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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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可是如今想来,却反有些恨他,如果当初不是他笃于手足之情,不多那个事,让四阿哥去受罪,哪里会有今天这种神仙都难预测的变化。 “听说十三阿哥放出来了。”常全说,“若不是四阿哥当皇上,十三阿哥不能这么便宜。” “还说便宜,有什么便宜?”太后对十三阿哥毕竟还是感激远多于怨恨,所以替他抱屈地说,“围禁高墙十四年,你当那种日子是容易过的吗?” 碰了个钉子的常全不敢响了。可是太后一肚子的抑郁,既然让她触动了,不吐不快,所以自己接着话头,仍旧谈隆科多。 “前个几年,有人拥护八阿哥,有人觉得谁当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唯有隆大人绝口不提这件事,皇上曾对我说,只有隆科多知道他的心,故而才能得宠。哪知道他比谁都阴!你想想,人心多么险恶!” “隆大人会跟四阿哥这么好,实在看不出来。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门下,不用说,更是站在四阿哥这面!” 听得这一说,太后的脸色大变。像是突然想起,遗失了一样极为珍贵的东西那样,似乎愣住了。 见此光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后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过,她在想,四阿哥再阴险狠毒,总还不致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谁?”常全发觉有人,大声喝问。 是一名宫女来报,道是十三阿哥求见。太后不但不会拒绝,而且是乐于接见的,立刻吩咐:“快请!” 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十三阿哥胤祥已脚步匆遽地进入殿内,等抬头看时,已到了太后面前,望见她凄楚的脸色,万感丛生,禁抑不住,喊得一声:“娘!”随即扑倒在地,痛哭不止。 原来胤祥的生母,位份甚低,是姓张还是姓章,都不甚清楚。清宫的规制,皇后以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来是贵人、常在、答应等各目,并无定额。不过贵人还有封号,常在、答应则概为庶妃,章氏是常在。 康熙二十五年,章氏生子,为胤祥,行次十三。过了大约十五个月,德妃生子,即为胤祯,行次十四。这两兄弟年龄相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德妃忠厚宽大,并不因章氏是常在便看她不起,而章氏是有心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出身不高,将来难免受人欺侮,而德妃位份既尊,人又长厚,且有四阿哥这么一个已可为皇帝分劳的大儿子,所以倾心巴结,几乎无一天不到德妃所住的永和宫,为的是将来胤祥好有个照应。 胤祥从小跟着胤祯叫德妃为“娘”。孩子无知,做母亲的知道,这是高攀,只以德妃并无嫌弃的表示,章氏亦就乐得让自己的儿子认妃为亲娘。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章氏一病而亡,胤祥才十四岁。德妃怜念往日的情谊,将他抚养在永和宫,与胤祯做伴,这一来恩情更深了。同时,四阿哥虽已受封为贝勒,分府在外,经常省觐母妃,与胤祥常有见面的机会。由于从小便受母亲的教导,所以胤祥对胤禛格外尊敬,“四哥,四哥”叫得极其亲热。这样四阿哥胤禛对这个异母之弟的情分也不同了。 康熙四十七年咒魇废太子一案,胤禛便利用胤祥出面与大阿哥勾结,及至“人赃并获”,胤祥一肩担承,不提胤禛一个字。在他,一半亦是报答德妃的恩谊。十四年圈禁高墙,居然还有重新见面的一天,德妃想起前情,亦禁不住涕泗横流。 胤祥却是越哭越厉害,什么人都劝不住。其实,前面是哀感伤心之泪,后面是痛快的发泄之泪,想到十四年不堪忍受的日子,毕竟熬出来一位太后、一位皇帝,自己的苦不算白吃,对“娘”和“四哥”,也真的报答得过了! 因此,哭归哭,表情却大不相同。一等哭完,满脸喜气。 “娘!大喜!” 说着又磕头恭贺。但等他抬起头来时,蓦然一惊!因为太后脸上并无喜色,但也并非由其皇父驾崩而生哀戚,看上去是懊恼和忧虑。 “娘,你老人家怎么啦?” “常全!”太后吩咐,“你看着一点儿!” “是!”常全答应着,她懂太后的意思,有话要问十三阿哥,不准任何人接近谈话之处。 于是,太后将胤祥带到偏东作起坐之处的那间屋子,喊着他的小名说:“小祥,我有话问你,你可不许跟我说半句假话!” “娘!”胤祥跪了下来,“儿子决不敢。” “我问你,四十七年十一月那件事,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一听这话,胤祥色变,想了好一会儿答说:“娘!不要逼儿子说假话。” 这是证实了多年的猜疑,太后的脸色益发阴郁了。 “娘!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喜的日子!”太后发怒了,“阿玛归天了,你还说大喜!” 胤祥涨得满脸通红,又惊又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到他那惶急的神态,太后反倒有些不忍了。 “小祥,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你弟弟这会儿在哪里?” 这是指胤祯,“不是在青海吗?”他说。 “在青海干什么?” “阿玛派他当大将军征准噶尔。” “他封了郡王,你知道吗?” “知道。”胤祥点点头说。 “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只知道这一些。” “你没有听说,阿玛决定把皇位传给你弟弟?” “什么?”胤祥目瞪口呆,一张脸几乎扭曲了。 太后却很平静,“大概没有人跟你说过。”她问,“隆科多不是常派人去看你吗?” “是!常派人去看我,从没有提过阿玛要把皇位传给弟弟的话。倒是常说,阿玛越来越看重四哥,都在说:将来必是雍亲王接位。” 这又证实了隆科多与胤禛早有勾结,太后叹口气说:“你四哥这件事,做得可真是对不起父母兄弟!” “娘!”