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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虑重重

    程夫人没有走这边, 直接拐向另外一条狭道了, 李靖梣忙对船飞雁道:“烦请师姐先赴宴上, 我有要事要离开一会儿,少陪了。”刚要走, 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了,我还有一些重要话托付岑杙交代师姐,师姐到宴上一问便知。”说完, 径自往杜修竹方向走了。

    “哎,弟妹!”船飞雁见她走得急,知必有要事,也不便阻拦。无奈只好自己先行赴宴。

    李靖梣转进窄巷,让常勤在巷口守着, 从后面快步撵上杜修竹, “程夫人请留步!”

    杜修竹闻言略迟疑,回过头来,仔细辨认来人,神色极是恭谨地敛衣行礼,“参见殿下。”

    李靖梣道:“不必多礼。”望望前面的宫人, “程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杜修竹和李靖梣平日走得并不近, 闻言略疑惑,不过终究是一瞥。那宫人会意忙自去一旁把哨, 二者并起肩来, “殿下有什么话请说吧。”

    李靖梣犹豫了一下, 方问:“我闻清河十四年,程夫人曾于猎场坠马受伤,醒来后记忆全无。程将军遍访名医为夫人疗伤,皇上也曾派王、徐两位太医前往西南蜀地为夫人诊治,听说最后无功而返。不知夫人如今可还记起前事?”

    杜修竹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件事,这是她的隐疾了,当年对外宣称是治好了的,外界少有人知道,其实她并未痊愈,只是从亲近人口中渐渐习得前事。现在的她仍是一个对前半生毫无记忆的人。

    “程夫人,我并非有意要提起旧事,只是有重要事情想请教夫人?还请不吝赐教。”

    “这?”瞧出李靖梣并非有意刁难,杜修竹渐渐放松了警惕,“殿下请说吧,妾身如果知道,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请问夫人,你失忆后,是对以前的事没有一点印象了吗?”

    杜修竹警惕道:“也不是全无印象,就是以前经过的地方,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感,知道自己肯定来过这里,但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来,却全然不记得了。”

    “那您对世子呢?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杜修竹表现得很困惑,随后又像是很为难。

    “夫人无需担忧,我只是想了解,一个失忆的人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如果夫人不愿说,也便算了。”李靖梣隐隐有些失望。

    杜修竹叹了口气,“也罢了。这些事我从未跟人讲过。其实,我是被人告知以仁是我自己的孩子。当年如何生得他,又如何养他至四五岁,我已全然忘了。不过,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已深知他是我的孩子,只是,不记得最初生他的那几年,好在母子天性能帮我弥补这一切。”

    李靖梣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宫殿的大门外,身后只跟着常勤一人。他挑着灯笼,独自帮李靖梣照亮前路,见她在门前驻足,望着门楣上两盏特别的兰花宫灯出神,提早迈出的脚又退了回来。这里是富宜宫,先皇后海清寒生前的寝宫,也是李靖梣出生的地方。此刻除了守门的两个宫人,余处皆冷冷清清,杳无人迹。

    她是唯一一个在富宜宫出生的皇女,先太子李靖植出世时,母亲还未被立为中宫皇后,并不住在富宜宫。而李靖樨是早产儿,在皇后于栖霞山枕霞宫养胎时,迫不及待地提前降临人世。让守候在富宜宫的接生婆婆们措手不及。虽然如此,富宜宫仍旧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每年到了八月初,海皇后的诞辰,李靖梣都会到富宜宫住上一天。只今年剿匪,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把这个日期生生错过了。

    念及此,她推开两扇朱漆大门,进入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虽然已经冷清了十多年,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仍旧长存着海皇后生活过的痕迹。正殿的大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没有点灯,站在殿前的陛阶上回头,能看到皇帝寝宫尧华殿巍峨的背脊。

    这是离皇帝最近的一处宫殿。当年的年轻皇帝李平泓,每年下朝后都会第一时间来富宜宫看望他和海皇后的三个小儿女。将他的玉鲲、绯鲤、黛鲸在院子里轮流抱一遍。三个孩子都满怀期待父亲能够多抱自己一会儿。

    不过,黛鲸年纪最小,总能获得父皇最多的垂爱。而玉鲲是哥哥,他总是大度地让着两个妹妹,只有绯鲤,总是安安静静地仰望着父皇,很少开口求抱。

    但奇异的是,每当她望向李平泓时,他就笑着把肉嘟嘟的妹妹交给奶娘,张开手弓着腰把她抱起来,架在胳膊上。父皇总是说,他的小绯鲤□□静了,但好在老天爷赏给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只要看到她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想父皇抱抱了是不是?”

