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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大雪,乡路寸步难行,李郎子路遇易子而食,又吓又冻,昏了过去。醒来时,唇边是一勺热汤,隽娘坐在他身旁,杏眸子里含着温暖笑意,融化三冬雪。 隽娘今夜缝衣裳,明夜熬米粥,李郎子一日扶锄头,二日松土地……三年又五月,李郎子做着零工,吃着口粮,心中安逸,每每瞧着隽娘,捧似人间仙。 直至那日秋风卷帘,县官终回府,撞见娘子与李郎子偷欢,双双才知,给了恩情的,便是夺了祖宗命的,怎奈何年年岁岁过去,人已忘了仇,深陷孽缘冢。 李郎子:“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隽娘:“夫婿从门问,府吏急催逼。斜柯西北眄,远行无时归。 ”…… 今,南郊 木鱼敲罢,苏安仍在唱词:“这件破衣,是何人为它绣了花?我的这件破衣……”三叠过后,他确确实实把自己唱进去了,这刻,他觉得自己就是李郎子。 他就是李郎子。 兰丘笑笑,拿袖拭去苏安的汗水:“苏供奉,醒醒,看来你也是会醉戏的人。” 一个把自己唱进词中,浑然不知群情汹涌的流浪乐人,怎么不会打动人心? 板车来回地行走于城门与郊庙,千万双麻木的眼睛,在跟随中逐渐明亮起来。 一遍过后,破衣烂衫的难民们哈哈大笑,这李郎子也太傻了;二遍过后,难民们大呼爽快,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三遍过后,大家若有所思,沉默不说话;直到最后一遍,突然,有个人哇一声哭了出来,这说的不就是咱自己么! 酝酿已久的动乱,从一块飞向兆尹府司录的石头而起,石头“啪”一声,把司录的乌纱帽打下了。“好!!!”底下登时叫好连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唱词。 顾越走去捡起石头,拿去对季云道:“令人回城中通报,南郊万民请愿。” 与此同时,金吾卫策马执枪赶到,南衙左右卫的旗帜也出现在明德门,正往这里驰来。兵部司绕着难民群体围拢出维护秩序的兵阵,成了第五条金色的尾巴。 礼部官员只得终止祭祀,郊庙舞郎纷纷出来看场面,成了第六条红色的尾巴。 顾越没有想到的是,于板车旁做戏的苏安,身陷六条尾巴的重重包围,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完完全全融入于角色之中,一刻不停,一遍又一遍地唱词行吟。 好在,即使难民就要成为暴民,矛头也不指着苏安,而是概不接案的兆尹府。事从权宜,顾越当即示意谷伯强行护送所有乐人至社庙暂避,而后再撤回牡丹坊。 季云不敢拖沓,大步走到台中,接替苏安,挂起一面三丈长的大榜,让事先请好的宋州吏宣而传之——兆尹府不解民怨,若有冤屈,当从社庙告知天子 晌里,不光是正南的明德门前如此,连同东西二道门前,民沸已成燎原之势。 难民挤向前去按手印,就像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拍在礁石上,激出万千飞沫。 一个时辰过去,终于有信人找到顾越,禀说,冯兆尹亲领衙兵过来了。顾越问道:“城中如何?”季云接道:“萧阁老的态度是,查案伸冤都可以,不能以暴乱上报,否则就立刻镇压;十王府邸一口咬定是刁民造反;韩阁老请命要追查到底;裴家和张家都没有动静;韦寺卿……示意我们把事情交给兆尹府办。” 说话之间,冯临渊身着三品绛紫官袍到场,不仅其人唇角泛油光,腰腹浑圆,一并还送来了五百车粮食,气粗声响,笑着要衙吏发放下去以安抚民心。 顾越上前拜礼:“这些日子难得能见到冯兆尹,让下官好好拜一拜。”冯临渊瞥了他一眼,六品,礼部,韦侍郎的心腹,清楚明白,于是只淡淡地应声,迈步要从他身旁走过去。顾越一把拦住:“冯兆尹,事情发生在社庙,不归兆尹府。” 这场力量不均衡的对质结束得很快。冯临渊想的是尽快息事宁人,顾越偏偏让手下暗中详查,原来这五百车粮食是紧急从陆家来的,粮袋上还有商户的记号。 如此,排在前面的男子们先抢到粮食,一扭头,反倒抱怨得更厉害,排在后面的孤儿寡母分不到,眼红起来,便开始以讹传讹,说这姓冯的定还污了更多。 一个披了厚实的绒皮的人,能畏缩在雪窝中过冬,却经受不住烈火的炙烤。 冯临渊嘴角抽搐,变了脸,不再笑,直接对金吾卫和南衙卫队下达命令:“暴乱!镇压暴乱!”可他无权,没有将领愿意听从。无奈之下,冯临渊又抓住顾越:“顾员外,你也看见了。”顾越道:“看见什么?”冯临渊道:“刁民造反!” 顾越道:“下官眼中,不是暴乱,更不是造反,而是请愿。”冯临渊一怔,从顾越身上放开手,再开口时,语气冰冷,面色死寂:“顾员外。”顾越不搭理。 无论几路来叨扰,顾越在其职,谋其事,只死死把握住两个要害,一者,郊庙祭祀受阻,个中情节,礼部有权且必须上报,谁要是阻拦民众呈供,谁就没有道理;二者,遵从萧阁老,和兵部司保持口风一致,不是暴乱造反,而是请愿。 一日之内,三百人成诉状,涉三千人,三日之内,满城楚歌,万人诉状成案。 十日之内,冯临渊因渎职罢官,圣上命户部侍郎裴耀卿二度兼镇兆尹府,严查各州土地兼并之案情,继续解决洪灾与饥荒留下的民怨,绝不遗漏,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