胤祥定定神问道,“既是传位给弟弟,可怎么又传了给四哥?四哥做了什么事?” “一时哪里说得清楚?你在里头十四年,外头的变化太多了。”太后又说,“我先问你,你四哥打算什么时候把阿玛的消息,通知你弟弟?啊!我还不知道,”太后想了一下问,“是谁让你来的?” “四哥!”胤祥立刻改了称呼,“皇上,让我来给——皇太后请安叩喜。” “那你就告诉你四哥,说我说的,该让弟弟赶快回来奔丧。” “是!” “还有!”太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可一个字不能跟你四哥说,你只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好了。” “是!” 见胤祥并不特别在意她这几句,太后便又说道:“小祥,你可得在心里有个数儿:我这是卫护你!” 胤祥将她的话,咀嚼了一遍,蓦然意会,不免心惊!“四哥”有猜忌之心,是他已经看出来了的。如果自己的言语稍微不慎,“四哥”可能会想到他会泄露当年顶凶的一段秘密,这后果就无法设想了。 胤祥没有答话,双泪交流地磕一个头,抬起脸来时方始说道:“娘的大恩大德,儿子来世都报答不尽!” 黄昏时分,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这是大行皇帝崩逝不久,即曾面谕隆科多的,此时不过正式谕知内阁。 第二道:大将军恂郡王胤祯,与淳郡王长子弘曙,驰驿来京,军务即敕交平郡王讷尔苏管理。并派副都统阿尔讷随胤祯来京,副都统阿林保随弘曙来京。这两个人是嗣皇帝布置在军前的亲信,派随胤祯、弘曙来京的用意,是要听取他们的报告,看胤祯与弘曙接到京中的消息以后,作何表示。 第三道:贝勒胤禩封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封为怡亲王,二阿哥之子弘皙封为理郡王。很显然的,胤禩封王是笼络,胤祥封王是报答,而弘皙封王是补过。同时也有辟谣的作用,表示他跟二阿哥毫无嫌隙,而且很敬爱二阿哥,所以将弘皙封为郡王。但如问说:何以不将二阿哥释放?他也有话回答:“二阿哥是皇考所拘系,本乎三年无改之义,不敢擅违父命。” 恩命一下,便有人赶到皇八子胤禩府邸去报喜,八福晋是极厉害的人,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喜?不知道死在哪一天!” 报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心怀不忿,少不得要去搬弄是非,加油添酱的话,传到嗣皇帝耳朵里,越发对胤禩起了戒心。 一交戌初,西洋自鸣钟上针指七点,内廷宫眷,陆陆续续地到了乾清宫。 当然,位份越低越来得早。太后倒是想早点来的,但永和宫的首领太监邓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传旨,将他调为慈宁宫首领太监,而且升了一级。同时吩咐,就从传旨时起,永和宫的一切都按太后的规制办理。所以当她要起身到乾清宫时,邓三和一直拦着,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点半,方用太后的软轿,抬出永和宫。 一进了乾清门,太后关照停轿,步行上殿。御前大臣马尔赛一声吆喝:“皇太后驾到!”殿内的妃嫔、公主、福晋,殿外的嗣皇帝、亲王、太妃、皇后以下的亲贵,宫门以外的文武百官,一齐跪倒,恭迎太后。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唯一的声响,是太后鞋子下面木底的声音,“笃笃”地显得更单调,也更庄严。 就在这时,忽然又从宫门外面抬来一张软榻,上面躺着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仪容庄肃的场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虑应该如何拦住时,哪知那张四个太监所抬的软榻,已经无视太后,直往而前,越过太后,抢先进了殿门。 众目睽睽之下,宜妃这样子肆无忌惮,嗣皇帝不由得勃然色变。太后也是心如刀绞,但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吞,谁教自己是“假太后”呢? 她总算沉得住气,进了殿门,才放声大哭,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声。于是执仪的大臣,与内务府的官员,依照丧礼规定,依次办事,等梓宫——棺材的盖子一合上,太后抚棺一恸,昏厥了过去。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阵大乱。适时也不管谁是太后,谁是皇后,谁是皇帝,谁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后只剩下嗣皇帝与近臣了。 “皇上请节哀!”隆科多对坐在乾清宫廊上所铺的一块草荐上的皇帝说,“大事还多,都得皇上做主。” “廉亲王呢?”皇帝抬起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问。 “怕是回去了?”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不过另一个总理事务大臣,是嗣皇帝极力想笼络的,总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这个人就是马齐。 马齐的态度很重要,因为他是当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个老臣,尊敬犹在于次,主要的是,他在满洲文武百官中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这跟他的家世有关。他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亲叫米思翰,康熙八年当户部尚书。先帝议撤藩时,大臣中赞成的很少,只有明珠和米思翰认为撤藩一举,是睿智的决定。米思翰以户部尚书的身份,对于调动大军讨伐吴三桂、耿精忠,在粮饷的筹划方面,更殚精竭虑,立了很大的功劳。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便下世了。 先帝对凡是支持撤藩的大臣一概视之为可共患难的心腹。三藩之乱平服以后,酬庸甚厚。明珠势焰熏天,号称“权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终于天年。