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宋俏低声问:“我们变成你的束缚了,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宝瑜道,“如果你想说,你们是为了我好,那就不必了,我都知道了。” “如果你想走。”宋俏凑近她,“大嫂,我帮你好不好?” 第29章 二十九 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如同被泼了…… 直到掌灯时分, 宝瑜坐在桌前,仍旧意乱神烦。 整个下午,她没有做什么正经事, 稍一出神,就会想到宋俏对她说的话。 宋俏说, 如果她想走,她会帮她。 但是宋俏又说, 劝她仔细考虑, 留在宋家, 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出于私心,恰恰相反的,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宝瑜知道, 宋俏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未来的十年,将是南齐开国以来,最乱的十年。天时不合, 四下大旱, 瘟疫频发,胡人趁此机会南下, 烧杀抢掠, 但朝政昏聩懦弱, 各地百姓不满,农民起义爆发。 在这些起义的军队中, 北宋堰、南萧元,是其中最强大的两支,也是在两支军队的合力之下, 胡人才被赶到淮水以北。外战平息后,朝廷清算乱党,宋堰与萧元均反对招安,但因为权利争斗,两人之间内战也是不断,最后以萧元败北退守蜀南,宋堰率军攻破京都为结局。 宝瑜对前世的记忆,只截止到宋堰陈兵京都城墙下那一夜。 再之后,他是做了皇帝,或者战死了,宝瑜就不知道了,她死在那一夜。 宝瑜看着眼前只写了寥寥几笔的纸张,上面仿佛又幻化出了下午时宋俏那张眼圈红红的脸: “大嫂,时逢乱世,你携着寡母幼弟生活诸有不便,不如就留在淮宁吧,宋家再不济,也能护住你们一世平安。待战乱平息,你愿意远走高飞,我们绝不阻拦。从前我们负了你一辈子,如今,换你负我们,行不行?” 宝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下不稳,狼毫笔在白纸上点出一个硕大的墨点。 “采萍。”宝瑜心烦意乱,扬声唤了句采萍,“现在是几时了?” 采萍在外间道:“大夫人,就快要二更了。” 听见这个回答,宝瑜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暗自懊恼,竟然因为胡思乱想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有十几页没有抄完,算算时间,宋堰最晚明个中午也该回来了。若是等宋堰回来她还是没有抄完,那她这段时间的筹谋就全都付之东流。 至于宋俏的话,宝瑜抿抿唇,不作多想。 她早已经打算好了,她自己的傍身钱,加上生辰那日收到的钱财珠宝,全都换成现银,五万两不止,这笔钱足够她安安稳稳地度过十辈子了。而且她已经活过一辈子,知道哪里的战火最激烈,哪里几乎没有被战争侵扰过,就比如位于南齐最南面的一座离岸大概五十里的临南岛。 临南岛大概有半个淮宁城这么大,但是土壤大多是盐碱地,不适宜种庄稼,住的人家也不多,多是贫苦的渔人。无论是起义的军队,或是胡人,都没有把这座平日里还需要朝廷赈灾才能勉强活下去的小岛放在眼里,是以临南岛几乎成了战乱中唯一的净土。 宝瑜心想着,等她离开了宋家,就赶紧回平昌一趟,将母亲和弟弟接上,再买一些粮食,去临南岛住上十年八载。 足够躲避灾祸了。 宋俏的好意她心领,但是实在不需要。 如此想着,宝瑜的心又静下来,她将废弃的那张纸撕掉,又垂下眼,认真地将剩下的账簿抄完。 …… 宋堰在月亮升到最上空的时候回到了宋府。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原本五天的路程,三日不到就走完了。 刚到宋府的门口,奉文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摸了摸被马鞍磨得快退了一层皮的大腿,小声抱怨道:“小少爷,不是我说,这事又不急,咱们走这么快干什么?风餐露宿,人困马乏,我的腿儿都要断了。” 宋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翻身下马,而后将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待会将马牵到马厩里,你就回去休息吧。” 奉文诧异抬头:“您不回院子吗?” 他问完这话就后悔了,宋堰最不爱别人打听他的事,每次都要发火,尤其今天累得很,宋堰心情应该更不好。