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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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淬毒的匕首已经铸成,也做了一次试验,由秦舞阳持着那把匕首,与一头身高七尺,狰狞可怖的猿猴搏斗。这个试验是太子丹与荆轲商量之后决定的,它有两重作用,一方面试验匕首的功效,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秦舞阳的勇气与武艺。 那把淬毒的匕首,发挥了预期的效果。秦舞阳只用它在猿臂上划了一条口子,立即毒发倒地,一阵剧烈的抽搐以后,闭眼断气。当然,秦舞阳在未使出那致命的一刺之前,也露了一手,跟那与他一般高而力大无穷的人猿,翻扑扭滚,很纠缠了一会。 对于试验的结果,太子丹非常满意,荆轲未表示意见,而徐夫人却大不以为然。她认为秦舞阳根本不懂击剑。剑道讲究出手以前,毫无迹象可寻,要这样才能使敌人防不胜防,一击而中,胡扑乱舞,不是击剑。同时,她也批评了秦舞阳的性格:“不够沉稳!” 当时,太子丹表面唯唯称是,内心却极其苦恼。他向荆轲说了他的看法:“徐夫人不免有成见。她总以为唯有盖聂才配用她的匕首。” “当时原是答应了她的,怪不得她!” “我也知道,许了她去找盖聂,可奈海角天涯无觅处。” “事未绝望。”荆轲答道,“武平一路都有消息来,此刻追到平阳去了。” “只怕还是无用。”太子丹提醒他说,“自燕市动身时,说定了以三月为期,不管觅得着觅不着,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宋意是四月里回来的,现在是六月,骄阳如火,还累武平奔波,也实在于心不安得很。” 荆轲默然。他把太子丹的话想了一遍,懂得唯有“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这一句,才是话中的要点,等于明说:盖聂不必再找了,用秦舞阳就算定局了! 用秦舞阳是万不得已之计。能够找到盖聂,自以盖聂为妙。荆轲暗暗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尽最后的努力,于是问道:“请示太子,入秦究竟定在何时?” 太子丹觉得他问得突兀,不敢轻忽,想了想才回答:“荆卿,知道我的心境的,莫如你!照我的希望,最好此刻就见嬴政伏诛,然而办不到。我想,还是照预定的计划,八月初新凉天气动身吧!” 再一度确定了行期,荆轲便好作打算了:“那么,以七月半为期,到那时还不能把盖聂找来,就决定用秦舞阳。” 有了明确的期限,太子丹也无可再说了,点头同意,又跟荆轲商量:“武平久无消息,可要再派个人下去看一看?”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于是选了个熟悉平阳地方,而又干练可靠的人,南下去跟武平联络。 约莫十天工夫,派去的人,计算途程,还未到平阳,武平却已回来了。 一见面,荆轲大吃一惊!武平完全变了样子,满身风尘,不消说得,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只剩下松松一层皮垂搭着,双颊凹了下去,把那双失神的眼,衬托得特别大。他的嘴唇为外晒的烈日和他自己体内的高热烤得成了白色。在荆馆门前,浓密的树荫下,瘫作一堆,不住喘气,那模样就像一只饿了几天,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兄弟!”荆轲怜痛地大喊一声。 武平睁开眼来看了一下,咧开嘴唇,露出白碜碜的牙,仿佛在笑。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荆大哥,俺有消息——”刚说了半句,倒又喘不成声了。 看这情形,必是有病在身。一问武平的随从,果然!这个壮健如牛,从不知病痛为何物的莽汉,由平阳踏上归程,因为在烈日下奔驰受暑,加以饮食不知检点,病倒在旅途中。上吐下泻,只一夜工夫,就被折磨得无复人形。延医服药,刚刚能起床,便又要赶路,随便他们如何劝阻,只是不听,他说他急于要回来报告消息。 荆轲也顾不得去打听是何消息,照料病人要紧,吩咐把武平移到一处最清静阴凉的院落去住。专差请了宫中的侍医来诊治。这一夜亲自去探望了两次,武平只是昏昏大睡,看来病势不轻。荆轲既急武平的病,又急武平带来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难受。 谁知武平的病,来得凶,去得也快。