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宿醉

    他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新生训练，而是在公车上。

    褚凡和他一样长的高大，在人群中特别显眼，然而却用口罩和帽子遮住了脸，看起来很不喜欢受到注视的样子。

    后来发现两人在同一个系，新生训练的时候他曾经坐到他旁边主动打招呼。

    『嗨，我叫叶雨和。』

    『嗯。』

    对方嗯了一声，然后没有再跟他讲话。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明摆着被讨厌，也不好意思继续搭话。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实在不是个亲近人的样子，脸上好像贴着生人勿进的纸条，塑造出了系上没人敢接近他的形象。

    不参加任何系上活动、不跟人打交道，再多采多姿的大学可谓就是个实在的边缘人，然而他却深深被褚凡这样做自己，不顾外界想法的行事风格所吸引。

    他原先以为褚凡就是一个很酷的人，看起来十项全能、长得又好看，肯定是女孩子会喜欢的。

    一直到后来无意间熟识后才发现，面具底下的是一个细腻而单纯的个性。

    褚凡告诉了他自己家里发生过的事，让他看见自己强硬底下努力、脚踏实地的一面。

    那时他就决定一定要和这个人当朋友。

    当然他也早就知道穆楠这号人物的存在，只是一开始也不知道竟然就是褚凡的室友兼同事。

    虽然认识第三年多，褚凡仍然经常摆出冷淡的样子，不过对他而言早就已经习惯，他知道那是他与社会相处的方式，褚凡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然而现在又再度颠覆了他的印象。

    那个叫作穆楠的人，竟然让他看见褚凡许多完全不一样的一面。

    他有些吃醋，毕竟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打开的心房，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闯了进来。然而作为他身边少数的朋友，仍然希望他赶紧振作起来，恢復到那个冷淡而认真的样子。

    「所以这就是你想做的不一样的事？」

    叶雨和实在擅长察言观色，没一会就注意到这和之前在咖啡厅聊的话题有关。

    「算是吧。」

    褚凡不打算再隐瞒，现在他需要一个窗口，叶雨和就是那个他可以发洩的通道。

    他将自己一直以来感到混乱、奇怪的心情，包括那些接近穆楠时觉得紧张、总是想帮他更多，想让他觉得自己是能够依靠的人。种种心情，全数向叶雨和倾诉吐出。

    「这好像是在我印象中，你第一次这么依赖一个人。」

    「是吗？」

    「毕竟你以前都独来独往啊。」

    「大概是。」

    「没错，而且你会害怕他离开，又想拉近和他的距离，你对朋友会这样吗？」

    「应该……不会吧。」

    「那你真的还打算放弃吗？」

    「但是又不可能。」

    「先别管那么多嘛，就问你要不要放弃？」

    「我不想。」

    褚凡静默，原来在别人眼里，他其实很依赖穆楠吗？依赖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程度。想到这他一口乾下酒精浓度高的烈酒。

    放弃吗？他想要放弃，因为穆楠只把他当弟弟看，还是会惹麻烦的、令人不省心的弟弟。

    然而内心这种不想放弃的感觉又是打哪来的，让人快要抓狂。

    一直以来他都尽量想做个不给人添麻烦的角色，这个环节却在穆楠身上出了差错。

    「老闆说这酒不便宜欸，给我省着喝。」

    叶雨和虽然这样说，手还是自动地帮他填满了酒杯，眼看时机相当成熟，他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喜欢他吧。」

    这次他用的不是问句，而是语气坚定的肯定句。

    「嗯，我喜欢他。」他低下头，一手撑住额头，乱糟糟的头发几乎盖住了他的表情。

    「那你还在烦恼什么？」

    「因为他没有喜欢我。」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用看的也知道，他只把我当小孩。」

    「你们差了8岁，某种程度上确实也挺像小孩的啊。」

    「我觉得我很奇怪，真的是喜欢吗？」

    叶雨和大笑地一口灌下烈酒，褚凡原来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顽固不灵。

    「也有很多喜欢是没办法在一起的啊。」

    「为什么不行？」

    「嘖，原因很复杂啦。」

    也许是频频灌下好几口烈酒，褚凡现在就像个吵着要玩具的小孩一样，现在这模样之后告诉方可亘她一定会超惊讶的，叶雨和心想。

    「不能在一起就算了，但我不想被他讨厌。」

    「没有人会讨厌你啦。」

    两人稍微地陷入了沉默，脸上都浮现了微微的红晕。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都可以啊，你可以选择说出来，或者就默默喜欢他，哪一种都没错。」

    「不会让他很困扰吗？」

    「这就不一定了，每个人不一样。」

    褚凡将厚重的头发往后撩起，皱着眉头趴在桌上。

    『这傢伙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叶雨和在心里嘀咕。

    「不要把喜欢想得太可怕，喜欢一个人是很好的事。」

    「虽然会变得小心翼翼，也怕被对方讨厌，但你也会因为喜欢对方而努力去变成更好的人。」

    「只要不要故意地去伤害他人或自己，喜欢就算是一件好事，懂吗？」

    他尽量地用浅白的语句，想让这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大男孩了解，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褚凡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河神。」

