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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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早起来,荆轲便传下一句话去,这一天概不见客。这是他在昨夜听说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后,所做的决定。他有三天没有见到她了。这是最近个把月中,还是第一次隔离得这么久,想象中倒仿佛过了几年似的。此刻,他不但渴望着见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他决定什么事不做,什么客不会,特意把这一天工夫,专门留给夷姞。 阳光已晒到墙脚,照平时的惯例,她该要到了。在延曦阁前,一直向东凝望着的荆轲,始终没有发现夷姞的车子,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能静下来,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么事?却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胧地感觉到,天地虽宽,没有他存身之处。 “怎么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昭妫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红狼藉,洒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这些桃花都掐了下来干什么?”昭妫拣起一朵揉烂了的桃花给他看。 这才使他隐隐约约想起,曾伸手采撷过无数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吗?”他疑惑地自问。 “只见你不住往东边望,谁知道你是想什么想出神了?”昭妫酸溜溜地说。 “我在盘算大事。” 昭妫微微一声冷笑,叫了人来扫地,自己却转身走了。 荆轲这时才警觉,自己的行为失常得厉害。他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的忧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继,然而他都能维持一个平静的心境,决不会焦急得方寸大乱,连自己做了些什么事都不知道。 而现在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只是为了夷姞的缘故。她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颠倒?荆轲这样自问着,开始感到事态严重,因为他已领受到情丝束缚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会到了这等地步?他惊疑不定地在想。回顾往事,脑中所浮现的,尽是夷姞的影子,轻颦浅笑,正反斜侧,每一个影子都是如此动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像此时亲眼得见一般。 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荆轲,一时还没有工夫去细思这个疑问。当前的难题是,以后怎么办?明明是个难题,他却以极简单武断的想法去处理:断然决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爱着夷姞。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里也似乎觉得轻松自在得多了。从延曦阁下来,吃了饭,思量着出去走走。于是吩咐备马。 “不等了么?”昭妫说,“公主若是下午来了,岂不又扑一场空?” 他听得出来,昭妫语带讥讽,懒得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脚琢磨,夷姞要来,当然打点了无数的话,要向他倾诉,兴兴头头,一腔热念,结果落得个冰清鬼冷,那份抑郁失望的滋味,可真难以消受。而况昭妫对夷姞的态度,越来越不妙了,万一说两句闲言闲语,夷姞不好意思发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一位公主为了他来受这份委屈,叫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于是荆轲发觉自己的勇气和决心,都在动摇了。那一缕不可捉摸、不可听闻的情弦,原以为凭自己心中的慧剑一挥,还不是信手而断?谁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来得坚韧,慢慢地熬炼,也许还有摆脱的一天,说是能够一挥而断,那简直是妄想。 这一想,荆轲不由得泄了气,“算了!”他摇摇头,“我不出去了。” “哼!”昭妫又是一声冷笑。 荆轲心里冒火,但他马上警告自己:不可迁怒!