    李靖梣总会很开心、很害羞地点头承认。那时候,她觉得父皇神通广大,总会听到自己心里在说什么,想什么,总能给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样的时光只维持了几年,她的父皇突然就不常到富宜宫来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父皇很忙,被一些事耽搁了。但当深宫里的母亲脸上的憔悴越来越浓重时,李靖梣就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永远的改变了。

    君王的心不会在一个人身上长留,哪怕这个人曾是当年海誓山盟的人。尽管如此,父亲却还是那个父亲,依然对他们疼爱有加。

    真正的剧变发生在清和十五年,已经病危的李平泓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至此,那个对自己百般宠溺的父亲再也不见了。

    李靖梣曾经以为是自己做了皇太女,与皇帝产生了利益纠葛,让他感受到了威胁,所以,再难以用从前的眼光看待。但他却一如既往地疼爱黛鲸。这让她微酸的同时,多少感到些安慰。起码,这证明他并没有忘掉自己的母亲。

    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陷入这样复杂难解的困境。当她从皇陵回来复命,面对皇帝的质问,便以牡丹印主人作答,本以为会获得谅解。不料李平泓竟然反问她:“什么牡丹印?谁是牡丹印主人?”好像全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困惑。因为这是李平泓在病榻前亲口告诉她的皇室机密,然而皇帝自己却记不得了。除了失忆,李靖梣想不出还有其他更好的解释。这才拦下同样失忆过的杜修竹,想从她的经历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来开解自己的困惑。

    可惜,知道的远远不够。她问杜修竹,“存不存在,记得一个人,不记得另一个人的情况?”杜修竹回答:“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的,我一开始便遗忘了所有人。后来,慢慢想起了一些,但记忆总是模糊的。对了,我曾听徐太医说过,有一种遗忘是可以选择的。记得一个人不记得另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行至尧华殿前的御道时,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了李平泓的说话声,间或夹着妹妹李靖樨的嬉笑,充盈在宫道间。李靖梣下意识地退到了巷子里,示意常勤灭掉了灯火。

    “今次周家带了世子前来求亲,不仅送来了寿礼,还给福寿园捐了五十万两的大手笔。盛意难却啊,如果你在宴上看着中意,就跟父皇说一声,父皇好给你指婚。”

    “啊?才五十万两就把我卖了?在父皇心里,我就值这么点银子呀?”李靖樨不满地嘟囔。

    “什么叫卖,你这孩子,父皇这是在给你找婆家哪!要是论斤卖,就你这身板,说不定还值不上这点银子呢?”

    “父皇!!!”

    “好了,好了,多少万两咱也不卖!”

    “哼!”安静了一会儿,讷讷道:“我不想嫁人,我想永远留在父皇身边。”

    “又说胡话了不是,姑娘家总要嫁人的。这样才能生子,给夫家传递香火!”

    “我才不要。别人家的香火关我什么事儿。周家住在大西北,离京城那么远,又是大漠又是戈壁的,我要是去了,父皇,你可能一辈子就见不到我了!”

    “呸呸呸!再说这种混话,就打嘴巴。”

    “本来就是么,那么远……”

    “你要是嫌远,父皇就在京城的公侯世家里给你挑一个,青年才俊,怎么样?”

    “不——要。”

    “那,张榜全国给你挑驸马如何?”

    “不——要。”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究竟想要什么?是不是还对岑杙不死心?”

    李靖樨不说话了,瘪着嘴一脸委屈。

    “罢了,女大不由爹,你要是真的非她不嫁,父皇也有办法让你如愿。”

    李靖樨楞了一下,似乎没听懂李平泓的意思,等反应过来,几乎要撅倒,连忙“不不不”得拒绝,“我已经不喜欢她了,我嫁的人一定要很喜欢我才行。”

    “嘁,我女儿这等人物,谁能不喜欢,看上她是抬举她。你也不用害臊了,喜欢就跟爹爹说一声,爹爹有的是法子,包你如愿。”

    “什么法子?”李靖樨脑子里第一时间比较好奇,不过,马上又被另一波念头给冲散了,义正言辞道:“不,我真的不喜欢她了,已经娶过妻的人,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真哒?”

    “真的,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何必为了一个……一棵树吊死。哼,我老早就不喜欢她了。”

    李平泓看起来很高兴,因着李靖樨放下执念,竟觉得连她的婚事都不用愁了。只要她不一心想着岑杙,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不怕没有入得了她的眼的。

    “父皇,你累不累啊?”李靖樨的嬉笑的声音吹在李平泓的耳边。

    “做什么?”

