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某个大人〉
利林的母亲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只要向左看，窗外的天空就能尽收眼底。他总是坐在她的右侧，看着夕阳馀暉洒进来，映照着她半边的脸。她不开灯，直到路灯排排亮起，她会放下手中的画笔，恍然惊醒，对着他说：「啊！我们家乖孩子该吃饭了。」 母亲总是这样的，利林从来没有责怪过，只是乖乖待在身边一声不吭。他对美的定义，就该像母亲这样的，专注的眼睛闪闪发亮，旁若无物，也没有他。 他是母亲的小粉丝，记事以来就是如此。母亲几乎不太画现实生活中有的东西，也不会试图参照任何资料，她的脑中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光鲜亮丽、五彩繽纷，看她的图好像能看见那个世界的轮廓，不过母亲总用铅笔作画，说是那些色彩这世界不会有，所以也画不出来。 有一次利林要她画一隻老虎，而她居然答应了。全开的画纸上，下半部画了茂密的草，老虎在哪呢？小利林瞪大了眼睛观察，终于在右下角的草丛隙缝中看见了老虎的眼睛，和一对耳朵。 「老虎要狩猎的话，应该要有猎物吧？」小利林看着左侧超过一半的空白，内心觉得痒痒的。他们美术课的时候画画，大多都把重点画在正中央，或着是左边有东西右边也有东西，或者是只有一边有东西但是画大一点…… 「没有猎物，怎么会有猎物呢？老虎只是要跟他们朋友玩躲猫猫，但牠躲得太好了，朋友们找不到牠就回家了。」母亲耐心的与他说明。 「没有猎物，老虎要吃什么呢？」小利林继续问。 「其实不用吃东西也会饱的。只是我们都不相信而已，因为不相信，所以长出了消化器官、长出了嘴巴、喉咙，不用太可惜所以才吃饭的。」她的世界有一个稳固的逻辑，不是随口编造的，小利林总是问不出什么漏洞，于是只能深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但是在哪里呢？为什么只有母亲可以活在那里？可不可以带他一起去？ 「你说什么啊？孩子，你一直在这里啊！只是太多时候太相信别人说的话了。」母亲笑得和蔼，顺手拿起一边的字卡。「你看这是什么顏色？」 「红色！」小利林回答的很快，他特别聪明，很小的时候就学了好多字。 「为什么是红色，是谁说的？」母亲问。 「字卡上这样写的。」小利林都急了。 「字卡是谁写的？」母亲又问。 「某……某个大人写的。」他只能这样回答。 母亲点点头，微笑着说：「没错！某个大人写的，然后他又是听某个大人讲的，某个大人又是听另外的某个大人说的……」 母亲摸摸他的头，好像很惋惜的模样。 「所以我们家利林啊！你有一天也会成为某个大人的。」 他会成为某个大人，然后彻底离开她的世界的。 其实利林大概从来没理解过母亲，只是试图参与她的世界所以不懂装懂。长大之后看到了《小王子》这本书，看到了吃掉象的蟒蛇，还是一顶帽子。利林终于明白自己看到的始终是帽子，但听着母亲的世界，他哄骗着自己那是条吃掉象的蟒蛇。 之后她再也不画属于这世界的东西，除了一个，母亲说在她的世界里也有。 那是无尾袋鼠，她总是画得细腻写实，因为有现实图片可以参照，所以利林才明白母亲绘画方面真的是天才。 但是要参照现实才能比较，这本身就是『某个大人』会做的事。 母亲也会跟他说与父亲的恋爱故事，当然那不像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情，这是连他这个年纪也难以置信的故事。 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母亲口中的父亲，跟现在完全不同。 养活一个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还有车贷、房贷、创业的贷款，结婚之后，即使浪漫的父亲也不得不跳出母亲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母亲所认为的现实，只是父亲眼中终归要放弃的恋爱游戏，相爱是爱，但要先活下去。 「拜託你打起精神来！醒一醒！」利林曾多次看到父亲声泪俱下，握着母亲瘦弱的肩膀晃了晃，他当初最爱她那天真无邪的世界，现在却无法独自承担。 母亲在他们眼中是病了，但只有利林才知道，母亲看穿的是这世间的真实。 母亲在自己世界依旧自我，就当自己的王子去了趟长途旅行，终归会回来的。 父母之间相安无事一段时光，一段沉默的时光，利林的记忆中三个人吃饭时总是沉默。 后来因缘际会下利林成为了童星，这件事情获得了母亲的支持，而父亲觉得年纪还小反正也没事所以不反对。