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当年
卫阳至丹阳有自盛宗年间就开辟的官道, 每三十里设一驿馆, 十里设一亭, 五里设一邮,原本只供朝廷信使、官吏来往歇宿。但自大乱之后, 朝廷入不敷出久矣,无力拨给所有驿宿钱粮辎马,便默许那些非要道上的驿站私下接待商旅,收取重金, 以维持驿路的基本通讯。随着清宗平乱治世以来,国力恢复,驿讯复苏,但这规矩却也没改回来,因此岑杙这一路, 走得倒也十分热闹。 她们伪装成南下的富商, 在官道上走走停停五日,终于到达丹阳边界。丹阳位于玉瑞东南沿海,渔业、海盐业发达,几个沿海县城皆富庶,但内陆就相对贫瘠。樱柔父亲的家乡就位于沿海和内陆之间的一个小村落里, 距离海岸有四五十里。 第六日, 岑杙一反前几日的恹蔫之态,特地换上了一身天水碧色的襕衫, 整个人如明空般洁净美好, 崭然一新。樱柔见了, 眼底漾起柔波,笑问:“今日怎这般装扮?不扮那低调的粮商了?” 岑杙捋一捋冠上的樱穗,笑道:“不扮了,今日扮你的兄长。给你撑腰。” 樱柔唇际的笑容滞了一滞,随即又散开,“为我撑腰?怕是村子里的姑娘都要争着做我嫂嫂了。” 岑杙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有什么不好么?莫非要我再扮你的嫂嫂?” 樱柔被逗笑了,“结果不也一样?”随后像是释然般松了口气,道:“好吧,看在你全心全意想为我撑腰的份儿上,就许你做一回兄长。” 二人在山间小路上颠簸了大半日,方到达村口,前路狭窄崎岖,再难以行车,岑杙便打发走了家仆,同樱柔一起徒步往村里走。远远地瞧见不远处的大榕树下坐着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呆呆地望着村口方向,似乎在等人。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眼中并无焦点,神情也是呆滞冷漠的。 樱柔一阵惊喜,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轻唤:“外婆?” 老人原本焦糊的脸上顿时像泥山松动了,露出颤抖的神情。 岑杙知道这应该是樱柔的外婆了。有点意外,她对于樱柔似乎并不亲近,没有借助樱柔伸来的手的支撑,自己按着拐杖艰难地攀起来。一言不发,颤巍巍地往村里走。 岑杙不知道原因,见樱柔表情有点难过,隐隐猜到点什么,也许老太太对抢走儿子的一家人始终埋着怨吧。 碰了碰她的肩,“走吧,别让外婆迷路了。” “嗯。” 二人半引半跟着老太太,来到了那处荒僻的老宅院门前。岑杙透过半人高的石头矮墙,望向院子里矮矮破破的石头泥瓦房,沉默了片刻, “前些日子你就住在这里?” 樱柔点了点头,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一笑道:“其实,住在这里挺好的,没有外人打扰,安安静静,自由自在,还挺适合我的。”说完很有兴致地跟她讲,“村子西边有条小河,风景很美,河里面还有鱼呢,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河边捕鱼如何?” 岑杙便也笑了,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进门。老太太也不招呼她们,径自慢悠悠地回房了。意外的是,东侧的小瓦房里传来了“唰!唰!”得锅铲翻炒声。 岑杙:“有人在此做饭?” “是石艾!” 樱柔径自往小瓦房走去,不一会儿便听见屋中传出惊喜的欢叫,“殿下,你回来啦!我刚要去给老夫人送饭,这……这屋里油烟大,您先出去吧,我菜马上炒好了。”从这称呼中岑杙便断定是樱柔相熟之人,待一照面,果然如此。 来人有着和中原人迥异的高鼻深目,穿着水绿色的长衫,头上梳着高髻,亦以绿巾包裹,棱角分明。嘴唇锋利,有点像纺织机上的梭子。最意外是,虽为女子,身体却比一般人高大结实得多,从厨房提起两大桶水来,就如同常人端起一个碗来,闲庭信步。 樱柔笑着说:“石艾原本是青衣卫的人,离开天阙时,她是唯一跟在我身边的人。别看她生得英武,心思很巧的,不仅精通汉语、蓝阙语、土浑语,衣食住行也无一不精。多亏有她,我在玉瑞才不至举步艰难。” 岑杙恍悟,原来是青衣卫,难怪体格如此健壮。据她所知,蓝阙国都天阙中有七大卫署,相当于玉瑞的“神武军”,负责拱卫皇城安危。蓝、青、白是其中的上三卫,由女王亲自统领,赤、紫、玄、黄是下四卫,由蓝阙皇亲贵族首领担任。她曾有幸和七大卫署之首的蓝衣卫打过交道,差点被他们的头领当刺客给杀了。这石艾既出身于青衣卫,想必身手也十分了得。原本还想着为祖孙两个撑腰,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饭后,樱柔安排她在自己的小床上歇息,连续奔波了五六日,岑杙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起身来,昏昏沉沉地开门出去。 石艾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张渔网。她遮了遮头顶上的太阳,问: “石姑娘在做什么?” “我不是姑,也不是娘,请叫我石艾便可。”石艾边扯网子,边回答。 岑杙突然觉得好笑,姑娘二字原本是玉瑞最普通的称谓,对初来乍到的她来说,可能还很不习惯。遥想当年她做花卿时,也是不喜被人叫花卿姑娘的,觉得繁琐,“卿”之一字足够代表所有了。 于是便爽快答应道:“好的,石艾,你在做什么?” “晒渔网!”她很耿直地回答。岑杙心说我自然知道你在晒渔网,我是想问你晒渔网做什么? “好端端的晒它作甚?你要去捕鱼吗?” “老夫人先前吩咐,公主午后要去河边打渔,便让我拿渔网来晒。” 岑杙这才想起来,樱柔确实说过这话,暗忖这老太太还挺别扭的,明明把她的话都放在心上了,却偏偏对她们爱答不理,连午饭都未出来吃,还是石艾送进去的。 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哦~看来老夫人对你很信任啊!对了,樱柔呢?” “去学堂了。” “学堂?”岑杙一下子来了精神。细问之下,原来所谓的学堂,只是樱柔跟一群孩童们约定,要教他们习字。