怒气只要一受顿挫,便难发作,当然,他也不会有什么笑脸给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个位置斜对大门,夷姞一来,他立刻就可发现。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见夷姞的踪影。先是怕她来了,不知如何应付,在梅树下左思右想,总觉得难以摆布,唯有盼望她不来,才得清静省事。等到她真的不来了,他却又大为怅惘,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什么事搅得不安,只觉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么事都不对劲。 看他那样子,昭妫心里也有气,但也有等量的怜惜,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机会,于是打起精神来敷衍荆轲,视线片刻不离他左右,只见他有跟她说话的意思,便先笑脸相迎。笑容装得太久,嘴角和两颊都有些发酸了,荆轲却只是喝着闷酒,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到底为了什么?”她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子闷闷不乐!” “你也太难了!”荆轲不假思索地答道,“什么都要管!” “不是我爱管闲事,你这样子叫人看了难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声音极平静,唯其平静,更显得无情,这个钉子把昭妫碰得气坏了,扭转身就走,连屏门都未关。荆轲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说的话,才发觉那是怎么回事,匆匆起身,赶了出去,大声叫道:“昭妫,昭妫!” 昭妫不知哪里去了,另外来了两名在听候差遣的女侍。 “你们去把昭妫找来。” 昭妫终于被唤回来了,眼圈红红的,一脸的委屈,跪下来替荆轲斟酒,却嘟着嘴,那副样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妫!”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问道,“干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你自己知道!”她板着脸回答。 “你这么一说,我们真个要好好想一想。”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妫的心情,东宫不能回去,只一心巴望着他,因而对夷姞怀着妒意,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事来,夷姞的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倒要早早做个了断之计。 念头一转,突来灵感,“昭妫!”他说,“你容我静一静,通前彻后盘算一下。回头你到我那里来,我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 昭妫莫名其妙,但不能不听从,悄悄退了出去。等把里里外外例行的家务料理完毕,才又去见他。就这时有人来报,说有客来拜访。 已将就寝的荆轲,大为诧异:“这么晚了,还有客!” “是的,说是榆次来的。” “榆次来的?”荆轲一跃而起,“快请,快请!” 这一下,昭妫自然顾不得谈自己的事,先忙着替荆轲招待宾客要紧。可是,来客是何身份呢?得先问清楚了才好着手。 “必是一女一男……” “还有女客?”昭妫诧异地打断他的话问。 “是师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礼聘来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苍。” “噢!”昭妫想了一下说,“既是远道而来,必定还未用饭。” “对!”荆轲说道,“即刻叫庖人备膳。” “今夜想来要安歇在这里。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阁中吧!” “不好!”荆轲立即提出反对,却未说明反对的理由,只说,“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阁,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 昭妫不便作何争执,答应一声,自去准备。荆轲也随即检点了衣冠,出厅迎接。 刚走到厅前,只听车声辘辘,沿着甬道驶来三辆双驾的车子。第一辆是围车,御者是个高大的青年,荆轲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苍。 等车一停,荆轲迎上去匆匆招呼一声,随即又问:“尊师呢?” “在这里!”车帷一掀,徐夫人露面了。 荆馆的两名女侍,疾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来。她仰起头来,欢畅地舒了口气,“可终究到了地头了!”