对于米思翰诸子,则推念前劳,格外重用。 米思翰有四个儿子,长子叫马斯喀,初次随先帝亲征噶尔丹时,是大将军费扬古的副手,立过极大的汗马功劳;次子就是马齐,先做文郎,清廉谨慎,一路扶摇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入阁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学士为首辅。其间一度被黜,则因为他拥立胤禩之故。这个风波闹得很大,王公大臣会议,本来连他的两个弟弟马武、李荣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为米思翰的缘故,赦免了死罪,交胤禩看管,这是一种考验,看他是不是安分。马齐当然知道,决不敢跟胤禩再生什么妄念。所以在康熙四十九年复用他主持与俄罗斯通商事宜。马武、李荣保本来关在监狱中的,此时亦一起复用,仍旧成为八旗中最兴旺的一个家族。 嗣皇帝早就看到这个家族是非结纳不可的。不过,他很机警,深知结纳马齐,形迹太显。就是笼络马武,亦恐引人猜疑,所以他是从李荣保身上下手。两家内眷,常有往来,李荣保的长女,比弘历小一岁。十岁的小姑娘,已显端庄知礼,所以嗣皇帝已经透过眷属向李荣保的妻子表示过,希望将来结成儿女亲家。因此,李荣保在二哥马齐、三哥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当时的雍亲王说好话。可是雍亲王会成为嗣皇帝,不但马齐,是连李荣保都梦想不到的。 因为如此,这天中午,李荣保特地请马齐、马武来密谈,要求他两个哥哥支持嗣皇帝。 马武没有什么意见,马齐却必须作个深切的考虑——事实上他从昨夜出大事时,便一直在自问:应该持何种态度?不过,当李荣保未提出这个要求以前,他还可以暂作观望,此时却必须在彻底了解情况,权衡得失之后,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事情是很清楚的,皇位应该归十四阿哥。”马齐慢吞吞地说,“先帝几次跟我说起,十四阿哥哪点像他哪点不像他。如果不是有传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八阿哥不也说过吗?除非是十四阿哥当皇上,他才没话说。”马武也说,“不过事已如此,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过头了,大局已定——” “不见得!”马齐摇摇头,“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样更多。” “莫非他们还能推翻已成之局?”李荣保说,“二哥,大家对你都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把局面安定下来,你不能犹豫不决。” “我也要有这个能耐才行。”马齐慢吞吞地说,“如今在京城里,禁军都在隆科多手里,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边,手握重兵,而且,他手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李荣保微显惊惶地说,“二哥,那是什么东西?” “先帝给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给十四阿哥的亲笔信,至少有三封,如果中间有提到将来如何治国平天下的话,那不就是传位的证据?” “可是,金匮里的朱谕,不也是证据吗?” “可惜!”马齐用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那道朱谕只不过隆科多一个人拿出来的而已!” 李荣保不是“内廷行走”人员,马武虽也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昨天却未在畅春园值班,所以对那道朱谕是怎么回事,还不十分清楚,此时只好望着马齐发愣。 “若说要改那道朱谕,容易得很;要证明那道朱谕是不是改过,也容易得很。” 接着,他将改朱谕何以容易的道理,约略说明,接下来再讲如何证明这道朱谕的真假。 “先帝临御六十一年,所下的朱谕,不计其数,有存在内阁的,有存在内务府的,还有存在敬事房的,只要调它几通出来,仔细查一查皇上平时写‘於’字,是不是常作‘于’还是偶尔写作‘于’。偶尔写的都不算,还要看‘于’字的笔画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说,这样重要的文件,皇上是不会拿‘於’字简写为‘于’的!” “原来如此!那用不着说了,一定动过手脚。”马武又说,“倘或十四阿哥手里有那种信,这道朱谕就变得很可笑了!” “怕的就是这一点!”马齐点点头说,“果然有这种情形出现,那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会!”李荣保接口,声音爽脆得很。 “何以见得?” “二哥,你莫非记不得了,年羹尧是雍府门下?” “我怎么记不得?”马齐笑说,“不过,年羹尧对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么程度,难说得很。听说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骂。” 这一点,李荣保比马齐可了解得多了,笑一笑说道:“二哥,你受欺了!这是多少有点儿做作的。” “做作?”马齐很注意这句话,“你是说,有意要做给人看,他们主子奴才之间,并不和睦?” “是的。” 马齐不作声了。他原来的顾虑是,十四阿哥绝非无用之辈,大位被夺,岂能甘心?倘或起兵问罪“靖难”,年羹尧未见得能制得住他。只要大兵入关,八阿哥、九阿哥自然会起而响应。朝中四阿哥的亲信极少,彼时的成败难测,所以必须慎重。 照此刻看来,显然他们“主子、奴才”早有勾结,则年羹尧自然早有布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尧岂能毫无箝制之方? 十四阿哥无望了!八阿哥、九阿哥该见机了!马齐这样心中自语,遂即决定他们一家的态度。 “好吧!”马齐站起身来说,“顺天应人。” “这是天意!”马武也说,“天意如此,不可强违。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谁当皇上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马齐连连摇手,“不过也不必提了。