学堂地址,就在她之前流连过的小树林里。 岑杙寻过去时,看见七八个孩童正围着樱柔坐在一处,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会心一笑,便没有打扰,一直等到她把这节课上完,樱柔回头看见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得了了,我们樱柔都成教书先生了。这是修了多少年,才成为蓝先生的门生哪!” 樱柔听出她在调侃,脸红道:“你不要笑我了,我想着在这里生活,总要找点事情做不是么?教这些小孩子识字,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是,是!蓝先生在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还说~想要讨打吗?” “不敢,不敢。” 樱柔嗔了她一眼,遣散了孩童,和她在小树林里坐下来,“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才刚来就要赶我走啊?” 樱柔笑了,像有心事似的,摇摇小树枝,“你若是执意留下来,我就是想赶也赶不走你啊!” 岑杙看着那张原本灿若樱芬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似乎染上了淡淡的哀愁。不敢再开玩笑,端正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我们的皇帝陛下派我来此地当外差,得办完了差才能回去。” 樱柔:“哦~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么,这么好心千里迢迢来送我,原来是别有用心的。” 岑杙:“……” 有的时候,她真的很伶牙嘴俐,自己都说不过她。 二人在小树林里坐了会儿,岑杙一连打了五六个哈欠,最后一口气差点把飘在嘴边的小虫给吸进嘴里去了。樱柔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忙帮她打开,“怎么不多睡会儿啊?都要成瞌睡虫了你。” 岑杙揉揉眼睛,期间又打了一个哈欠,满脸疲惫道:“睡不着。” “是床睡着不舒服吗?” 岑杙无奈地扭了扭脖子,“有点。”重新抖擞精神,“陪我去村子里走走吧!也许累了就能睡着了。”樱柔瞧她满脸憔悴倦怠的样子,很怀疑她那累了就能睡着的提议。 不过终究拗不过她,二人在村里的乡间小道上徐行,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但是因为地势高低不平,每一户都相隔甚远。户与户之间有许多闲置的土地。岑杙只在小路上看见一些玩石子的孩童和白发苍苍的老人,甚少看见壮年人。一问之下,原来大部分村民都出海了。这个村子离海已经不算近,渔业远远比不上沿海发达,但村民们仍对出海捕鱼趋之若鹜。而且不单是这一个村落,附近几个村落皆是如此。 这是近几年才有的事。 岑杙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便问樱柔:“在你们来之前,你外婆是怎么生活得呢?”老太太年事已高,加上眼睛看不见,显然已经不能打渔了。而家里还留存着那么大一张网,一般人可抛不开那么沉的网。 樱柔摇摇头,有些难过道:“外婆会编草鞋,但很少有人来买。我听村里人说,有位黄伯,经常在河边打渔,会路过这里给外婆捎点吃的。其余时候想必很艰难吧!” 岑杙留意听着,“这位黄伯是何许人也?你见过吗?” 她摇摇头,“我只听说,这位黄伯是个打渔的,住在上游的某个村子,有次行船经过我们村子,口渴想讨碗水喝,就来到外婆家,看见外婆屋子里都是草鞋,恰好他的鞋子破了,便用渔网同外婆换了一双草鞋。此后,他每次打渔都路过这里同外婆借渔网,打完了渔便归还,顺便把打来的鱼分给外婆一些做报偿。” 岑杙听完觉得漏洞百出,“行船口渴,船下不就是水吗?何须要到村子里讨水喝?而且一张渔网换一双草鞋,草鞋才值几个钱?做什么要拿营生的东西换?我怎么觉得这位黄伯才是别有用心呢!” 樱柔竟也不意外,只是面露微笑,“这位黄伯自我来后已数月未曾打渔了,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中途樱柔被一个叫张嫂的妇人拌住了,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对方太过热情,樱柔撇不开身,只能无奈地看着岑杙。岑杙笑着指指旁边的大树,自去底下歇息。 等樱柔找过来时,她正和树下一群叽叽喳喳孩童蹲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他们抛掷石子。孩童似乎有心要邀她共玩,她只微笑摇头,并不参与。樱柔浅浅笑着走过来,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橘子,一人一个分给他们,孩童们拿到了橘子,像达成默契似的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岑杙抬头看见樱柔,微微笑起来,两只眼睛因为树隙间的阳光照射,慵懒地眯成了两条线。 “困了?”樱柔问。 “嗯!”声音糯糯的,看着了她手上的橘子。 樱柔无奈笑着,把最后一个橘子剥皮,摘掉果肉上的白丝,掰下一瓣送到她的嘴边,“呐,张嫂给的,最后一个了!吃完了回去再睡一觉,好不好?” “嗯。”岑杙一口咬住橘子,含入嘴中,齿颊搅动间,果肉和汁液便在嘴里炸开,酸中带甜。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又吃了第二个,第三个…… 樱柔见她吃得香甜,心里亦被酸甜入骨的温柔包裹。连指尖都在微微轻颤。 阳光铺洒在金黄的泥路上,微风送来暖暖的槐花香,两个人并肩走在回家的羊肠小道上,不正是她们十年前最向往的那片宁静与安详吗?没想到兜兜转转这许多年,她们终究来到了这里,谁也未曾缺席。只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