由于侍医的手段高明,加以一到荆馆,心情妥帖,所以一宵好睡,药力透达,病势已十去七八,只觉饿得厉害。吃过一大碗肉糜拌煮的麦粥,出了一头的汗,更觉得身轻体健了。 “俺荆大哥呢?”他问侍应的僮仆。 “大概在水榭。我去请来。” “不要,不要。俺去看他。” 武平的腿还有些发软,扶着僮仆的肩,慢慢走到水榭。荆轲却不在那里。武平倒也不急,坐在东窗帘下,细细鉴赏这座他以前未曾见过的屋宇。 忽然,听得双桨打水的声音,朝外一看,金黄色的朝阳影里,红白相映的荷花丛中,来了一条小船,船头上是荆轲,船尾是一个穿着淡碧罗衣的女郎,背向武平,不知是何面貌,但仅从那俏伶伶的背影,和她那一束随风微扬,又黑又亮的长发来看,便知必是绝色佳人。 这一幅图画,把生长在市井屠沽之间的武平看傻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这才真是叫享福! 就在他这不胜神往的片刻,小船已经近了,荆轲也发现他了,扬一扬手中的兰桨,高声叫道:“嗨,你怎么跑出来了?你有病啊!” “病好了!”武平也高声回答,使的劲太足,有些发喘,便又坐下来休息。 小船拢岸,船身横了过来,武平看到那女郎的侧面,果然是从未见过的绝色。等船停妥,她手拈一枝荷花,回过脸来,绽开一朵微笑,微微颔首,似乎在向谁招呼。 武平左右看了一下,更无别人,那么,“是招呼俺?”他自问着,顿时一阵莫名的兴奋,受宠若惊了!其时已有女侍帮着系住了船缆,荆轲一跳上岸,伸手把那女郎扶下船来,并肩入室。武平迎了上去,摸着脸向荆轲笑道:“荆大哥,你看,俺不像个病人了吧?” “嗯。”荆轲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欣慰而又惊奇地说,“真奇怪,好得这么快!” “一到你这里,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了。”武平一面说,一面偷觑着碧衣女郎。 “噢!”荆轲让开一步,“兄弟,我替你引见,你恐怕没有见过公主吧?” “公主?”武平大出意外,这就是公主?都说公主是燕国第一美人,这话果然不假。只是公主何以穿得这么随便?而且一早就在这里,难道公主住在荆馆么?这又怎么可以? 一连串的疑问,把个思路迟钝的武平弄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到公主盈盈含笑,双手下垂,准备还礼的姿势,他才突然想起他该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谒见公主的国礼,只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自己报名:“公主,俺叫武平。” “请起,请起。武壮士!” 夷姞还以平辈之礼。这一层,武平忽略不解,荆轲却明白,颇为她的降尊纡贵而感动。她口中不言,暗地里守着荆轲的妻子的身份,所以才对荆轲以兄弟相称的武平,持平辈的礼节。 “常听荆卿提起,说你是一条血性汉子。”夷姞又说,“听说风尘劳顿,尊体违和,此刻看来,喜占勿药了?” “嗯,嗯——”武平大感局促,一来是慑于夷姞的丰姿,自惭秽陋;二来是听不懂她后半段的话,不由得拿眼望着荆轲。 “兄弟,”荆轲为他解释,“公主问你的病,可是大好了?” “谢谢,谢谢!”武平又双手一伏,磕了个头。 这一次夷姞躲懒,欠欠身算是还了礼,却看着荆轲笑道:“本想为你款客,如此多礼,倒叫我坐不住了!” 荆轲无法把他跟她的关系,透露给武平听,但也不愿夷姞离去,想了想,只好这样嘱咐武平:“兄弟,公主最讨厌那些假惺惺的礼节,你不必怕失礼,该怎么就怎么,一点不用拘束。” 武平粗豪成性,就刚才这番礼节应对,已累出一头的冷汗,觉得满身不得劲,所以听了荆轲的话,心一横,满口答应:“是了,俺听你的吩咐!”说完,望着夷姞,很天真地笑着。 “这才好!”夷姞又对荆轲说,“你们谈你们的,别管我。” 于是武平细说他此行的经过。在最初两个多月,他几乎跑遍了齐鲁的城市,明察暗访,确有人见过盖聂,但等武平闻风赶去,往往迟了一步,失却相见的机会。 三月期限已满,武平觉得遭遇了难题。既已确知盖聂曾在齐鲁现身,半途而废,实在于心不甘;要留下来继续查访,又觉得没有确实把握,怕耽误了大事。就这进退维谷之际,来了个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旅舍指名要见武平。 这人是盖聂派来的。他说,盖聂已辗转得悉,武平正在找他。如果急于想见面,请武平在五月中旬,到平阳一处旅舍相会;否则,就在临淄等候,盖聂在八九月间还有齐鲁之游。 自然,武平毫不迟疑地赶到了平阳,在指定的旅舍住下—— 正说到这里,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不放心武平的病情,同时也急于要听听武平的消息,赶到荆馆来了。 