然后含笑寒暄,“荆先生,一别三年,不想又得聚会。” “是啊!”荆轲就着灯光看了看她的脸色,“夫人清减得多了。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迟疑之际,徐夫人叹口气说,“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是,是。请进来,先息一息。” 这时昭妫也赶来了,招呼着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荆轲亲自接待孟苍和另外两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听说燕国要大量铸造刀剑,特意物色了来的。 等客人们掸一掸土,洗一洗脸,征尘初卸,庖人已经备好晚膳,荆轲相陪入席。第一天见面,还谈不到正事上去,只说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诉荆轲,他们自井陉东来,折而北上,山路崎岖难行,经过赵国边境,还要防备秦兵的盘诘骚扰,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规歇宿,也因为如此,这一天才错过了驿宿,深夜相扰,十分不安。 “哪里的话?”荆轲也有歉意,“倒是我疏忽了!原知夫人就在这几天要到,我早该派人在边界迎接。”说着向徐夫人师弟和那两名冶工,一一敬了酒。 等荆轲归座,徐夫人喊道:“孟苍,你代我为荆先生进一觞。” “是!”孟苍起身,趋向荆轲席前,敬酒必有一番说辞,他却是个拙于口才的人,捧着酒倒有些发愣了。 “荆先生!”徐夫人在一旁说话,“亡国之人,穷无所归,托庇荫下,还求多多照应。孟苍,你说:请荆先生多看顾我们娘儿俩!” 孟苍还未开口,荆轲已避席相谢:“夫人的话,我荆某不敢当。我也是亡国之人,寄迹他乡,只是我敢保证,燕太子礼贤下士,谦恭仁厚,对夫人一定极其尊敬。尽请安心住下,共伸同仇敌忾之志。” “是的。共伸同仇敌忾之志!”徐夫人说,“不为此,我不会到燕国来。” 荆轲把这句话默念了两遍,内心充满了庄严的感觉。嬴政的暴力可以灭掉赵国,但灭不了赵国的民心,匹夫匹妇,不可夺志,像眼前的徐夫人,便是一个例子。 在别人看,千里迢迢,她是应聘到燕,来做太子丹的上宾的,而她自己却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所以先小心谦卑地打了招呼。但是,这并非为了她自己想觅个清静的容身之地,安度余年。她的余年中还有一番事业,她的已迅速趋于衰老的身躯中,还藏着一颗雄心——报国雪耻的壮志,要找个最适当的环境和机会去实现。这才是她不惮远行,吃尽辛苦,间关跋涉到燕国来的最大原因。 由于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荆轲对她越发尊重,而且也觉得更易共事,因为他跟她都是国破家亡,托足异地,也都是受太子丹礼聘,来做同一件工作,而尤其要紧的是,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为天下除害,为国家报仇雪恨。 于是,他再一次捧觞向徐夫人致敬:“夫人!你我处境、志业、目标,无不相同。” 语气没有完,“无不相同”又如何呢?这就不必说了。徐夫人深深点头,领悟到荆轲今后,将会拿她当自己人看待,敬为尊长。一到燕国,便获得如此郑重有力的保证,得以免除初次接触陌生环境所必有的恐惧,实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于是,不善饮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 看看孟苍和那两名冶工都已食毕,肃然静坐,徐夫人便谢了主人,结束宴会。 第二天上午,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赶至荆馆,把徐夫人师弟和那两名冶工接到城内,拨了一所精致的第宅安置。当晚在东宫设宴接风,略略说了些门面话,徐夫人话风一转,入于正题。 “太子,荆先生!”她说,“我在邯郸,便知太子好客,礼数特重。但我要直言,衰迈老妇,只图清净,像这样的宴会,到此为止,今后请太子不必多礼,即蒙宠召,我亦一定辞谢的。这不是我不识抬举,只是想留些精力,好为燕国效劳。该当如何,就请此刻见示,来日便可动手。”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这么一个比须眉男子还要爽直明快的人,一时倒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了。 “恭敬不如从命!”荆轲代太子丹作了回答,“不过夫人有何需要,亦尽请明示,千万不要存着作客的念头。” “对了!荆卿的话,正是我心里的意思。”太子丹停了一下又说,“且先宽饮。席散以后,再向夫人请教。” 徐夫人有数了,铸造刀剑,整军经武,关乎国之大计,自然不便在此时此地细谈,所以点点头不再多说。 席散了,孟苍和两名冶工被送回馆舍,徐夫人自然要留下来。 由于荆轲事先已有报告,所以太子丹对徐夫人的态度已有了解,信任她是个可以共机密的人,在密室中他毫无保留地把入咸阳、刺嬴政的计划,都说给了她听——不过,荆轲必得找一个深通剑术的人做助手,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级作见秦王的进身之阶的话,他却未说,因为这两件事都还没有结果。 