    “背我嘛,背我嘛,我走累了!”李靖樨绕到他身后,掰着肩膀就要往上爬。

    “你这孩子,被外人看见又要说你不懂规矩了。”话虽如此,李平泓仍旧蹲了身子,让她跳上来,整个腰都压弯了。御前总管蔡崖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忙搀扶道:“万岁爷,小心点。”

    “不用,你到一边去。”

    李平泓屏退身边人,慢慢地直起腰来。

    “父皇,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能背得动吗?”

    “小看父皇了是不是?”李平泓把她往上托了托,扭头笑道:“你信不信,父皇能一口气把你背到君恩殿去。”

    “嘻嘻,我就知道,走咯,快走快走!”

    蔡崖一看李平泓真的跑起来了,心脏差点吓碎了,君恩殿离这儿有两三里,皇帝年近五十的身子,如何受得了?赶紧先去传太医预备着。

    唉,普天之下,也就康德公主敢把皇帝吆来喝去当马骑了。

    待那两个叠加的身子欢快走远,李靖梣从阴影中沉默步出。抬头望着已经升到天上的明月,心中难掩的寥落、怅然。

    却说船飞雁独自来到君恩殿前的广场上,见所有人正忙着入席。文臣武将分列两旁,中间空出一条御道出来,预备宴上走人并行歌舞。许多宫人引着各部官员的诰命夫人到自己位子上,纷纷扰扰的,让人眼晕。她早与众夫人走散,只得自己打听着吏部侍郎的名号往里走。不成想,路上又遇到几位能说上话的同僚夫人,就又耽误了半天,因此找到江逸亭时,宴席已经快开始了。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来?其他人早都入座了。”江逸亭一脸的焦急,见着人才松了口气。

    “遇上几个熟人,唠叨了半天。对了,我还遇见弟妹了。她说有事让岑杙交代我,欸,岑杙坐哪儿?”

    “在户部席里,喏,隔着两个桌子就是。”

    船飞雁一瞧,见果然是岑杙,她坐在江逸亭右边第三张方桌上,正跟左右的官吏捧手致意。旁边的一席是空的,证明弟妹还没有来。

    她本来要过去打招呼的,被江逸亭阻止了,“马上就要开宴了,有什么事儿等宴开了再说吧!不差那一会儿了。”

    船飞雁一听是这么个理,便安坐如常,等候开宴,只一心留意着岑杙旁边的空位。这时中间御道上斜着走来两个人,看模样是一对母子。母亲四十来岁,别看矮矮瘦瘦的,但气质出众,也是穿着大袖衫,戴着翠珠冠,不知是哪家的诰命夫人;儿子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弱,相貌端正,但脸色却十分委屈,似是对什么事情很不情愿。

    妇人经过船飞雁席位时,她无意间听到了母子对话:“你待会儿可得给我好好表现,人家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你说话儿得客气点儿,千万别丢了娘的面子。”

    “娘,您用得着这样低声下气吗?”

    “什么叫低声下气,我这叫诚恳待人。你这个混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能娶到这样好的媳妇。娘费了那么大力气,搭上那么多银子,还觉得你配不上人家。要是换了你大姐,她那么优秀,哪用得着这么费劲儿?”

    儿子顶嘴:“嘁,你替大姐求亲也成啊,咱玉瑞又不是没有先例。”

    “我倒是想替你姐求,但人家也得肯啊。要是人家肯,我还用得着你?醒好吧孩子。你给我安分一点儿,别把事情搞砸了,就当为咱家做贡献了。”

    “为什么有好事儿的时候你和爹就老想着大姐?轮到给咱家做贡献的时候却总是牺牲我?”

    那妇人再回答什么,船飞雁没有听清了,只从背影看到母亲似乎给了儿子一指头。寻思,这对母子还挺有趣的,互相拆台,关系还能这样融洽。

    “哎呀,娘,你走错了,咱们的席位在那边?你怎么搞的啊?”

    母子两个忽然又折返回来,“都怪你,吵着不要、不要,把娘都搞混了!可不是么,这边是文臣席,咱们得到对面去。”

    “怎么什么都怪我啊!明明是你自己走错了!”

    船飞雁忍俊不禁,问江逸亭,“这是哪家的夫人啊?”

    江逸亭笑道:“西北周撼山家的,你不是见过吗?旁边那个应该就是周撼山的世子。”

    “上次只匆匆扫了一眼,不如这次见得实在。果然是朱门侯府,连气象都与众不同。我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来求亲的?”

    “可不是么,周夫人这次来京,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联姻,听说,为了能娶到皇上的掌上明珠,把家底都快掏空了。”有个迥异的声音抢过话头,从容说道。

    船飞雁猛一回头,见到来人,脸上乍现出十足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