于是又有一阵寒暄和慰问。然后,荆轲把武平已说过的情形,扼要作了转述。接上中断的话头,太子丹问道:“盖聂到底来了没有呢?” “怎没有来!他不来,俺怎么回家交差?” “噢!”太子丹欣然色喜,“来了以后呢?” 等盖聂一来,武平把太子丹的礼物和书简拿了出来。书简没有用,因为盖聂不识字。他只问太子丹延聘他的目的何在。 武平照预先受了教导的话说,礼聘他到燕国教授宫廷卫士的剑术。盖聂不置可否,只问荆轲可在燕国? 听到这里,荆轲有些紧张了,“兄弟!你怎么回答?” “俺想,两面都是俺的好朋友,要讲实话。俺就说,‘不瞒你老说,请你到燕国,就是俺荆大哥的主意’。” 这一说却又叫太子丹大为紧张。 “你不会把请盖聂来的真正原因告诉他吧?”太子丹大声地问。 “俺不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武平自陈,他绝口未提入秦的计划,只说荆轲对盖聂异常爱重,特意向太子丹推荐,邀请他作燕市之游。当时盖聂说了他与荆轲在榆次发生冲突的经过,表示荆轲能够不计前嫌,使他很感动,也很佩服。 “这好啊!”太子丹很高兴地说,“照这样子,盖聂不就该一口答应到燕国了吗?” “还不曾!他又提到徐夫人,问徐夫人可是到燕国来?” “糟了!”太子丹失声叫道,“这话必是把你问住了?” “倒还好。”武平不慌不忙地答道,“俺又说了实话,说荆大哥跟徐夫人认识,知道赵国亡了,徐夫人在她徒弟孟苍那里,怕是苦得很,想把她接到燕国来住。” 这话回答得很好,太子丹长长地舒了口气,荆轲原也有些紧张,听了武平的话,总算也放心了。 “武壮士!”夷姞开口了,“恕我心急口快,说了半天,那盖聂到底来不来啊?” “正就是这话!俺问盖聂:你到底怎么样?你不能不给俺面子,叫俺交不了差!盖聂——” 盖聂表示: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荆轲的诚意和武平的友谊,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过,他必须先到楚国去一趟。他说他有一个仇家,久矣想得而甘心,最近遍游齐鲁,即是为觅仇而来。现在已得到确实的消息,那仇家隐匿在三湘七泽之间的一个小渔村里。只待手刃仇人,完了平生的大愿,立即就到燕国来效劳。估计日期,早则八月中,迟则九月初,一定可以在燕市重聚。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武平已可说是不辱使命。因此,太子丹和荆轲,对他慰劳备至,不断夸奖他能干会办事。这下,把武平乐得心花怒放,那一路上所受的栉风沐雨,奔波之劳,找不着盖聂时,焦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楚,以及旅途受暑泄泻的病痛,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置酒庆贺,从日中一直喝到月上东山。武平在这半年中,谨守着荆轲的告诫,不敢放量痛饮,这一天等于开了戒,顾不得病体初愈,杯到酒干,喝到酩酊大醉。荆轲叫人把武平扶了去安置,一面又吩咐洗杯换盏,在水榭的月台上重新置下几席,与太子丹纳凉小酌,有话要谈。 “荆卿!”太子丹有个疑问,急于要提出来,“你看盖聂真会来吗?” “此辈最重然诺,一定会来。” “来了不肯入秦,又当如何?” “有秦舞阳在!”荆轲答得非常干脆轻松,“我只怕找不着他,找着了他,见了面,我一定可以说服他,助我一臂。如果真的不行,便只好用秦舞阳。不过——” “怎么?” “徐夫人看得不错,秦舞阳勇悍有余,沉稳不足,能不用他,最好不用。” 太子丹心里不以为然,不过为了尊重荆轲,他不便多说什么,但望盖聂言而有信,八月中翩然来到燕国,并且慨然允做荆轲的副手,那便是一天之幸了。 他的沉默,自然会引起荆轲的注意,而且细想一想,也能理解他所以沉默的道理。何以太子丹如此偏爱秦舞阳,一直深信他是能够担当艰巨的大器?这让荆轲苦恼得很。 而他们在沉默中所各怀的心事,却又为冷眼热心,看得深、想得透的夷姞所识破了。太子丹不大跟她谈国家大事,荆轲却是无话不告诉她的。对于盖聂与秦舞阳的看法,她虽偏向荆轲,可是对太子丹的心情,究竟因为兄妹的关系,她要比荆轲了解得更透彻。在这时,她觉得用得着她了,只有她能替他们彼此解释。 “荆先生!”当着人,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称呼,“用秦舞阳也有用秦舞阳的好处。第一,入秦之期,可以确确实实定下来,不必受盖聂行踪不定的影响;第二,秦舞阳到底是我们燕国的人,一切都比较靠得住。” 