进宫吧!” 对嗣皇帝来说,马齐敬顺,朝中无忧,自是一大安慰。但想到深宫,实在烦心。亦只有暂且抛开,处理急要的事务。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唯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团结人心,清除异己。因此,嗣皇帝垂问的,亦就无非与此有关了。 “蒙古的台吉要来奔丧吗?” “是!”马齐答说,“不过未曾出痘的不必来。” “这是皇考体恤他们。”嗣皇帝说,“来朝谒梓宫的,可以多发口粮。” “是!” “噢!”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说,“天气这么冷,晚上在梓宫面前守护的太监,赏皮袍子给他们。” “是!奴才马上去传旨。” “传旨给十六阿哥好了。他办事很妥当,让他署理内务府总管。” 片刻之间降了三道恩旨,不过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还得找一件能教万民欢腾的事来做。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先前京里米价上涨,皇考派我去查核各仓储粮的情形,我发现许多仓库坏了,曾奏请皇考,不妨将应该发出去的米,赶快发,免得露天堆在那里,徒然霉烂。最近米价怎么样了?” “平了一点儿。”马齐答说。 “还要让它平下去!”嗣皇帝说,“米价贵,是来源不畅;来源不畅,因为口外米谷不准运进口内。你们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回皇上的话,”马齐答说,“口外的米谷,备作军粮,所以不准运进口内。” “可是烧锅怎么说?造酒消耗了大批米谷,这件事说不过去。” “是应该禁止。” “烧锅禁止,米谷准予进口!”胸有成竹的嗣皇帝说,“米谷进口,该有地方来堆,所以仓库亦应该大修。马上拟两道上谕,先说仓库,后谈进口。” “回奏皇上,照丧仪,十五天之内,不处理这种公事。” “这是遵奉皇考的遗命。” 于是拟了两道上谕,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仓库说起,归结到仓库必须修补,派定专人,动用专款,即日办理。最后特别声明,此本非大丧期间该办之事,只为仰体先帝遗命,故而提前降旨。 第二道是米谷准予进口,而口外的烧锅则概行禁设。也提到先帝临终“惓惓于此”。这样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匮,另一方面对平抑米价也确有立竿见影之效。所以就民间来说,嗣皇帝的这第一炮是打响了。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汉人之中,都有许多有关宫禁的流言,一半是事实,一半是渲染,将嗣皇帝说得很不堪。最骇人听闻的是,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万岁爷不知道怎么就咽气了,可怜,当了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个阿哥,临终竟没有一个儿子送终!” 这些话当然是太监传出来的。禩、禟两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门外的茶馆里,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又说:“皇太后心疼小儿子,而且她的大儿子干出这种事来,害怕她在宫里没面子,所以除了上祭的时候不能不见面以外,皇上至今还没有单独见过太后。她也还是住在永和宫,不肯搬到慈宁宫去。” 再有一说,是毫无知识的人在传:“皇上拿老皇的两个年轻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宫里去了!”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且不说宫中规制甚严,也因为嗣皇帝如今正拿礼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气的弟弟,怎会自己先悖礼灭义,做出私烝父妾的逆伦之事来?再说,先帝的妃嫔,最年轻的也三十岁了。先帝并不好色,从无特意征选绝色女子充作后陈之事,所有的妃嫔,相貌自然都不坏,却没有美到能令人色授魂与、不顾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许多离奇的传说之中,只有关于太后的,比较接近事实。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宫请安,但见到太后的时候甚少。即使见到了,太后脸无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说有大批宫女陪侍在左右,从无母子单独相处,可以容嗣皇帝一诉私衷的机会。 不过母子之间,公然发生无法掩饰的歧见,却一直要到嗣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的时候。 照登极仪式的规定,嗣皇帝御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谒梓宫,然后换去缟素,谒见太后,这表示叩谢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礼节,但太后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对,只不愿接见嗣皇帝。 口头奏请,没有结果,嗣皇帝既忧且急而怨!没奈何只好由礼部尚书,亲自捧着登极典礼的仪礼单,到永和宫外去启奏劝驾。太后当然不见外臣,由总管太监代为接头,答应即刻转奏太后取旨。 不一会儿,那张仪礼单发出来了,上面有几行字,笔迹纤弱,不知是太后的亲笔,还是知翰墨的宫女代书。只见写的是:“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至与我行礼,有何关系?况先帝丧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礼,我心实为不安,着免行礼!” 这几句话简直就视亲生之子为陌路,嗣皇帝内心的难过与怨恨,无言可喻。