从一开始,徐夫人便意会到在这个惊人的计划中,她是关系极重的一个人,所以对太子丹的说明,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注意。但等细心听完,她转脸向荆轲看了一眼,却是沉思不语。显然的,她的神情表示她对这个计划,并不完全满意。 “夫人!”荆轲想起有句话必须先告诉她,“凡得与太子在此室论事的,发言绝无顾忌。” 徐夫人抬头四顾,但见屋宇深沉,墙垣高大,恍然领悟,这是太子丹的一个关防极其严密的处理机要大事的地方,既有资格到此,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凡有陈述,要言无不尽,才是正办。 她要讲的话,其实并不需顾忌,所以一时不语,只不过觉得计划中还有毛病,得要先研究一下;现在听荆轲一说,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不便再保持沉默。“嬴政身不满五尺,膂力不输于七尺的壮汉。”她看着荆轲说。 “是的,我听人说过。” “据我所知,他上朝时所佩的剑,名为‘鹿卢’,切玉如泥,不输于周之‘昆吾’、楚之‘太阿’、吴之‘属缕’。” 荆轲和太子丹对她的话,都微感惊愕,他们从未听说过嬴政有一柄可与“昆吾”“太阿”“属缕”这些名剑相比的“鹿卢”。但是,“这亦不足为患!”荆轲答道,“我不容他有拔剑的机会。” “你,荆先生!”徐夫人逼视着他说,“可还记得我在邯郸跟你说过的话?” 荆轲茫然不解:“初次拜见,领教良多,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话?” “关于用剑的。” 荆轲被提醒了。“噢,夫人曾说我‘非用剑的人’。此所以我当时将所佩的剑,解以奉赠。”他坦然自陈。 这在太子丹却是新闻,原来荆轲不善用剑!怪不得他对选择副手,如此慎重,只不知秦舞阳的剑术,可算不算精通?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徐夫人又开口了:“用匕首不比用剑容易。剑与匕首,原为一物,只不过尺寸不同而已!” “是。”荆轲从容答道,“夫人请放心!荆某不才,还有自知之明。用匕首的不是我,是我的副手。” “是何许人?” “此人夫人必知:盖聂。” 一听这个名字,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点点头说:“大事必成!” 荆轲听她称许,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所物色的人,确是对了,但忧愁的是怕茫茫天涯,找不到行踪飘忽的盖聂。 “既如此,明天起造冶炉,挑个吉日,我重开封手,为盖聂制一柄匕首。” “多谢夫人!”太子丹说,“我有好几柄剑,明天送来供夫人挑选,回炉重铸。” “夫人!”荆轲接口,却有些迟疑,“有句话,不知——” 徐夫人看他那样子,便鼓励他说:“荆先生,你自己说过的,在此论事,不用顾忌。” “是的。那我就率直奉陈了: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 徐夫人眉一扬,睁大了眼,仿佛甚感意外似的,考虑了一会儿,徐徐说道:“自蒙先师传授,并留下一个淬毒的方子以后,我从未动手淬过毒剑,那个方子也托你转呈太子了。” “方子我谨密保藏,明天就送过来。” “这倒不需,我自然记得。不过——”徐夫人终于毅然答应,“好!嬴政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便让他尝尝毒剑的滋味,亦无不可。只是这柄匕首,留传后世,落入奸人歹徒手中,为祸必烈,却甚可虑。唉——这也说不得了!” 百工敬业,十分郑重,尤其是一位铸造兵器的冶工,封炉以后,重新开手,而且破了本人数十年谨守之戒,淬制一柄毒剑,更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此,太子丹与荆轲都由衷地激发了感激之忱。 但是,他们也都明白,徐夫人这一份合作的至诚,并非完全出于私人的交情。她肯到燕国来,意味着赵国人民无条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动;而她肯亲自出手铸这柄诛杀独夫的匕首,则是为了盖聂——唯有盖聂的剑术,才配得上她的绝艺。 于是,他们有了同样的一个想法:盖聂还在寻访,能不能如愿,并无把握,这一层应该言明在先。两个人从眼色中取得了默契,由荆轲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头去觅盖聂的经过,向徐夫人大致说了一下,最后加上一句:“只要时间容许,非找到盖聂不可!” 原来盖聂还不知在何处,就算找到了,肯不肯来还成疑问。纵令来了,肯不肯入秦,更不可必。徐夫人这样一想,倒有些不大对劲了。不过,她的讲义气,重然诺,与堂堂男子汉无异,所以心里怅惘,事情还是照办。 这以下就要谈到具体的细节了。太子丹对于保密的警觉特高,徐夫人名闻天下,来到燕国的消息传了出去,必遭秦国之忌,因此,他早就秘密为她准备了工作的场所,现在要请徐夫人指点,如何起造冶炉,备办些什么工具和材料。 “这得要看铸一柄什么样的匕首?”徐夫人说,“如要淬毒,以用铁为宜。” 铁是出在楚国的最好,太子丹心想,铸一柄匕首所用的铁,究竟有限,无论如何可以搜罗得到,便点点头说:“好,我采办楚铁备用。” “还要毒药。”徐夫人慢慢念道,“硵砂、银锈、虎药、斑蝥、人中汁、砒霜、革乌、巴霜、断肠草、狼毒、南星。一共十一味,不知在燕国可能备办齐全?” “请放心!”太子丹说,“如果燕国没有,我派专人去秘密采买。” “请在五天之中,备办齐全。”徐夫人说,“我叫孟苍起造冶炉,五天可以完工——孟苍跟我学艺,十得七八,铸铁剑更有心得,我叫他跟在我身边。另外两位的手艺,也都算我们这一行中的佼佼者,太子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便请接收了去。否则,我把他们遣回榆次。” 当然,太子丹即使用不着那两名冶工,也不肯伤徐夫人的面子,把他们遣回去,所以立即表示欢迎。 事情就这样谈定了。第二天起,分头去办。只有荆轲没事,每天来访徐夫人闲谈,一则讨教剑道,再则,也隐隐然有着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内。 五天过去,冶炉如期完工,一切应用材料,也都备办齐全。第二天恰好是个宜于开工的吉日,徐夫人决定动起手来。 冶炉就设在她的住宅后院。一早,徐夫人就已到场,孟苍却比她到得更早。炉上架好了木炭,庭前设下祭品,徐夫人祭神默祝,然后孟苍也行了礼。就这时,太子丹和荆轲也都来了。 “开炉大吉,特来道贺。”太子丹说。 “太子和荆先生来得正好。”徐夫人一面接待行礼,一面说道,“我要烦两位做个见证。” 太子丹和荆轲都不知道做什么见证,但是不约而同地都欣然应诺。 于是徐夫人喊道:“孟苍!” “弟子在!”孟苍恭恭敬敬地答应。 “今天我要传你铸剑淬毒的秘诀……” 徐夫人刚说了这一句,孟苍赶紧跪了下来,俯首静听。 “淬毒的剑,号称‘见血封喉’,未免过甚其词,不过毒剑刺处,破皮见血,一昼夜必死,这话毫无虚假。兵器过于狠毒,有伤天和,且不说落入歹徒手中,为害甚烈;就是心胸狭窄,睚眦之怨必报的人,若是有了一柄毒剑,后果亦不堪设想。因此,先师直到临终之前数日,才把淬毒的方法传授给我。这话说来有三十年了。”徐夫人年纪毕竟大了,加以不无激动,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不能不停下来息一息。 荆轲看见这情形,赶紧移了一方席过来。徐夫人致了谢,却不肯坐下,缓一缓气,继续教诲弟子。 “三十年来,我未铸过毒剑,就是怕遗毒世间。此刻为了伸张天下的大义公理,我不能不破三十年来谨守之戒。只是铸剑不能不靠你,所以淬毒之方,也不能不传授给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弟子愚昧,求师父明白开示,弟子一定遵行不替。” “记得先师传艺之前,曾经叫我设誓,不得轻铸毒剑,更不得轻传淬毒的秘诀,不遵此戒,神人共殛。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谨慎忠厚,我不要你设誓,只要你当着太子和荆先生答应我两件事。” “是。”孟苍诚惶诚恐地说,“请师父吩咐,弟子决不敢违背。” “你细听:第一件,淬毒之方,决不再传授与任何人。第二件,决不因为利诱、胁迫,或者由于一己的恩情,为人淬炼毒剑。” “是。”孟苍毫不迟疑地答应说,“我孟苍承恩师传授秘艺……” 徐夫人看他这样子,竟是自动要设誓了,赶紧阻拦他说:“且慢,且慢!孟苍,你别答应得那么爽气,你先想想我的话,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你把‘胁迫’两字细想一想!” 孟苍为人,唯一的缺点,即在于失之粗率,此刻细想一想,不错,不传授别人,不受利诱,不徇私情,主权操在自己手中,都是有把握的,而这“胁迫”两字,却大有文章。考虑又考虑,终于下定了决心。 “师父,你老放心!”他朗然答道,“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颈上,我也不会替他淬炼毒剑。” “太子,荆先生!”徐夫人极欣慰地说,“你们两位听见了?” “听见了!”太子丹神情肃穆地说,“贤师弟真是艺近于道了。” “好!”徐夫人向孟苍点点头说,“你起来。别耽误工夫,我们动手吧!” 淬制毒剑,既是不传之秘,太子丹和荆轲自然不便再留在这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说了几句道劳的话,相偕起身告辞。 徐夫人也不挽留,生起了火,把一口铜锅,架在冶炉上,一面取出那十一味毒药,细细教导孟苍,每一味药的作用,分量多少,下锅的先后次序如何,该熬炼多少时候……整整费了一天,才把一锅毒药炮制成功。 再下一天,徐夫人师弟才正式开始铸造匕首。那炉中所用的炭,跟前一天又不同了,预先选用坚硬的栗木,入窑而不闭穴火,这样子烧出来的炭,名为“火墨”,火力特强,最利于冶铸。 火初生时,只冒黑烟,孟苍不徐不疾地鼓动风箱,木炭渐炽,火苗转为黄白色,不久,一炉炭完全烧透,青中带白的火焰,一阵阵往上蹿。徐夫人只是凝神看着,毫无动静。 这一次铸剑,孟苍可辛苦了。在他自己店铺里,另有伙计管风箱煽火;这里为了保持机密,为了不愿把淬毒的方法程序泄露出去,所以煽风、锻冶都是孟苍一手包办。