这两层意思,正是太子丹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现在夷姞替他说了出来,真是痛快之至!所以不自觉地深深点头,表示先获我心。 荆轲却从夷姞的眼色中,领会了她的意思。她说这话并不表示她赞成用秦舞阳,而是开导他,要祛除太子丹心中的疑虑。 于是荆轲想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用这正襟危坐的姿态,来表示他将有郑重负责的话要说。 “太子!辱蒙付托之重,我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但所关者大,不能不格外慎重,如果于大事无济,虽万死亦何足以酬答知己?这一层,必得先请太子垂察。” “荆卿,荆卿!”太子丹大感局促,“时至今日,你还说这样的话,叫我置身何地?” 荆轲也觉得很抱歉,一个以国士相待,一个以国士报答,而且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肝胆相照,无话不讲,却到了今天还要重新体认根本上的态度和关系,似乎嫌多余了。因此,荆轲便不再多表白,只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建议,以九月初为等候盖聂的最后限期,到时候不来,在九月中挑选一个宜于长行的吉日,带着秦舞阳动身。 这个建议,实际上也等于一种保证,虽然比原定的限期迟了个把月,太子丹仍旧欣然表示同意——只要有确定的限期,便再晚些也不妨。至于盖聂其人,太子没有见过,自不免不放心。 荆轲又说:“但是,太子实在大可放心,请太子信任我的这双眼睛,看人不会错的。” “哥哥也还该信任徐夫人。”夷姞接口说了这一句。 是的!太子丹心想,荆轲或不免有偏见,而徐夫人亦颇看重盖聂,可见他确有过人的长处——至少不是那种言行不符,见利忘义的小人。这样想着,他心中的疑虑,几乎完全涣释了。 太子丹倒是高高兴兴地带着夷姞回城而去,荆轲却添了一股新愁。照他自己的计划,一等盖聂有了确实信息,便要采取一项重要行动。这个行动,是一件叫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他平日连想都不愿多想,而此刻事到临头,不但要想,并且要做了。 一连几天,除了与武平喝酒闲谈以外,他总是一个人怔怔地凝视着远处,偶尔也发出一两声的长吁短叹。这一景象看在夷姞眼里,不由得发愁。最后,终于忍不住要问一问。 “你不问我,我也得告诉你,只是时候未到。”荆轲这样回答。 “你这么一说,可以想象得到,我更要立刻问个水落石出了!”夷姞微笑着又问,“到底为了何事?忧伤如此!” “我在哀悼一个将死的人。” “谁?” “樊将军。” 是樊於期!怎说他将要死了?“病得很厉害么?”夷姞诧异地问,“何以没听说他有病?” “不是得病而死!他要像田先生那样,饮剑自尽,还要被枭首,送到咸阳,可能会成为嬴政的酒器。你可知道,嬴政平生最痛恨的人,不是吕不韦,不是嫪毐,而是樊将军,真想寝其皮,食其肉!” 他的语气凄厉,说话时眼下的肌肉,不断抖动,嘴角斜斜地挂了下来,就像巫者作法,鬼魂附体似的,夷姞不由得突突心跳,双手扶在他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以埋怨的口气,大声问道:“你倒是说的些什么呀?” 内心激动的荆轲醒悟到自己的话吓了她,握着她的手,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何以樊将军要自尽?又说要被枭首,送入咸阳。是谁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的?”夷姞失声而喊。 “非如此不能让嬴政信任燕国的‘诚意’。” 接着,荆轲把何以非呈献樊於期的首级,不能取信于嬴政的道理,以及太子丹不忍杀樊於期的话都告诉了夷姞。夷姞听得惊心动魄,心里在想,怪不得都说荆轲智虑过人,听他一谈,樊於期确是非死不可!“那么,樊将军也知道他自己的处境么?”她问。 “还不知道。” “然则何以说他要自尽?” “只我一说,他便会这么做。”荆轲很吃力地说,“那就等于是我杀了他!” 夷姞恍然大悟于荆轲的痛苦之由来!同时也衷心感谢荆轲为燕国打算的苦心。牺牲樊於期出于他的主谋,已是一重痛苦;而与切身利益有关的人又不忍牺牲樊於期,反要他来下手执行,这又是一重痛苦! “轲!”夷姞一头扑在他胸前,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只好这样说,我为燕国、为我哥哥,到死都在感激你!”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荆轲吻着她的发,喃喃而语,“你的话叫我又安慰,又难过。