奉文都低眉顺眼准备好挨骂了,没想到宋堰竟颇别扭地“嗯——”了声:“我还有点别的事……奉文,你看我的装束,还得体吗?不算过于风尘仆仆吧?” 奉文眨了眨眼睛,迷茫抬头,半晌后点了点头:“还行。” 宋堰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说着,从胸前的衣襟出掏出一袋被油纸包得严严整整的马蹄糕,用食指试了试,还是温热的,散发着甜甜的桂花香味。 “……”奉文目瞪口呆,好半天没想明白宋堰是从哪里买来的小吃。 他们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地方喝,期间饿得饥肠辘辘,他还和宋堰卖可怜说想停下去吃餐饭的,被宋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想必,他当时的怀里就已经有吃的,只是不舍得给他。 宋堰拨了拨头发上的灰土,轻咳一声,又回到了从前的严肃样子:“好了,你回去洗个澡,早点歇着吧,明日准你晚起一个时辰。” 他说完这句话,就飞快地转身,跃过门槛,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奉文震惊地看着宋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挠挠脑袋,也走了。 …… 宋堰走在通往寒春院的林荫小路上,看一眼手中的马蹄糕,再看一眼天上圆圆的月亮,眼中的情绪也变得温柔。 他记得宝瑜最爱吃马蹄糕,她虽然不说,但是宋堰看得出来,每次在宴会上或者年夜饭的时候,她吃马蹄糕比吃肉还多。在武陵办事的时候,听说周边有个小村子里,一家南方迁徙过来的农户家,马蹄糕做得最纯正。所以,宋堰宁肯多跑了几十公里的路,也绕到了那个小村子里,趁着奉文去解手的时候,买了一包。 为了不让马蹄糕冷了不好吃,宋堰一路快马加鞭,就想着能给宝瑜吃上一口新鲜的、她喜欢的东西。 不过等到了淮宁,时辰还是很晚了,平日里的这个时辰,宝瑜早就睡了。 去寒春院,宋堰只是想碰碰运气,心想着,万一宝瑜没睡呢,那岂不是更好?没想到,走到了寒春院的门口,主屋里竟然真的亮着灯。 宋堰心中一喜,忙上前敲了敲门。 …… 宝瑜刚刚写完最后一笔,她已经困得不行了,但是心中大事落定,还是愉快的。 正准备唤来采萍打水洗脸,就听见门口的敲门声。 宝瑜心中一紧,猜测着难道是败露了,谁过来查她的屋子?她连忙将桌子上的东西胡乱收拾好了,把账本也藏在枕头底下,才缓和了呼吸走出去,蹙眉问:“这么晚了,谁啊?” “大夫人?是我。”对面传来宋堰的声音,很轻快的,含着笑,“还没睡?” 宝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试探问:“你来做什么?” 宋堰道:“我刚从武陵赶回来,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马蹄糕。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宝瑜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果断地拒绝:“不用了,马蹄糕太甜了,我不喜欢,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东西就不用了,拿回去自己吃吧。” “不喜欢?”宋堰的笑僵在脸上,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迷茫。 宝瑜道:“我困了,你回去吧,以后这么晚了不要来敲我的门,让人说闲话。” “……”宋堰敏锐地感觉到,他出去的这三天后,宝瑜待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 完全没有从前的亲密了。 “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宋堰隔着门,小心翼翼问,“还是身体不舒服了?” “都没有,你赶快走吧。”宝瑜觉得烦了,“再不走我喊人来了。” 她说完,没再等宋堰的回话,转身就走回了屋子,留下采萍送客。 采萍客气道:“小少爷,大夫人已经回去了,您也走吧。” 宋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又看了眼手中还散发着香气的点心袋子,僵硬地点了点头:“行,但是这马蹄——” “大夫人说她不爱吃,您还是拿回去吧。”采萍的语气恭敬,但是毫无回旋的余地,“奴婢也先告退了,您早些休息。” 采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宋堰眼睛里的光彩也渐渐消失,他看着那扇从始至终都没打开过一条缝的朱红色大门,心中忽然空得厉害。