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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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袖若是身份稍贵重点,他都闭着眼睛立怀袖为后了。 可是怀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甚至双亲姐妹都死了,直系亲属里连个能抬举的人都没有,而且她幼年便进了宫,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官。 成也女官,败也女官。 但是……如果怀袖是官家千金,又怎会与他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怎会在宫中与他里应外合、通报消息?他们必不会相逢。 萧叡只得道:“祖母若不愿意就罢了,朕自行回去与礼部商量。” 萧叡从慈宁宫领走怀袖。 待没什么动静了,太皇太后问身旁的人:“走了吗?” 嬷嬷轻蔑地道:“走了,亲自把人接上了龙辇一道回去呢。” 以前怀袖也常坐龙辇,宫女嘛,在主子身边伺候理所当然,并不打眼,谁都不会起疑。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那是圣宠,那是僭越。 萧叡把人强行拉上车,还非解她的裙子看她的膝盖和腿上伤得怎样:“让你非要骗朕,去招惹太皇太后,真当她是菩萨啊?朕要是不去,她得罚你跪一整天!” 怀袖赤红着脸,不给他看:“陛下,这成何体统,不过跪一下,有什么的,我回去擦点药酒就是了。” 萧叡偏要看,终于看见玉白双腿上两块重重淤青:“疼不疼?” 萧叡道:“你还跟我害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你身上哪块肉朕没看过?朕这不是心疼你吗?” 怀袖冷笑一声:“心疼?我跪了多少年了,只见你嫌我跪得不够好,从没见你心疼,你现在来和我说你心疼?” 萧叡也冷下脸:“你就是仗着朕的宠爱,偏要惹朕生气是吧?” 怀袖心平气和地道:“没有,民女没想要您宠爱,你不放民女出宫嫁人便算了,民女一心向道,放民女出家也不行吗?” 萧叡半是嘲笑半是恐吓地说:“出家?你以为出家就是好日子了吗,冬无棉袄,夏无冰室,没有人伺候你,你得做苦工做早课,日日三更起五更眠,累不死你,你现在一股子心气只想跑,朕到那时,朕看你要不要求我让你回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怀袖一点也没被吓到,毫不犹豫地道:“好,既如此,皇上不如送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老珠黄的老女人出家,尽管让我去受苦,您舒舒服服地在宫里等我去求您。” 第46章 萧叡被气笑了, 正要说话,龙辇停下,前方已到乾清宫宫门口。 他且不与怀袖拌嘴, 直接脱披风, 把怀袖整个儿不客气地包成粽子般裹下车。 自打他登基以后,怀袖鲜少跟他吵架, 可一旦跟他吵起来, 他都吵不过, 着实牙尖嘴利。 他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识趣的女人扔在床上,摔打一下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疼。 可真走到床边了,萧叡又舍不得, 她抱在臂弯里那么轻,生着闷气,像是对待一件珍贵脆弱的瓷器, 在床边踱了几步, 才僵硬地小心地把人放在床上。 她一无所有,所能依靠的唯他一人而已, 又这般柔弱,只要他稍一狠心,她便没了活路,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不小心弄死了她,也怕别人要弄死她,恨不得把人揣在袖子里。 说她柔弱吧,又这般性情坚硬,硬到他花了这么多年, 还是没能将她驯服。 萧叡满腹怒气地盯着他,无可奈何地在床前徘徊,对她说:“怀袖,能别闹了吗?” 她答:“我现在还是怀袖吗?怀袖是四品尚宫,我不是,我是庶民秦氏。” “你……!”萧叡想骂她,又不知道从何骂起。 怀袖还没解开把她裹成毛毛虫一样的披风,抻着脖子,心平气和地问:“陛下为何如此恼怒?民女有哪句话说错了吗?有哪句话不敬吗?民女不懂。民女现在不便起身,不然民女现在给您跪下?” 说着,怀袖还真的站了起来,挣开桎梏住自己的披风。 萧叡看着自己的披风沉沉坠落在地,脸色愈发难看。 怀袖没跪,直直站在他面前,几如逼迫:“请陛下念在我从龙有功,多年服侍您的份上,赏我出家清修吧。” 萧叡吐出每一个都像是吐出刀片,切割他的喉咙唇齿:“……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怀袖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萧叡在椅子上颓丧地坐下来。 如今他与怀袖不过一对怨侣罢了,怀袖的去意或许始自他登基时,或许始自更早以前。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强留怀袖。 纵有鸾胶,亦难再续。 怀袖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平静下来,静静望着他。 萧叡道:“你换身裙袄,我带你去个地方。” 怀袖颔首:“好。” 怀袖去到屏风之后,雪翡拿上来一件她一看就很眼熟的衣裳,大宫女的冬制裙袄,她少时穿了许多年。 为了皇家的体面,宫人的衣裳自然也用的是好料子,但必然越不过主子,还是单薄,每到冬天都得熬。 只穿这身还是冷,又系上锦面斗篷,手上戴了袖筒,脚下也换了一双皮草韦鞮。 怀袖先是敷腿揉腿,上药,再换上衣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 她再站起来走路,便觉得膝盖剧痛。当时她跪着的时候一直忍着忍着,忍久了,觉得自己已经忘掉了疼,反而去舒服的地方歇一会儿,疼痛才一股脑儿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有些压不下去。 