天还身陷囹圄的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他从一个被他收买的教士那里听说了美第奇们给出的价码,顿时怒不可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同时恶狠狠地将盛满了葡萄酒的玻璃杯砸在地上。 前来报信的教士吓了一跳,马上扑下去,用自己的长袍擦拭水迹,更是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杯子碎片搜集起来。 “请安静,”他低喊道,话语中不免带上了一丝轻微的抱怨,虽然教士接受贿赂是常事,但他才好好地看过了新的教会法,虽然其中似乎没有什么他已经触犯的条例,但他有着聪明灵活的头脑,不免因为其中数之不尽的陷阱心惊肉跳,若不是乔治枢机除了钱财之外还有权利,他未必会继续听从这个失意枢机的吩咐”“请安静些吧,大人,若是被……发现了,那可不得了了。” 乔治枢机的大腿肌肉瞬间绷紧了,因为他想要给这头蠢驴子一脚,把他从房间的这头踢到房间的那头,但他还是忍住了,教士同样是不被允许离开西斯廷的,他可能没有机会收买第二个眼线耳目,他只能扭转过头去,盯着跳跃的烛火,心中翻涌着无数的诅咒,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与路易十二共同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教士,或是对美第奇与路易十二曾经的交易不甚明了的人是不会明白乔治枢机此时的心情的。 1498年,那时候博尔吉亚家族已经决定背弃朱利奥美第奇——对于这个浸透了毒液的家族来说,为了避免受到这个才能卓著的年轻人可能的报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的灵魂与一起覆灭,但因为那时布列塔尼女公爵愿意做这个教士的保护人,而尚未与其缔结婚约的路易十二为了讨得佳人的欢心,才出手制止了博尔吉亚家族的暴行。 一想起自己也曾劝过国王向这个美第奇表示善意,乔治枢机就懊恼到不知如何是好——他怎么就没能发现,这个看似温厚懦弱的少年人,竟然是一条冻僵的毒蛇呢,他们倒是把他放在胸口捂暖了,而他复苏后就狠狠地给了救命恩人一口! 但乔治枢机也与现在的路易十二一样束手无策,美第奇家族当初向法国国王献上了玻璃镜子的配方,是为了赎回朱利奥美第奇,在法兰西依然强大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敢让自己的镜子买卖越过托斯卡纳地区的边界,但一等到拉文纳战役终结,他还在圣天使堡的监牢里的时候,就听那些正在筹措赎金的法兰西人说,王室的镜子已经很难卖出高价了,美第奇家族的玻璃与镜子虽然还没有能占据所有的市场,但他们的价格仍然让商人们愿意等待,只要缴付少许定金,等上几个月,就能获得三倍的利润,谁不想干呢?而且镜子,玻璃又不像是小麦,是不容缓置的日必需品,也不会因为气候变化而少产歉收……在西斯廷教堂封闭之前,乔治枢机急切地需要一大笔钱——他之前借给了路易十二整整十万枚金杜卡特,他现在只想要先拿回一半,但路易十二的使者只能苦笑着回答他说,单单为了赎回他而缴付的和解费,就让路易十二连衣服上的宝石扣子都剪下来了。 “但是……但如果我们不再做些什么的话,”乔治枢机坐回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自言自语道“我们就要一败涂地了——而我们的敌人可以获得有史以来最为轻松的一场胜利。” 他们原先与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在暗中联手,借助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以及尼德兰之力,将亚德利安弗罗里松布因斯推上教皇之位,他们当然知道布因斯已经得了必死的肺病,可能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但天主创造世界也只用了七天,一百天,甚至两百天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也猜不到…… 谁知道那个胆小鬼竟然软弱到宁愿匍匐在一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孩子面前,也不愿意享有这份尊贵的荣耀呢?他的出卖更是导致了现在的罗马几乎没有他们可用的势力,而西班牙的西斯内罗斯枢机见状,立刻调转了风向,无论乔治怎么劝说,他只是装傻充愣,好像在圣天使堡的那几天里,对朱利奥,美第奇满怀怨恨,诅咒不绝的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没有了西班牙,没有了神圣罗马帝国,没有了尼德兰,乔治现在唯一能够推出的只有自己,他知道美第奇家族给出的价码并不高,也许是因为他们也意识到了朱利奥美第奇几乎已经没有了敌人,那么,如果真金白银足够可观,或许还是能够打动一些枢机的——但他手中微薄的钱款寒酸到曾经的自己都看不上,别说是那些贪心得犹如地狱魔王玛门的同僚们了。 