他的体魄虽强,这样不住手地鼓风,时间一长,也有些吃不消了,拭一拭汗,忍不住问了一声:“师父,行了吧?” “还要一会儿。”徐夫人抬头望了望,看他一头的汗,不免怜惜,可是不能叫他歇手,相反还要鼓励他,督促他,“到要紧关头了,你辛苦些,再加点劲!你也还要看着,怎么叫炉火纯青!”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苍精神一振。铸冶的功夫,最深的一层,就是所谓“望气”——要掌握住火力最强的那一刻。孟苍自离师门,对望气一道,已大有心得,今天重领师教,正好把自己的心得印证一番。所以一面手上加紧,把风箱扯得呼噜呼噜地响,一面睁大了眼,紧盯着炉火。 “看准了!”徐夫人喝道,“这一刻,一丝白气都没有了!” 孟苍没有工夫答话,下死劲盯了一眼,把那一片青焰的形象紧记在心里,然后,横步一跳,拿起铁钳、铁锤,从炉里挟出烧得又白又亮的铁条,放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锤得火星乱迸。等两面无一处不打到,铁条已成了暗红色,这就该淬了。 淬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挟起铁条,往水盆里一扔就是。孟苍弄得熟能生巧了,眼睛都不用看,随手一甩,保管听得“扑通”一声,接着又是“哧——”地一响。 这时照例又要来这么一下,刚要出手,听得徐夫人大喝一声:“当心!” 孟苍一愣,手里收住了劲,望着徐夫人,茫然不解。 “快轻轻放下去。” 孟苍这才明白,盆里不是清水,是十一味剧毒熬成的汁,老远把铁条抛了进去,毒汁四溅,沾在身上是个绝大的麻烦。 于是他伸一伸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把铁条轻轻放入毒汁中去淬。余热犹在,顿时冒起一阵白中带黄的烟雾,闻在鼻子里,十分难受。 徐夫人也闻到了,“怎么样?”她问。 “头有些发晕。”孟苍敲敲额头说。 “这——”徐夫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妥!”她说,“暂且歇工。这药方子,怕还要重新研究。” 一开始就不甚顺利,徐夫人心里颇为不快。要研究也无从研究起,闷在家里无聊,索性备了车子去看荆轲。 这不速之客,太出荆轲的意料了。估量着徐夫人必有事来商议,但她既不说,他也不便先开口问,尽自陪着说些闲话。看看词穷,又谈到了兵器上面。 “多说铁剑,须得以铁为骨,外面包钢,可有这话?”他问。 “是的,要这样才能坚而不脆。纯钢的太柔,劲力难施,易于弯折。不过,”徐夫人说,“我替你铸的这把匕首,还是百辟纯钢。” “噢,噢!”荆轲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反正只用一次,而且见血即可收功,就弯折了也不碍。” “这也是一个说法。”徐夫人矜持地微笑着。 “另外还有说法吗?” “荆先生!我铸造刀剑,薄负时誉,自然有些独得之秘。你请放心,我铸纯钢匕首,只为求其锋利,决不会弯折。此中诀窍,我不必瞒你,但一时实在说不明白——诀窍在铁中另加白银、矿石等物,分量多少,先后次序,神而明之,难以尽述。” 荆轲只能唯唯称是,不够资格再往下谈了。 “荆先生!”徐夫人突然换了个话题,“此地可有深通药性的名医?” “有啊!”荆轲关切地问道,“可是尊体违和?” “不!”徐夫人停了一会,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实不相瞒,我那张淬毒的方子,自先师相传,从未用过,今日一试,才知颇有不妥之处。我想找位深通药性的名医谈谈,可能加以增减,斟酌尽善。” “这好办。宫中有位御医,是燕国第一高手。我请太子为夫人介绍相见。” “好极了!事不宜迟,就烦荆先生辛苦一趟。噢,还有件事,恕我直言,我那张方子送是送了给太子,心里实在不安之至。现在既然我已经来动手淬毒了,那张方子存在太子那里,亦无用处,不如赐还了我吧!” “是的,我来跟太子说。” 于是传命套车备马,荆轲陪着徐夫人一起进城。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来,脸上红馥馥的,显见得喝了不少酒,而且笑口常开,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昭妫还在灯下守着,接了他进来,服侍安寝。从那一次为公主夷姞生了意见以后,她一半警惕,一半觉得委屈,只是谨慎伺候,很少说话,这一刻却忍不住要问了。 “遇见了什么事,如此得意?” “徐夫人托办的两件事,都圆满办成了。” “什么事?” “嗯,嗯。”荆轲虽已薄醉,口还是紧得很,“不相干的。” 昭妫碰了个软钉子,赌气不响。 “另外遇见个人,却与你有关。” 这一说,昭妫倒诧异了:“谁?” “你记得吧?那天晚上,我说有要紧话告诉你,后来徐夫人远道而至,一打岔,就忘了说了。” “怎么不记得?”昭妫满怀幽怨地答道,“你忘了,我可没有忘。本来嘛,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会放在你心上?” “好了,好了!”荆轲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该体谅我事多心烦。