我的心已经很乱了,你不能再叫我不安。你要支持我、鼓励我,替我拿个主意——不,主意是决不可更改的了,你只替我想一想,要怎么才比较对得起樊将军?” 他说一句,她在心里应一声。她其实也很激动,也很软弱,但为了荆轲,她不能不挣扎着坚强起来,用她的智慧来帮助他顺顺利利地通过这一关。 于是,她通前彻后地想了一遍,平静地问道:“你认为樊将军会甘愿自尽吗?” “我想会的。”荆轲回忆了一下又说,“记得他曾向我很郑重地说过:凡能有助于燕、有助于太子的,等于为他代尽报答之义,即是他的恩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在樊将军求仁得仁,虽死无憾,你觉得对不起他,岂非多余?” “你也这么想?”荆轲惊喜地问。 “这样说,你原来已经知道了这一层道理。” “我只是想到过,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我只以为这样的想法,不过自作恕词而已!” “他为你捐躯,你为他报仇报恩,两下扯个直。觉得对不起他的,应该是燕国的人。” “太子不知道我今日的打算。而且他是反对我的想法的。” “难道我不是燕国人?”夷姞反诘,“而且我知道你今日的打算,也赞成你的想法和做法。” “哎哟!”荆轲顿足大悔,“这一说,我真不该告诉你的!” “你不告诉我,我恨你一辈子!”夷姞故意瞪着眼,做出悍妇的面目,但马上又换成一脸的眷恋关切,靠在他肩头上,柔声低语,“你不想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分担你的忧愁和痛苦,我也要分享你的快乐和得意。” 荆轲闭上了眼,体味着她这几句像蜜般甜的话,不自觉地答道:“照我的心意,只想让你分享我的快乐和得意,不愿让你知道我的忧愁和痛苦!” 于是,夷姞也满足地笑了,紧紧地依偎着荆轲,觉得他的肩头,如山岳一般稳固可靠。 “我们再商量商量正事好不好?” “好!”夷姞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懒洋洋地答道,“你说吧。” “这样不行!”荆轲扶住她的手,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她笑道,“你这副样子,这种声音,叫我心里发痒,没法谈正经!” “咄!”夷姞报以白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夫妻调笑,也仅此而已。两个人规规矩矩坐了下来,密密计议——其实只是夷姞细心记住了他的嘱咐,准备到时候配合行动。 等荆轲说完,夷姞有了意见。“万一樊将军另有打算,”她问,“你怎么办?” “他会有什么打算?”荆轲愕然反问。 “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反正他如要留着有用之身,跟你的计划不就冲突了吗?” 荆轲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夷姞厚道,不肯说樊於期或有贪恋残生之意,含蓄地说他要留着有用之身。“其实,留着他的身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荆轲答道,“我不希望他有这种想法。” “万一有了呢?” 荆轲摇摇头,脸色非常难看。 “你说嘛!”夷姞催问着,“这一点不可不防。我得要知道你的最后打算。” “对了!”荆轲眼中露出极深沉的神色,“我有最后打算。我的计划决不会有变化、有意外,一定是那样的一个结果。” 夷姞领会了——但却不免心惊肉跳。如果樊於期不肯自尽,荆轲出于无奈,便要下手杀他了! 她是见过樊於期的,豹头虎颔,状貌雄伟,虽然由于侘傺失意,不免有衰迈颓唐的样子,但如徒手相搏,荆轲未见得能制住他。一想到此,夷姞忧心忡忡,皱着眉说道:“你要小心!” 荆轲知道她所说的“小心”是何所指,赶紧安慰她说:“决不会有那种情况。我看准了他,就像我看准了盖聂一样,决无差错!” “本来我倒可以放心,听你说这种满话,反倒叫我在心里嘀咕!” “这就难了!”荆轲笑道,“我说了有把握的话,你怕我粗心大意;如说没有把握,你又怎么办呢?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利器在手,有恃无恐。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夷姞想一想不错,终于放心了! “那么,我走了!明天我在东宫等消息。一切谨慎!” “嗯。”荆轲答道,“东宫那面,都交给你了。大概明天正午,就有消息过去。” 