    「干嘛？」

    「谢谢你。」

    「我还真的是不习惯你这样。」

    叶雨和站起身把碗盘收去水槽放着，清理了一下桌面后，又坐回褚凡旁边，伸手弹了他一下额头。

    「别在这里睡啊，把我酒都喝完了，要睡回隔壁睡去。」

    几乎有六七成的酒都是褚凡一个人喝掉的，酒量再好的人现在站起来也有些摇摇晃晃，叶雨和稍微在后头扶着他走向玄关。

    打开门的时候，刚好与站在隔壁的穆楠对视，他穿着轻便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刚刚去倒了垃圾回来。

    「啊，你好。」

    「你好。」

    「谁啊？」

    褚凡探出头，因为有些醉了，无法清楚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对着穆楠大眼瞪小眼。

    「原来他在你这，我还想说他几点才回来。」

    「这个就交给你了，叫他记得下次请我吃饭，把我酒都喝光了。」

    叶雨和把褚凡丢给穆楠后就逕自关上门，独留穆楠一人扛着身高比自己高出十几公分的醉鬼。

    「小鬼，最近是不是胖了……」

    穆楠好不容易把他搬进室内，又歷经一阵苦战才将褚凡挪到了床上。

    「重死我了。」

    褚凡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红通通，看来真的喝得挺醉的，他心想。

    他轻拍他的脸说道：「会想吐吗？还是想上厕所？」

    嘴里发出像是胡言乱语的咕噥声，穆楠将身体凑近他，想听的更清楚一些。

    褚凡在这时突然坐起身，他吓得赶紧往后退，对方一手却伸到他的后脑勺，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距离近到能感觉彼此呼吸的气息。

    浓浓的酒味窜入鼻腔。

    酒醒了吗？他盯着他，褚凡的双眼紧闭，嘴里仍念念有词，看来是睡迷糊了，但现在的距离很近，他不敢轻举妄动，感觉有些紧张地吞了口水。

    「哥。」

    「是。」

    「对不起，我下次不那样做了。」

    「你又没做错事，是我太兇了。」

    「你帮了我很多忙，我很谢谢你喔。」

    话语虽然没有意识地互相传递，但两人悄悄地也把自己的心情藉着这个机会脱口而出。

    穆楠想着，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撒娇，不免有些开心地偷笑，他的嗓音拉长，像是在哄着眼前的小孩一样。

    「不要搬出去好不好，留在这里。」

    「好。」

    「我不想要你讨厌我。」

    「好。」

    「你煮的饭真的很好吃。」

    「哈哈，谢谢。」

    「穆楠。」

    「嗯？」

    「看看我好吗？」

    他抬头对上眼，褚凡突然凑近他，炙热的眼神盯着他看。

    他想往后退，褚凡却将放在后脑勺的手却加重了力道，他没办法挣脱。

    他说不出话，眼看距离越来越接近，两人的双唇只剩不到几公分。

    此刻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快亲下去的那刻，褚凡像是失去了力气，往后倒向床上后呼呼大睡，发出了微微的打鼾声，穆楠拉起棉被替他盖上，盯着他恢復成小孩子似的睡顏，拨了喔他的瀏海。

    穆楠走下床，跌了一个踉蹌，回头看了看他，褚凡只是翻了身没有被吵醒。

    他衝进浴室洗了把脸，不管拨了多少次水在脸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然而抬起头时，仍看见了自己整张红透的脸。

    他走出浴室来到阳台前，熟练的动作点燃了菸，趴在阳台上盯着一旁掛着的爱之蔓，晚风吹拂着接连垂下的叶片，而后也轻抚过他的脸颊，令他又想起方才两人亲暱交错的气息，耳根子瞬间染红。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是有意的？可是褚凡喝醉了，估计是看错人了吧。

    差一点就要亲下去了。

    『穆楠。』

    他叫了他的名字，可能因为喝了酒，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低沉一些，感觉耳朵有种搔痒的感觉。

    他已经搞不清楚了，脑袋满是混乱。

    吐出烟雾，好似希望能把今晚发生的事，当作梦境一般散去。

    /

    褚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下午。

    起床时剧烈的头痛，让他完全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

    「哥？」

    他试着喊道，但果然没有人回应，他抵抗着头痛走下床，走进浴室洗把脸后又回到了房间。

    昨天喝得太超过了，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叶雨和家，叶雨和把他带回来的？也可能是他自己走回来的。穆楠呢？他昨晚有回家吗？

    他拿起充电中的手机传了讯息给叶雨和。

    “昨天我自己回家的？”