这都不说了。现在我有件极重要的事拜托你,你肯不肯帮我的忙?不但是帮我的忙,也是帮太子,帮你们燕国的忙。” 说得如此郑重,昭妫倒愣住了!“我办得了吗?”她自语似的问。 “你一定办得了。” “好!你请说吧!” “你记得那位成将军成封吗?” 一提起成封,昭妫脑中立刻浮起一个雄壮英俊的影子,不自觉地深深点头。荆轲是何眼力,一看她这神气,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必定成了。 “到这里来的宾客不多,一个个数都数得出来,自然记得。” “你看那成将军如何?” 这话叫昭妫难以回答,只好摇摇头:“我不知道。” 好就好,歹就歹,既然见过,总有印象,怎说不知道呢?她越是这样闪避,越见得她对成封有着一份异样的观感。荆轲心里雪亮,但表面上一丝不露,因话答话又问:“那么,他的口音,你可听得出来?” 昭妫回想了一下答道:“倒跟樊将军的声音差不多。” “对了!一点不错。”荆轲一拍巴掌,“他真的是跟樊将军差不多,你知道樊将军是怎么到燕国来的?” “不是说从秦国逃出来的吗?” “嗯。成将军也是如此。” 昭妫不由得关切了,“真的?”她睁大了眼问。 “谁知道呢?” 这一下把昭妫绕得糊涂了,“你说的什么话?”她嗔怪着,“既说‘也是如此’,又说‘不知道’,叫我听你哪一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荆轲忽然变得兴奋了,“要弄个水落石出,全要靠你。” “越说越玄了!” “一点不玄。等我来告诉你。”荆轲停了一下,理一理思路,接下来又说,“太子和我都有些疑心,成将军从秦国逃出来是假的。” “为什么?”昭妫打断他的话,紧接着又问了句,“为什么要假装?” “这很容易明白。秦国有个当权的人叫李斯,专门派间谍到各国去捣乱。成将军可能也是他派来的,不过这实在也难说得很。最好派个人,暗地里去查他一下——这个人要常常在他身边,从他日常生活当中去侦察,而且,不能叫他疑心。这个人——”荆轲不说下去了,望着昭妫笑笑。 那一笑,叫她恍然大悟!但太不可思议了,“是我?”她怯怯地问着。 “是你!”荆轲郑重其事地说,“昭妫,你是燕国人,燕国现在受秦国的威胁,太子又叫秦王欺侮过,你肯为燕国、为太子担当这件大事吗?” 听他说得如此庄重严肃,使昭妫顿觉自己是个重要的人物,一种充实兴奋的情绪,给她带来了勇气和牺牲的决心,毅然答了一个字:“好!” “那真是太好了!”荆轲满脸的笑容。 “请问,我怎么到得了他身边?” “那好办。就像太子遣你来照料我一样,我把你再派到他那里去。但有一件,”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千万不可稍露行迹,也不必特意去窥伺他什么。你只当没有这回事,看到了什么可疑之处,放在肚子里,有机会来告诉我。” 昭妫心想,这样的“大事”,太容易办了。不过,“怎么样的情形,才算是‘可疑’的呢?” “那很多。凡是出于常情的,就是可疑的。” “你举个例给我听。” “譬如,”荆轲拿他自己作比,“太子跟我常常避着你们,关起门来谈话,当然有机密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如果成将军也是这样,不就可疑了吗?” “啊!”昭妫高兴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看她这样认真的样子,荆轲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昭妫,还有句最要紧的话:成将军到底如何,还不知道。看他那样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过有一点点来历不明,叫人不放心而已,所以——”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表达他的意思,只好顿住了。 “说呀!‘所以’怎么样?” “所以,”荆轲沉吟着,“最好不拿它当回事。你得要尽心尽力照料成将军,就像照料我那样。” 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昭妫却全然想不到他是彻头彻尾的一篇鬼话。不过荆轲编造这篇鬼话,用心却是甚苦。 他知道昭妫急于要求个归宿,一片痴心都贯注在他身上。她不知道她跟荆轲聚首的日子也不多了,而荆轲自然也不能把入秦的机密泄露给她,于是,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一条移花接木的计策。成封英俊挺拔,足当美男子之称,他料定昭妫对成封必有好感,但要说公然把她遣了去,怕她虽有喜新之念,却不能不表示恋旧之意,处境尴尬,不免忸怩。这样子有“求”于她,一丝痕迹不露,他相信是个绝好的安排,必能成就一重良缘。 此念初起的那晚,让远客一到打了岔,当时没有能谈下去。接着,又忙着与徐夫人议事,顾不到此,事后闲了下来,重新细想,又觉不妥,因为成封究竟是怎么个人,尚未摸清底细。万一竟如顾虑,不幸言中,他真是李斯所派的间谍,那么把她遣去,真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直到这天陪徐夫人进城访问御医,才听太子丹谈起,已经把成封的底细访查过了,确是真心投效燕国,这样,他的设计便千稳万妥了。 