一夜过去,夷姞早早到了东宫,荆轲也早早离了家,不带从人,单骑到了樊馆。 荆轲未曾来过樊馆,只按照平日遥望所识得的方位,一路寻了来。不久到了一处山口,四周土色,其红如血,山脚下向南避风之处,有一座构筑犹新的精舍,想来那就是樊馆了。荆轲腿上稍稍加了些劲,那匹骑熟了的白马,立刻四蹄翻滚,沿着坡道又稔又快地跑了上去。 到了樊馆门前,才看清双扉紧闭。荆轲下了马,举起马鞭在大门上击了两下,好久,才有个上了年纪,步履迟钝的司阍,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 “樊将军在家吗?” 那司阍且不答话,先拿荆轲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才问:“尊姓?” “我姓荆。” “有何贵干?” “来拜访樊将军。” “可有东宫的凭证?” 荆轲一愣,随口问道:“什么凭证?” 他的话刚完,司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随即又有下闩的声音。 怎的如此无礼!荆轲心里有些生气,但念头一转,随即明白,秦国既悬重赏购樊於期的首级,自然也可能遣人行刺,或者有人见财起意,加以谋害,所以要有东宫的凭证才能出入,这完全是太子丹保护他的措施。那司阍一听没有凭证,赶紧拒而不纳,倒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不可错怪了他。 这一来自己倒嫌鲁莽了。不过已经到了此地,不得其门而入,似乎于心不甘,正在踌躇,忽又听得拔闩的声音,接着,大门重启,出来一名壮汉,一见荆轲,神色顿然不同。 “原来是上卿!”说着把门开大了。 这倒好,省了荆轲一番解释身份的口舌,只说:“特意来拜访樊将军。请通报!” 那壮汉一面从荆轲手里接过马缰,一面谦恭地答道:“请,请!” 于是荆轲随着他往里走去,顺便四处看看。樊馆的规模,虽不及荆馆,却也是屋宇壮丽,花木繁盛,一处避嚣养静的好所在。但奇怪的是,虽在绿荫深深的盛夏,别有一股萧瑟的秋气,中间那条正路,石缝中已长出了草,仿佛从未有人走过——这可以想象得到,主人谢绝交游,深居简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单寂寞的日子。 唉!荆轲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样的日子,虽生犹死,真无味得很! 正在这样为樊於期难过,樊於期出现了,苍老枯瘦,须眉如秋后败草,穿件褪了色的葛布衫,一副颓唐落拓的样子。 但是,见了荆轲,他却面有喜色。“难得,难得!”他看着身上说,“荆卿,听说你来,急于相见,顾不得更衣,请恕我衣冠不整。” “要如此,才见得相待的诚意。”荆轲率直地提出要求,“将军,可有隐秘之处?以便有所奉陈!” “有,有!请随我来。” 樊於期把荆轲引入密室,屏退从人,亲自关上了门,问道:“荆卿此来,必有见教?” “且先看了这东西再说。” 荆轲把随身带来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图——督亢的地图。细绢精绘,再裱在竹篾编成的帘子上面。慢慢打开,图穷而匕首现,樊於期倏然动容,极快地伸出手来。 “当心!”荆轲大声警告。 刚刚把手摆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立即停止了动作,不解地望着荆轲。 “匕首上有剧毒,破皮见血,必死无疑,所以请将军当心。” “噢!”樊於期缩回了手,凝神看着地图和匕首,徐徐说道,“此两物作一处放置,殊为不称。” “是的。”荆轲微笑着,“天道无常,祸福一瞬,此两物便是一个例子。” 虽是以话答话,针锋相对,而樊於期实在茫然不解,于是顿首相请:“樊某此身虽在,生趣索然,神昏思竭,与废物无异;足下英年俊才,必有以见教,请明示了吧!” “那就据实奉陈了。荆轲不才,奉太子之命,出使秦国,而心中万分惶惑,特来就教高明。” 樊於期也极深沉,平静地问道:“此去使命如何?” “明为修好,其实另有图谋。” “乞道其详!” “如果将军是嬴政,此时已经毕命。嬴政久已垂涎督亢,这一区膏腴之地,披览全图,心无旁骛,万万不会想到,暗伏杀机,祸起顷刻,图尽而命亦尽!”说到这里,荆轲拿起匕首,伸两指轻轻拂拭,显得极其得意。 樊於期却是惊喜激动得虬须微张,胸部起伏不已。他那双昏眊失神的眼,顿时熠熠生光,神采飞动,而终于在眼角中涌现了两滴泪珠,不知是感激涕零,还是由于喜出望外,或则两者兼而有之。 “荆卿!”樊於期突然醒悟,该当致谢,整整衣襟,肃然下拜,“樊某得遇足下,实为上苍的眷顾。使樊某得以报弃国毁家的深仇,皆出足下之赐;使樊某得以报太子垂怜于末路的大恩,亦出足下之赐。