总理事务大臣亦复面面相觑,不知计从何出? 就这时候,新封的廉亲王皇八子胤禩到了。他经马齐相劝,已谢过恩了,但与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远离,难得进宫办事。这一天也是听说太后不愿受贺,有不承认亲子为嗣皇帝之意,所以进宫来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这道懿旨。 “八哥!”怡亲王胤祥问道,“你看怎么办?” 胤禩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却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对胤祥他一直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居然会替四阿哥去顶这种黑锅!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于一切,很想点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却苦无机会。此时听得他问,心中一动,要让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让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设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显显自己的才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皇太后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当年的成例,来劝太后。” “啊,啊!”马齐、隆科多不约而同地出声,都被提醒了。 “我看,”胤禩说,“这得王公大臣合词固请。” “八哥说得是!”胤祥看着马齐与隆科多,“咱们一起见皇上去吧!” “不必,不必!”胤禩抢着说,“你一个人去说好了。” “是的。”马齐也说,“事情大家商量着办,跟皇上回奏,还是请王爷偏劳,免得人多口杂,失了原意。” 这是马齐老练之处,一则知道,嗣皇帝对怡亲王胤祥另眼看待,没有第三者,他说心腹话方便;再则也是维护廉亲王胤禩,怕他跟嗣皇帝见了面,也许话不投机,以少进见为妙。 于是胤祥到乾清宫东厅,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办法,当然立即获得同意。 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这样做法,有很不妥之处。俗语道的是“家丑不可外扬”,策动群臣去劝驾,不明明告诉外廷,母子之间有意见,而且意见很深吗? 这样一想,随即派人把胤祥找了来,一问,已经由马齐跟隆科多在办,估计满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这件事。 事已如此,只好由他。若说忽又中止,反更会惹起闲话。当然他脸上不免有郁闷不舒之色。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问:“这件事是不是办错了?” “错也不算错。”嗣皇帝问道,“这主意是谁出的?” “八阿哥!” 皇帝一听色变,怪不得!他心里在想,老八还能出什么好主意吗?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问说:“各处府里安静不安静?” 谣言满天飞,怎么会安静得了?不过胤祥实在怕兄弟之间,发生阋墙之祸,不愿透露实情。但也知道他这个“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谅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骗,这后果又很严重。 想了好一会儿,膝行而前,轻声说道:“臣不敢欺骗皇上,不过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陈,要皇上准臣之奏,臣才敢说。”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会欺我,自然出语必是腑肺之言。你说了,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 “皇帝背后骂昏君,小人的闲言闲语,总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胤祥信以为真,将胤禟、胤禩、胤 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乱语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些。嗣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但表面上强自镇静,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劝告,不将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上。 “总也有些人是对我忠心的吧!” “是!”这在胤祥倒是很乐意举荐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谨慎,实心办事。”他说:“将来是皇上的帮手。” 嗣皇帝点点头,将胤祹记在心里,“我原知道他很妥当,所以派他署理内务府总管。”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拥护皇上的。” 这话嗣皇帝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却不能不存疑。 嗣皇帝是记着隆科多的话,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门大街遇见十七阿哥胤礼,得知四阿哥绍登大位,面无人色,形似疯狂,显见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怀着怨恨之心,亦是必须防范的一个人。