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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挂在衣桁上的素衣,转身走到屏风后边。 小剂子走到他的书案边,问道:“公子,那封折子底本在哪儿?” 韩悯没有回答,换好衣裳,拢着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 想了想,把笔帘和纸张往笔橐里一兜,再将笔橐系在腰上。 韩悯到底是个文人,虽然自以为不是很正统。 傅让扯住他的衣袖,不大放心道:“我还是跟你一起过去吧。” “好。” 韩悯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 随后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夜风迎面吹来,袍袖飞舞。 * 封乾殿上,狂风愈急,吹得供案上的白烛明明灭灭。 傅询端坐在高处,抬眼看见殿外天色,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还有两刻钟。 温言不来也不要紧,还有两刻钟,他的人就都到了。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格。 偏爱踩着生死线做事。 从前在柳州,得知柳州知州鼓动百姓夜里造反,他就把押运车马的时限定在那日夜里。 如今在永安,傅筌今夜逼宫,他也将兵马抵京的时限定在今夜。 他喜欢将所有事情握在掌心,然后冷眼旁观。 在最后一刻,看见对手功败垂成时,如遭雷击的表情,让他觉得无比畅快。 殿中傅筌的手下文人仍在慷慨陈词,傅询冷冷瞧着,心中计算着时辰。 不一会儿,傅让却来了。 傅让揣着手,从后殿溜进来,安安静静地站到他身后。 傅询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明白他回来做什么,忽又听闻殿外传来一阵吵闹。 他转头看去,只见暮色四合里,素衣布履的青年,缓步登上殿前高阶。 原来他自以为将所有的事情都握在手心,却还是有一个人,一次又一次,从不在他的计算之中,却为他倾尽全力。 韩悯从来不知道他到底对事情有几分把握。 只凭着一腔孤勇,就向他跑来。 在柳州时如是,来永安亦是,今日在封乾殿仍是。 温言不在,他一样能成事。 但是傅筌身边文人朝臣千万,如众星拱月。 若无他人,韩悯便是傅询身边以笔为刀的那个文人。 傅询不自觉握紧扶手,稍向前倾,想站起来,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许是韩悯一出来,将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阶上阶下,不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在石阶平台上站定,一扯腰带,解开外边衣裳。 中衣单薄,他拿过小剂子手里的奏章,高举过额,在阶上跪下。 大风在他身后吹过,单衣雪白,乌发如墨,像文人打翻了砚台,泼洒上去的。 浸浸文心,潇潇风骨。 韩悯朗声道:“桐州韩家二十九代玄孙,罪臣韩悯,求见圣上。” 殿里殿外一片肃穆,无人说话。 韩悯再喊了两遍,嗓音沙哑。 虽然傅询想亲自上前扶他,但是此时不能。 他吩咐了杨公公几句,又让卫环去把韩悯带上来。韩悯身形瘦削,穿一身单衣,青竹上覆了白雪似的。 他双手捧着奏章。 傅筌想起上回那一封牙尖嘴利的奏折,心底微凛,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身后一个年迈的文官向前迈了一步,道:“老臣竟是不知,这亲自被先皇发落的罪臣,也能在先皇的灵前放肆了。” 韩悯扭头看他,杏眼一抬:“江丞相。” 江丞相花白的胡须抖了抖,继续道:“韩悯既是罪臣,如何上得殿来,与我等站在一处,遑论上折禀事,议论朝政?” 韩悯淡淡道:“文者天定,臣者君定,天在君前,故我先为文人,后为罪臣。天降文命于我,我禀天发论,待文人事结,再行治罪,有何不可?” 他侧了侧身子,扫了一眼阶下众臣:“况且我观满朝文武显贵,多是禽兽虎狼之心。百官不言,我独言之,实是无奈之举。但凡此处有真文人,我也不必冒死前来。” 江丞相怔了怔:“强词夺理……辱我清白!” 韩悯瞥了他一眼,小小地“哼”了一声:“我观江丞相,如观渭河。” 江丞相说他清白,韩悯偏说渭河水浊。 如何有“清白”二字可言? 跟在江丞相身后那个年轻官员,一时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回头瞪了一眼那人,指着韩悯:“你……你……” 半晌说不出话来,江丞相最后一甩衣袖:“你既无品级,又负罪在身,老夫不耻与你同处。” 韩悯反问:“我竟是不知,这世上文人,俱以品级定尊卑。如此说来,汲汲钻营之辈,倒是我文人之首了?” 这时,杨公公捧着个木托盘,走到傅询面前。 韩悯话还没完,回过头,却见傅询站起身,朝自己走来,也就住了口,唤了一声:“陛下?” “嗯。” 傅询在他面前站定,应了一声。 杨公公端着托盘,站在边上。 韩悯转头看去,那是一件红颜色的衣裳。 文官的官服,或绯红,或正红。 傅询将衣裳提起来,抖落开,抬眼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江丞相,似是随口道:“你继续说。他穿得薄,朕就给他披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