他想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让宝瑜的态度变成这样,明明他临走的时候,宝瑜还是软的。 一阵寒凉的夜风吹来,宋堰喉咙发疼,忍不住掩唇咳了两声。 屋里的人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咳嗽,不知是有心还是意外,那盏晕黄的灯也紧跟着灭了。 宋堰紧紧闭上了眼,他在门口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忽的仰头又看了眼月亮。仍旧是圆满而明亮的,却没法再品出来时的那一分甜了。 宋堰苦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将那袋子马蹄糕放到了怀里,缓慢地走向了自己院子的方向。 第30章 三十 宋堰再次愣了一下,那种奇怪的…… 宋堰回去后草草洗了个澡, 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身体本应该是累极了的,但脑中总有根弦紧绷着,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放松不下来。眼睁睁地到了天亮,第一缕阳光射进屋内, 宋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他坐起来看了眼桌上原封未动、已经冷下来的马蹄糕, 抿了抿唇, 决定还是要再去寒春院一趟。 无论他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或是宝瑜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留在宋家了,他总得知道。 天刚蒙蒙亮, 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起早打扫的下人,宋堰的额头被冷风吹得更痛,一路上脸色阴沉沉的,下人见了他,不敢做声, 只行了个礼, 就继续低头做活了。 走到寒春院的门前,宋堰站定, 没有敲门, 他猜想宝瑜应该还睡着, 即便心中再不安再生气,也不舍得在此刻打扰她的清梦。宋堰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直到天光大亮了,院里头也传来了丫鬟们小声嬉笑的声音,宋堰才吸了口气, 抬手敲了敲门。 没成想来开门的竟然是宝瑜。 宝瑜笑盈盈的站在他面前,声音轻快:“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昨个怠慢你了,你不高兴了吧?” 宋堰整个人都懵了,他做好了准备接受宝瑜的责难,如今她笑脸相迎了,他反而觉得不适和局促。 不过,本来压抑了一晚上的躁动,也随即全都烟消云散。 宋堰的头立刻不觉得疼了,下意识回了她一个笑:“没有不高兴。” “要进来喝喝茶吗?”宝瑜让了他一步,“老夫人前段时间送来的金瓜贡茶,在前朝可只有皇亲国戚才喝得上的,为了这茶,我特意让采萍去集了小半个月的花露水,你可有口福了。” 宋堰心中隐隐觉得奇怪,这就好像哄小孩,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似的。 但是看着宝瑜唇畔的笑,宋堰说不出拒绝的话,再多的怀疑也掩不住他的满心欢喜:“真给我喝?” “就当是昨晚上的赔罪。”宝瑜假装生气了,“你进不进来?” 宋堰不再多问了,怕她反悔似的,一步就跨进了门槛。 宝瑜含笑关上门,远远看着宋堰的背影,眼神动了动。 她昨天还是太急躁了,急功近利,差点功亏一篑,在她没有足够扎实的退路之前,绝对不能和宋堰急着来。 还是先哄着他。 屋里,桌上已经摆好了早点,两碗粥,几碟小菜,还有一屉灌汤包。 宋堰的眼神更加惊喜,他偏头看向缓步走近的宝瑜,低声问:“给我准备的?” “不是说了,给你赔罪的。”宝瑜让他坐下,“以你我的关系,请你吃一餐早饭,不算逾矩吧?” 她说你我的关系,这几个字让宋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不清楚宝瑜说的到底是什么关系,所谓的继母与继子,或者更深的一层?但宋堰没有戳破这句话,他已经足够满足了。 宝瑜提着袖子,给宋堰夹了一只包子,轻声道:“昨晚上,你也不能怪我。我正看着话本呢,看到了伤心的一处,心情正低落,你忽然无礼地敲门,我能不生气吗?大晚上的,有什么事你不能明早再来呢,要是让人看见黑夜里咱们见面,我几百张嘴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