等他说完这件事以及自己对这件事的感想之后,胤祥从从容容地答说:“臣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特意去问十七阿哥。他说,他绝不是对皇上有什么不忠不敬之心,只以阿玛驾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怪样子。所谓‘苫块昏迷,语无伦次’,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话。哪知道几天细细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亲上,深明大义的人。请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为国家之福。” “噢,”嗣皇帝很注意地问,“你何所见而云然?” 胤祥想了一会儿答说:“只说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儿子弘普到他那里去,正好小阿哥弘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时便教导他:‘人家现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后、皇上、皇后谁也不能叫他小名。你虽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远,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记住,从今以后要叫“小阿哥”’。”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实际上尊子即所以尊父,因为有皇帝才有皇子。听此一说,嗣皇帝异常满意,对胤礼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说,“我想封他为贝勒。” “这倒不必忙。”胤祥答说,“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会变心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则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说。”嗣皇帝突然以抑郁求援的声音说,“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尽孝守制,许多地方不能去,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真要靠你了。” “皇上这话,臣不胜惶恐之至。”胤祥确有诚惶诚恐的神色,“臣竭忠尽知,昧死以报。” “这,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什么死不死的!弟弟,你帮我应付过眼前,共享富贵的日子正长。” “是!”胤祥感激地答说,“臣亦唯愿活个八九十岁,受皇上的荫庇,安享余年。只是臣这几年得了个风湿症,每到发作,痛楚万分,只怕不能长侍天颜。” “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话!不过,你的身子可是要紧的。看天下有何名医,尽管访了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降旨命督抚送医来替你治病!” “皇上如此厚待,臣实在报答不尽——” “不要再说这话了!”嗣皇帝打断他的话头,“西边有什么消息?”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虑了一下答道:“听说有个陕西的张瞎子,在当地极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过命。这张瞎子,如今在京里,倒可以问一问他。” “是啊?该问一问他。”嗣皇帝说,“不过,事情要做得隐秘。” “臣理会得。” 这张瞎子叫张恺,陕西临洮府人,据说排八字又快又准。半年前从陕西随一个达官进京,本来要带到南边去的,哪知达官得了暴疾,一命呜呼。张瞎子只得留在京里,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准,就该算到所跟的官儿寿限将尽,更应该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驿马,便该趋吉避凶。如今进退失据,留落他乡,还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诛!”是故虽在隆福寺悬牌设砚,请教他的人极少,几乎糊口都难。 因为如此,他就格外要为自己吹嘘,说在西边替大将军算过命,谈到大将军帐下的大将,如平郡王讷尔苏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诳言。胤祥有个侍卫叫苏太,跟他相熟,这天奉旨以后,胤祥便命苏太去唤他进府,要当面问他。 事先是跟他说明白了的,所以一领到胤祥面前,张瞎子便朝上磕头,口中说道:“小的张恺,请王爷的万福金安。” “你是陕西临洮府人?”胤祥问他。 “是!” “临洮府的知府,叫什么名字?” “叫王景灏。” 这是试验张瞎子,胤祥听他说对了,便满意地问道:“你说你替抚远大将军算过命?” “是的。” “是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说得实在,我重重赏你。” 说得不实在呢?张瞎子心想,一位王爷要杀个把人还不方便? 领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说实话。不过有些话很忌讳,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不论什么忌讳的话,都可以说。” 于是张瞎子略略回忆了一下说:“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达子,从西宁来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宁。见了王知府,他说有个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慢点儿!”胤祥打断他的话说,“戊辰是哪一年?” “康熙二十七年。” 