怀袖忍了又忍,才站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萧叡也把朝服换下,先前他下了朝便直接去慈宁宫,衣服都没换,现在才有空换上一件素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遍地金鹤氅,头戴玉冠,长身玉立,俊美无俦。 他对怀袖伸出手:“过来。” 怀袖将手搭在他的手心,萧叡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手。 怀袖的手很冰,他一握住就被冰了一下,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人没搭乘御辇。 仅萧叡牵着她走,一路往小花园去。 正如当年他还是个小皇子时,手心冒汗地牵着自己心爱的小宫女,穿行过在黑暗静谧而狭窄的宫廷长道,一起去寻觅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境,使彼此可相互依偎。 而今却是在白日,天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已是皇帝,应该没人能管得了他做什么才是,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出格,这不是乾清宫内,不是在马车里面,是在外面。 可他快憋疯了。 为什么他想喜欢个女人都不可以呢? 怀袖跟着他走了几步,跟不上他的脚程,实在是忍不住,轻声道:“你走慢些,我膝盖疼。” 萧叡就把她打横抱起来前行,怀袖只得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自欺欺人地挡一档脸。 午后的阳光已然薄弱下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玉兰、梅花开得正好,亦有几种耐寒的牡丹也含苞待绽。 花丛之中,簇拥着一尊神女冰雕,在日光下,如玉如晶。 雕作怀袖的等身高度和尺寸,准确的说,应该是她离宫前的尺寸,她一场病后,已没那么丰腴饱满了。 她见到这座冰雕,心下茫然一片。 萧叡的父皇曾为她的宠姬做过这个,可是,那位宠姬被皇后害死,他落了两滴泪,转头便有了新的爱妃。 感动不起来。 御花园的宫女和妃嫔都被驱散,只剩此时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萧叡不去看冰雕,只看怀袖的神色,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冷,冷得他的心都要结了冰。 烟花如此,冰雕亦如此。 他想重温鸳梦,怀袖却一直兴致乏乏,好似只有他一个人在为少年时而遗憾。 萧叡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呢?不好看吗?十六岁那年,你不是与我说冰雕很美吗?” 怀袖正站在自己的冰雕旁,冰雕被阳光照到都会融化,她却像是雪落在上面也不会融,一字一珠地说道:“好看。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怀袖想了想,问:“七郎,你还记得你为我做过一盏小冰灯吗?” 萧叡点头:“记得,你很喜欢。” 怀袖笑了笑,她只是轻笑了一下,浅露了露小梨涡,萧叡的心弦像被拨动,更紧得握住她的手。 却听怀袖说:“是,我那时好喜欢。可我只是一个小宫女,我没地方可以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化了,又差点被别的宫女发现,我慌张之下只好把他揣在我的心口,揣得越近,它便融化得越快。到最后,不过是一滩打湿我衣裳的脏水而已,还害我寒邪入病一场。” 萧叡哽咽着说:“我再做一盏给你,我亲手做。现在你可以存它了,我有冰窖,就算是酷暑,也能存住它。” 怀袖摇了摇头,她又笑了:“谁要将心爱的东西藏在又黑又冷的地下冰窖啊?心爱,心爱,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可放在心上他就会化掉。而且,我只喜欢那一盏。你再做十盏,一百盏,做得再好,做得再像,都不是当年那一盏了。” 怀袖不喜欢,萧叡却舍不得,命人将冰雕放回冰窖,妥善保管。 他又牵着怀袖回了乾清宫,也没那么多时间耽搁,还得处理政务。 入夜。 萧叡命人配了驱寒化瘀的药水,装在木桶里,给怀袖泡脚。 他在边上看着怀袖腿上的伤,不知怎的,竟然很想去帮她掬水擦药,可他贵为九五之尊,怎么能做这种下人才干的事? 怀袖身上一股淡淡的药味,他如往常一般抱着她入睡,却觉得她的心离得更远了。她那么狡猾,总是装成很柔顺的模样,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他的破绽好离开。 像是一把沙,他越着急,握得越紧,就离得越快。 ~~~ 自萧叡从慈宁宫离开后。 太皇太后立即书信一封,命人快马送往仙隐山上,不满地询问顺王关于怀袖的事。 顺王隔日一早就收到这封信,他早起正想去山上摘早春的第一茬花儿,当初被烧掉的那片山林,也已陆续地在废墟上发出新芽新花。 他回屋拆信,读到怀袖自请出家那段,不禁笑出声来。 妙哉妙哉。 又觉得欣慰。 他曾经骂过怀袖太过刚强,不与人低头,果然是个聪慧女子,一点就通,这不,即便被布下天罗地网,被捂住嘴,她都能想方设法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米哥儿听说是宫里送来的东西,期待是怀袖送他的,眼巴巴地在门口探头探脑,他看到道长读完信笑了,然后布纸执笔,书了两封信,分别封好。 顺王转头,看到在门边的米哥儿,对他招招手:“米哥儿,过来。” 米哥儿像小奶狗崽似的巴巴地奔过去,眨巴着眼睛问:“是怀袖姑姑送来的吗?” 顺王笑而不语,把两封信给他:“拿去,给送信人,让他带回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