他只能抓紧最后的时间,在羊皮纸上痛述利害,向路易十二寻求援助——无论现在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他能够成为教皇,他们总能得到更多的——他也知道国王现在也是捉襟见肘,所以在信上许诺了许多教廷将来的位置,他甚至暗示说,如果法兰西的诸侯与领主愿意支持他,他可以仿效亚历山大六世,也就是说,就算枢机主教的位置没有空缺,他也会制造出空缺来! 羊皮纸被卷的小小的,绑在了鸽子的腿上,乔治枢机亲手把它抱到窗前,抛向天空,看着它在月色中飞远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无法看到的是,鸽子才离开西斯廷教堂的范围,就被一只经过训练的雕鵠抓住带了下来,等候在窗前的杜阿尔特伸手抓住惊恐地咕咕直叫的鸽子,解下脚爪上的铜管,抽出羊皮纸打开看了,“只是慷慨啊,”他将纸条交给一旁的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马上坐下来,在明亮的烛光下,依照乔治枢机的笔迹原样抄写了一份,他将原件留下,将复制的纸条交换杜阿尔特,杜阿尔特原样装回铜管,滴上蜂蜡——盖上乔治枢机的牧徽印章,而后用牛奶浸泡的玉米粒好好地安慰了一番那只鸽子,才把它重新放了出去。 埃吉奥走过来,拿起那张纸条,盯着上面小如麦粒的字看了好久,才叹了口气“真不知道那些枢机们看了这张纸条后有何感想。” “讨价还价的力度会低一点吧。”马基雅维利尖锐地讽刺道“毕竟要加上他们自己的性命呢——如果他们没有把它看得太轻的话。” “这个要让殿下做决定,”杜阿尔特说,另外两个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要让那位……”埃吉奥瞥了一眼隔壁的房间,“知道吗?” “还是别让他太忧心了。”马基雅维利说“他要是忧虑太过,就要生病了——用奶油蛋糕、蜂蜜松饼、泡芙与肉脯,葡萄酒才能治好的病。” “我下次要和殿下说,别再给我们这样的工作了,太难,太难,太难了!”无论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还是在朱利奥身边,都没有对工作皱过眉头的杜阿尔特斩钉截铁地说“我说,我们的前教皇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精力与智慧去履行他真正的职责呢?若是如此,我们还不至于这样手忙脚乱。” “很显然,”马基雅维利挖苦道“对这位大人来说,就算那四位‘骑士’(指世界末日时降临的瘟疫、战争、死亡与饥饿的天启四骑士)直接降临在世间,人类都灭亡了也无所谓,只要给他留下一个面包师就行了。” “别这样说。”埃吉奥从窗前转过身来,比起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他要更了解乔美第奇,乔或许天赋平平,与朱利奥相比更是令人发笑,但他也有着丝毫不逊色于前者的良知与品德。刺客大师习惯地将双手按在腰带上,锐利的视线掠过两人“你们应该知道,上一个舍弃了万国荣华的人是谁。” 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都沉默了,他们当然知道,路加福音中说,魔鬼将耶稣带到高山上,指着下面的万国说,这一切权柄荣华、我都要给你.因为这原是交付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只要你愿意拜我。 耶稣拒绝了。 虽然如今教会的权柄已经无法与数百年前相比,但在基督世界里,乔原先拥有的是最为荣耀无上的尊位,扪心自问,若是换了杜阿尔特,或是马基雅维利,他们真能舍弃这样的尊荣么?只怕不能,但乔就能,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迟疑。 “我很抱歉。”杜阿尔特说。 “我也很抱歉。”马基雅维利紧接着说。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不太好过,”埃吉奥说,因为他也是,在漫长的超圣路上,人们不会太急切,但等他们能够看到圣天使堡上持剑的天使像时,就会无法遏制地焦躁起来“但就是因为现在是最为关键的最后时刻,我们反而要更为镇定、理智才行,朱利奥现在在西斯廷教堂里,包括乔,在这里的人,都是他可信的支柱,难道我们还要相互攻讦,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么?” 杜阿尔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说的对。”他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我太紧张了。” 马基雅维利没有说话,但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罕有的歉意。 —————————— “您觉得,“乔美第奇,也就是前任教皇,蹑手蹑脚地从门外走开后,才对跟着他的玛德莱娜嬷嬷说“如果我推门进去,他们会因为歉疚而允许我明天多吃一盘子蛋糕吗?” “我觉得不会。”玛德莱娜说“他们说的是有些过分,不过当我忙得手脚不停,心里更是如火炭焚烧的时候,身边有个人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坐榻上,美滋滋地不是喝着葡萄酒,就是咬着蜜饯,或是品尝蛋糕的时候,我也很想把他的头塞到阴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