所惭恨的是,衰年残躯,对足下的大德,却是无从言报了!” “言重,言重!”荆轲赶紧一把扶起了他,面对面说道,“我只有一层惶惑,须得将军指点。” “这才是言重了。请教!” “只怕嬴政不肯接见,则一切计划,无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点头,凝神想了一会儿说,“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见——一则,足下官居上卿,身份极高,不同于一般的‘行人’‘使节’;再则,燕国以督亢之地相献,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辞色。” “若是他问起一句话,就无辞以解了。” “哪一句话?” “问起将军的下落!” 樊於期一惊,颓然坐倒在地,睁大了眼,好久说不出话来。 荆轲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眼前这副形象,令人恻然。但事已到此,犹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 于是,他硬一硬心肠说:“嬴政购将军的首级,金千斤,邑万家,而燕国收容将军,奉为上客,此明明是与秦为敌。虽有督亢地图,何足以取信于人?” “不错,一点不错!”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时脸上出现了极坚毅、欣慰的神色,两手一撸葛衫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断摩挲着右腕,依旧是雄风犹昔,跃跃欲试的勇者姿态。 荆轲心中又安慰,又凄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樊於期立刻便会有所动作。这一刻间,可判生死,关系太重大了,他必须作一次最后的考虑,看看此举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荆轲这思前想后,茫然莫辨善恶是非之际,樊於期却等不得了,身子往上长了长,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苍劲沉着的声音,徐徐说道:“倦鸟知还,叶落归根,樊某该走了,就此告别吧!” 荆轲的思路一时变得非常迟钝,看他起身,微笑着又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走向内室。 他的步履是蹒跚的,但在荆轲眼中,却是无比的潇洒从容——他对于养气功夫,自觉胜人多多,而此时教他又惭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认,比樊於期的火候还差得多。 忽然,荆轲惊觉了!“我做了什么事?”他慌乱地自问。不管平时千万遍思量,早已确认此举为事所必然,势所必至,而此时却全盘动摇了。无论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条命再说!这样想着,手往地上一捺,趁势把身子拔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内室奔了进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举剑齐喉——还未容荆轲开口呼喊,只见一阵血光,接着,身子往后倒了下去,脚南头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喉间热血,无声地流泻着。 门外阳光忽然暗下来了,树间蝉噪不知何时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静,静得荆轲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哭声。 他没有敢哭出声来,任何人的眼泪,此时都不值钱,而且会成为对樊於期的死的亵渎。于是,他跪了下来,顿首致敬,然后膝行而进,去瞻仰遗容。 樊於期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一脸恬适,仿佛在做一个好梦。 夷姞的话,证明是不错的!荆轲浮起一阵极短暂的轻松感觉,樊於期求仁得仁,这一死不但无憾,而且是乐于有这样一个好归宿。 但是,活着的人却陡觉肩仔又重!荆轲联想到田光的死,胸前有着透不过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