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点点头说:“讲下去。” “当时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说:‘这个八字是假伤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说:‘这就是十四爷的八字。’我听了吓一跳。” “为什么吓呢?” “十四爷是大将军,我从来没有算过这么尊贵的八字。再说,大将军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为什么要让王知府来让我算?当然,这也是有的:本人不愿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祸福有关,私下拿来算一算,我都经过。不过,开始就瞒,一定瞒到底;先瞒后说破,一定有花样,所以我吓一跳。”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释,“以后呢?王知府怎么跟你说?” “王知府说:‘十四爷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这个命,你要说:“玄武当权,贵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应了。” “后来呢?后来叫你算了没有?” “怎么没有?”张瞎子说,“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着他的小厮送我到大将军府上,有个刘老爷,领我进去,悄悄跟我说:‘十四爷是在旁边听,你不要把跟你说话的人当十四爷!’等进去了,先叫我算一个八字,不是十四爷的。” “是谁的呢?” “不知道。八字我还记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个仍旧不是十四爷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这两个八字,是直接告诉你的呢,还是跟你说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来的?” “是直接告诉我的。” “就算了两个命吗?” “不!”张瞎子说,“还有一个,就是王知府告诉过我的那个,戊辰年的。” “这三个八字是叫你一个一个算呢,还是一起告诉了你,让你一总推算?” “是一起告诉我的。” “你们算命也有这个规矩吗?”胤祥问说。 “有!譬如一家兄弟两人,父母想起要替他们算命,当然是一起把八字开来。” “照这样说,你在西宁算的那个命,也是弟兄三个?” “不像。”张瞎子说,“譬如甲子年就没有生过皇子。这是拿来陪衬,故意试试算命的本事,说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嗯,嗯!”胤祥点点头又问,“这样一总推算,是不是要作个比较呢?” “不一定,能比则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祸来。不过这三个八字是能比的,不见高山,不知平地,不比显不出戊辰那个八字之好。” “你是怎么个比法?” “小的说:‘头一个八字不怎么好;第二个虽好些,究不比戊辰年这个八字好到极处。’旁边就有人问我:‘怎么好法?’我说:‘这个八字,玄武当权,贵不可言。’随即赏了我三两银子,打发出来了。” “这么说,你没有遇见十四爷?” “第二天遇见的。王知府亲自领我进府,叫我磕头叫大老爷,让我在毡子上坐下。十四爷问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个命,果然好吗?’我说:‘这个命天下少有,玄武当权,贵不可言。将来有九五之尊!”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胤祥问道,“你不怕掉脑袋?” “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 “那么,”胤祥又问,“你是瞎子,怎么知道问你话的就是十四爷呢?” “听得出来的。声音洪亮,威武得很。他说话的时候,鸦雀无声。不是大将军,怎会有此气派?” “你猜得倒也不错。”胤祥问道,“你恭维十四爷会当皇上,他怎么说呢?” “他问我:‘哪年行大运?’我回答他说:‘到三十九岁就大贵了。’” “那是哪一年?” “照算该是康熙六十五年。” “莫非那时你就算到,皇上会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听得这一句,张瞎子不免一惊,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了。 定神想一想,若是问一句:“天子万岁,你说六十五岁会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样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凌迟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会不保。 不过张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听出来,“十三爷”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所以心中虽惊,形色却还不甚慌张。“小的原说过,有极忌讳的话,王爷许了我可以说,才敢出口。”他慢条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说,“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宫,今年怕逃不过;今年逃过了,六十五年万万逃不过。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够逃过,所以只说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过去。”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一片忠心!” “不是忠心,是良心!”