可笑昭妫竟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但是,她心里却矛盾得很,既觉得不能不听荆轲的话,又觉得舍不下荆轲这个人,一时又想到成封,这么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国派来的间谍,那怎么得了?燕国的死刑中,有一种是“刳腹”。想到那开膛破肚的惨象,昭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替成封担了好大的忧,唯恐他将来有什么“可疑”之处,落在自己眼里。 就这样思前想后,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迟了,荆轲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备马要进城办事了。 她想问,要办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谈的那一桩?却是话到口边,不知什么缘故问不出来。无情无绪,挨过一天,到晚来,迎得荆轲回家,兴致才觉得好些。 “昭妫,你明天就去吧。” 所谓“去”,自然是到成封那里去。“在哪里?”她问。 “城里。”荆轲答道,“太子拨了好大一所房子给他,成将军,太子是要重用的。”说到这里,觉得有语病,又补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妫不即答话,垂着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荆轲一愣,没有想到她问这句话,考虑了一下,索性给她个暗示:“但愿你不回来!” “这,这怎么说?”昭妫把眼睁得好大地问。 “但愿成将军没有什么,那样……” “那样就不叫我回来了?” “你跟着成将军,不很好么?” 昭妫看出不对来了,却未体谅到他的苦心,只以为是故意把她撵了出去的,“哼!”她一声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别人看我碍事。” 这“别人”自是指的夷姞。荆轲心里好悔好难过,顺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临了一句话不当心,搞得昭妫不痛快,还唐突了夷姞。 但此时亦无法辩解,越辩越坏,只好什么话都不说。次日上午,亲自把昭妫送上了车,彼此都有些眷恋,却也仍旧无话可说。 就在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妫被遣到成封那里的消息。 虽是昭妫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却是荆轲。有二十几天了,她痛苦地克制着自己,每一想到荆轲,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语: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荆轲的壮志。于是她连带着想她的国家,想她的责任,特别是想到她哥哥,从秦国逃回来,诉说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时的那一份凄楚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与荆轲一见的热念。 就这样,她慢慢地排遣开了,想念荆轲的时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记忆封藏起来,而且只不过像用块绢盖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样,平静无事便罢,有个风吹草动,掀开那块“绢”,整个记忆便原封不动地呈现了。 这复现的记忆,挟着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比巨大的力量,袭击着她的心。嫂嫂的密语,已挡不住它的来势,此时,她根本不承认她的柔情会消磨了他的壮志的说法,她要见他!一切都等见了再说! “叫人套车!”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哪里去呀?” “荆馆。” 绝迹荆馆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说要去,季子不免有意外之感,有句话想问,却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愣在那里,倒像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在踌躇。 夷姞大为不快。但季子是她宠爱的,绝少说一句责备的话,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噢!”季子走了几步,总觉得那句话如骨鲠在喉,非吐出来不可,于是,她又掉头走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