    没有人回应，估计是去打工或还在睡，他瀏览了一下讯息。

    话说今天几号来着？他突然注意到右上方的日期，拨了通电话给穆楠。

    「你醒了？」

    「对不起，我忘了今天要开会……昨天还喝到这么醉……」

    「没事啦，我现在在她家了。」

    「年轻人，酒少喝一点。」

    耳边传来小林的声音，还有另一名女性的笑声。

    「对不起，我等等就过去。」

    「不用了，我们快讨论完了，电锅里有粥，肚子饿先吃一点。」

    「好。」

    他茫然地掛上电话，脑袋疯狂地快速转动着。

    这时手机传来讯息提示的声音。

    “不是我带你回去的”

    “刚好在门口遇到你室友”

    “就把你丢给他了不用谢”

    “你个浑蛋”

    他将手机丢到床上，努力地想要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然而似乎是徒劳无功，他半点印象都没有。

    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他心想。

    刚刚电话里穆楠的口气听起来挺正常的，难道说他们昨晚和好了？没有猜测太久，他被肚子传来的阵阵嚎叫打断了思绪。

    「先吃点东西吧……还是应该先洗澡。」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他受不了地走进浴室淋浴。

    洗完澡后他披着毛巾，走进厨房打开电锅，迎面扑鼻而来的是白粥的香气，他舀了一大碗的白粥，打开餐桌上放着的肉松罐，丢了几匙肉松后端着碗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吃。

    听见手机的来电铃声后他接了起来，对话的另一端传来吵杂的人声，听起来像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褚凡将手机拿离耳朵确认了一下萤幕上的来电，是叶雨和。

    「干嘛？」

    「喝了我一整瓶酒的人讲话是这个态度喔？」

    「我要告诉你老闆你上班摸鱼。」

    「现在休息时间啦。」

    「喔。」

    他低头吸了口粥，软烂的粥很顺口地就滑进他的口腔里，顿时感觉身体温暖许多。

    「切，昨天晚上的你比较可爱，你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大致上都记得，但我记忆只到你家。」

    「那你还记得你承认你喜欢、」

    「啊啊啊别说了。」

    褚凡慌张地乱叫，沉默一阵子后道：「我记得。」

    电话另一端的叶雨和看不到表情，却好像是完全猜中了他的心思，轻声地偷笑道：「别脸红啦，打电话来就是想提醒你的，没忘就好。」

    「谢谢你喔。」

    「不聊了，我要继续上班了，下次记得请我吃饭。」

    他掛了电话，把碗里剩下的粥全部吃光，走到厨房把碗洗好后，又回到了客厅摊在沙发上。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一手放在头上，褚凡仍努力地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如同睡醒后回想梦境，什么都想不起来。

    『嗯，我喜欢他。』

    吐了一大口气，其实他心里多少觉得放松许多，承认之后反而觉得视野变得清晰了，语言好像带走了他的迷惑和不安，他正视了自己的心情，无法否认，他对穆楠產生了心动的感觉。

    他把他视为恋爱对象看待。

    褚凡回想了从再相遇到现在发生的种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呢？同居之后、知道他喜欢李昭川之后、还是第一次看他喝醉带他回家、又或许再更早之前？

    有没有可能在他九岁，他们相遇那天，内心就种下了待发芽的种子。

    过去的日子已经不可考，但至少现在他确立了自己的心意。

    他走向阳台，趴在昨晚与穆楠相同的位置上，伸手触碰了爱之蔓。

    上头有着浇过水的痕跡，几滴水滴在叶片上滑落，他没有照顾植物的习惯，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怕养死，平常都是穆楠在浇水。

    看起来他把爱之蔓养的很好，他望着映透出鲜嫩草绿的叶片，下意识地露出温柔的微笑。

    一旦注意到自己的情感，就有好多其他不同的心情同时从内心涌了出来。

    好比思念，他现在发疯似地想要马上看到穆楠。

    纵使以前有与他人交往过的经验，然而目前的心情，却是至今为止最强烈的。

    好像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压抑这种源自深处的欲求了。

    他决定找点事来消磨时间，走到房间拿出沾了点酒气的床单和枕头套，丢进了洗衣机洗。

    等的时候他顺势先帮床换上了乾净的枕头套和床单，一身乾净躺上洁白的床单，他拿起之前读到一半的小说，靠在角落继续翻开来读着。

    什么时候回来呢？能快点回来就好了。

    想赶快见到你，他心想。

    /

    「褚凡，我回来囉。」

    穆楠前脚刚踏入家门，走进客厅后没看见褚凡的人影。

    「出去了吗？褚、」

    他打开房间门，看见熟睡的褚凡便噤声，他靠在床角，脸被书本盖住，穆楠悄悄地将书本拿起放在书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松懈下来，褚凡的表情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平静，新换上的床单躺起来有种特别清新的味道，忍不住就陷入了沉睡。

    穆楠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他的脸时又缩了回来，难为情地撇开头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