张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视民如子,恩遍天下,谁不巴望圣寿千秋,长生不老?不过寿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你算定十四爷能有九五之尊?”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张瞎子急忙分辩,“王爷明鉴,倘或我不是那么说,脑袋早就没有了。” “那么,他的命,到底怎么样呢?” “起先跟王爷回过,十四爷的命是假伤官格,身子弱些。” “这是说,寿不会长?” “是!” “大概能活多少岁呢?” “三十七是一道关。”张瞎子信口胡诌,“逃得过可到四十五。” 胤祥将他的话想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当时说十四爷到了三十九岁,就会大贵,”他问,“十四爷怎么说法?” “十四爷说:‘这话你别在外面说!’我答一声:‘绝不敢。’十四爷就叫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我,打发我出来了。” “那么,你跟人说过没有?” “没有!”张瞎子斩钉截铁地又加了一句,“绝没有。” “你说没有,可怎么大家都知道你给十四爷算过命呢?” “我只说算过,可没有说,十四爷会当皇上。这是什么话,可以随便说得的,而况十四爷本来也不是当皇上的命。” 胤祥对他的解释表示满意,不过还不能放他,须取旨而定。当下,便向苏太说道:“你带他下去,别难为他!” 本说讲了实话,重重有赏,如今却说莫难为他,明明是要监禁的意思。张瞎子知道上当,但已悔之莫及了。 得知王景灏指使张瞎子为十四阿哥算命的经过,证实了嗣皇帝的想法不错。他一直认为诸王门下,若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必致撺掇主人妄生异图。所以决定先从这方面着手清除,一方面是剪除诸王的羽翼,一方面亦有杀鸡儆猴的作用。 此事是从九阿哥胤禟府中开始。嗣皇帝早得年羹尧密报,九阿哥手下有个亲信叫何图,后来荐与十四阿哥,保为知府,现在陕西。年羹尧已经具折参奏,只等十四阿哥一起程,便即逮捕何图,借以细审“悖逆”的情节。至于在京里,九阿哥府中有两个汉人,一个外国教士,极受宠信。嗣皇帝嘱咐胤祥,务必设法将此三人之中,弄一个下狱,便好借此发端,大事清理。 两个汉人,一个叫秦道然,江苏无锡人,翰林出身,为先帝派在胤禟那里教读,后来升为给事中,身为言官,却仍在帝子门下行走,据说身份俨如总管。 另外一个叫邵元龙,与秦道然一起奉派至胤禟府中,亦颇见宠信。但细一打听,方知不然。原来胤禟只与秦道然投缘,对邵元龙虽以礼待,却并不亲密。邵元龙气量极狭,眼见秦道然既升官又发财,住的是胤禟所送的大宅,仆从车马,应有尽有。自己却只靠戋戋薄俸,不过逢年过节,略得沾润,因而颇怀怨恨。 胤祥心想,邵元龙是个势利小人,极好收服。当下封了一千两银子,派个亲信护卫,在夜半无人时,悄悄相访。 邵元龙无妻无子,只有一妾一女,颇为困苦。往年到得年下,胤禟总有一笔节礼,足以了一年的亏空。今年情况不同,从嗣皇帝接了位,胤禟终日忧容满面,看来祸福难测。邵元龙心想,照此光景,九阿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年下那笔节礼,只怕也想不起了。这个年怎么过法? 谁知夜半敲门,竟是福星降临。就这一千两银子,让邵元龙将九阿哥好几年照看的恩义、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请上复王爷!”邵元龙对来人说,“若有事要找我,随时待命。想来必是要问九阿哥的一切,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子里。” 这是很大的一个收获,嗣皇帝收买了邵元龙,等于掌握了一道渔网的网索,等布置妥当了,只要一提这条网索,不难将“悖逆”之徒,一网打尽。不过迫急的大事还多,一时还顾不到此,暂且搁置再说。 第一件迫急的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 倘或是自然而然,或者早有安排,顺理成章的大位授受,登极大典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仪式,至多半个时辰,便可成礼。说起来至多是一件大事,却非迫急的大事,更不是第一件大事。 但嗣皇帝的情况不同,因为迄今为止,他还在不可测的危机四伏之中。如果发作,即在登极大典那天。换句话说,登极大典能够顺利过去,他相信以他的手段,皇位可以坐稳了。因此,他很想提早举行,只是钦天监要选择吉期,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在十二月初,嗣皇帝当然不能同意,选来选去,最快也得十一月二十,即是先帝驾崩七天以后。 可是太后不肯受礼,就会耽误了登极大典。也亏得廉亲王出了个由王公大臣合词吁请的主意,虽然深宫母子意见甚深的秘密,无形中透露在外,不过太后毕竟接受了。所下的懿旨是:“诸王大臣等,既援引先帝所行大礼,恳切求请,我亦无可如何,今晚梓宫前谢恩后再行还宫。”结果太后是在乾清宫,大行皇帝梓宫前,受了皇帝的礼。 第二天黎明,太和殿前,卤簿大驾,摆得整整齐齐。丹墀大乐,设而不作。皇帝御礼服升宝座,在钟鼓声中接受亲王以下文武百官的朝贺。前后只一刻多钟的辰光,嗣皇帝终于成了皇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肩上并不轻松,他知道麻烦还多:皇位虽已稳了,一己的名誉却还待出尽全力去挽救。 礼毕颁诏大赦,当然要撒个谎:“亲授神器,属于藐躬”。定年号为“雍正”,表示雍亲王得位其正,而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因而流言更盛了。 接下来,应行尊亲之典,命礼部拟上大行皇帝的尊谥及皇太后徽号。王公大臣合议,尊谥“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庙号“圣祖”,合称“圣祖仁皇帝”,是古今帝皇中,罕见的美名,而实在亦当之无愧。 给太后上的徽号是“仁寿”二字,礼部拟呈仪注,不想太后不受! 太后自先帝大殓那天受辱于宜妃以后,饮食极少,几有绝粒之势。皇帝进见,曾经劝过,而太后不承认有这样的事,以致皇帝的口被堵住,无法作进一步的恳求。母子之间成了这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