他们之间开始有很多话可以说，说艺人之间的间话，说今天拍摄了什么内容，由利林嘴中说出的世界好像离他们都很遥远，没有什么逆鳞会被触碰。 赚了钱经济也好了起来，父亲开始回到浪漫多情的模样，母亲始终欢迎自己的王子归来，那段时间他们都很恩爱。 接着下来就是童星的瓶颈了，开始长身高、变声、可以出演的角色也逐渐尷尬。利林喜欢演戏，希望可以一直坚持下去，即使戏分少或是只能零星演出也没关係。母亲始终赞成他的所有决定，欣慰的看着他发光发热。 但父亲希望他回到现实里来，专心念书，找个稳定的出入。 「你就算了！不要连孩子都赔进去。」父亲是这样对母亲说的。 这次的争吵母亲也不甘示弱，她将他视为被现实洗脑倒戈的魔王，拯救自己的孩子是她唯一的任务。 只是她没有兵刃，没有生活在这世上的能力，她的据理力争或大吵大闹对丈夫而言无关痛痒，反正她不可能离开他。 利林最后一天看到母亲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他回到家，母亲正专注的看窗外一片日落。每次父母剧烈争吵结束后，母亲都会这样看着窗外，像是那个远方有她所盼望的东西一样。 然后母亲回头看了利林，拥抱了他。说：「孩子，你即使在这世界，也要学会爱。找一个人来爱，然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母亲这句话像是童话故事的结尾，风格一如往常。 之后她出门，没有说去哪，只是带着一脸将去旅行的兴奋，还有些许对他的不捨。 利林没有去她的丧礼，抵挡住全世界的非议、威胁也没有去。母亲曾经跟他说过，这世上有一个登出键，只要一到那里说出通关密码，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星球。 所以他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在那个青绿色的潭水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葬礼或者那个惨白的骨灰罈里？ 大人说的话，不能相信，不然就会成为某个大人。 父亲从此沉默了，只是望着窗外那一片日落，跟母亲的姿势一模一样，往后的二十多年，都是这样。 利林用尽全力去恨父亲，因为他是母亲离开的主因。 不过其实利林知道最该消失的是自己，要是他没有出生介入他们如童话般的爱情，或许后续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 耳边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利林知道应该是信仰氏来了。这几天来他都在瞎操心，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对一般人来说，这的确是件难熬的事情，倘若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也是可能的。 利林没有转头，不擅长面对别人可怜他的目光，只是看着窗外。周围的老房子都都更拆掉了，或许以后再看就不能轻易看见蓝天了，高楼大厦会挡住母亲嚮往的远方，也会挡住父亲一直以来的凝望。 将来会变成怎么样，反正他们都看不见了。 父亲断气的很快，没受到什么痛苦，这是急诊室医生告诉他的。利林知道自己二十多年来都在凌迟他，如今嚥下最后一口气是上天给的一种恩赐。 利林觉得很空洞。 其实他早就不把父亲当家人很久了。 但为什么还有失去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身旁椅子被拉了开来，在身后有人和他沐浴着这扇窗外倒数几个的日落，却安静的不说话，这有点不像信仰氏的风格。 信仰氏这几天都拉着他的手一起祈祷，认为祈祷是最有力量、最疗癒人心的事情，还说要在丧礼上唱圣歌之类的，利林发现自己甚至连父亲的信仰都不清楚。 他走的太突然，什么都没留下，丧礼要怎么办？遗言要不要说煽情的话？他们要不要郑重的告别或和好？他都没有机会考虑这些…… 把这些难题留给儿子，自己走得倒是挺乾脆的。 不自觉有些来气，皱着眉不再看着日落。一转头对上了一个明亮的眼神。 是双妍芮。 她没有可怜他，只是双眸闪闪发亮的看着他，迟疑了一阵子然后开始抬起手，一点一点的靠近他的下巴，猛地搓了两下。 「你？」先不说她为什么有他家钥匙，到底为什么要那么突然地搓下巴，还跟帮猫搔痒的姿势有几分相似。 「鬍子、鬍子。」双妍芮的脸被馀暉燻地红红的，瞇着眼笑着说：「前辈，我在想要是现在亲你的话，应该会被刺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