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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淙不答,殊不知不久之前,他方将他此生至亲至爱的二人,亲手送归了尘土,入了坟墓。 屋中尚还挂着他们的画像, 年轻貌美的妻, 及他懵懂天真的儿, 当方焉的视线触及到他们的时候, 不知为何,却从那冰冷的纸张之中,无意觅得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楚。 “曾经我也拥有过至爱的家人。”方焉对谢淙说,“但是它们啊, 让那一群野兽全夺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过。” 谢淙:“野兽?” “是啊, 野兽。”方焉笑着说道, “一群只知掠夺的……凶猛野兽。” 谢淙听不明白,遂偏头道:“你不必与我说谜。在我这里,没有野兽,也没有什么掠夺者,有的只是天命……天意如此,夺人性命,我又能奈它如何?” 方焉道:“你就这样信命吗?” 谢淙懒得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姓命,我姓谢。” 方焉不知说什么,却是“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谢淙因问他从何处来,又是为何伤重至此,方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懒洋洋地趴回榻边,略带戏谑地说道:“我是投胎投错了地方,生来便招得人厌……后来四处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有了个家,那家人却变着法子想杀我——我原就是这样不招人待见的,不论走到哪儿,总归是没有能安息的地方。” 谢淙道:“家人为何想杀你?” 方焉道:“因为我天生命是如此。” 谢淙冷笑道:“说玩笑话。” 方焉道:“你不是最相信命吗?我这般说与你听,怎就成了玩笑话。”谢淙不答,方焉便继续说道:“我素来不信命运不公,所以当初生天命已定那一刻,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出改变。” 谢淙嘲道:“有什么能改变的?你都说了,人生来即是如此,若非是神仙下凡,又如何能篡改自身的命运?” 方焉道:“如果我说,能够改呢?” 谢淙只是冷冷笑着,并不与他答话。这时方焉却从床榻边坐起,倏忽间人与影相互拆分割裂,在无形之中分别化为两个部分,谢淙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方焉突然变成完全分隔开的两道人影,一个躺在榻边,另一个正在谢淙身旁,朝他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霎时间谢淙大惊失色,苍白的面上浮现出无限恐慌的神情,面前的方焉却在他仓皇退后的同时,由那两人继续分_裂成四人,而后重新幻化变形,就仿佛是有数不清的千张面孔——时而变作那风情万种的女子,时而又化成那懵懂无知的稚儿,最终又恢复他本来的面貌,站定在离谢淙不远的地方,睁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无声与他形成对视。 ——结界之外,谢恒颜与谢淙流露出近乎完全一致的惊恐神情。 只那短短一瞬,谢恒颜大概明白了过来,方焉一直以来所掌控的能力,不仅是对结界产生固定的时间分割,这样的控制同样能适应于他自己——正如先前在海船上,谢淙无意向谢恒颜透露出的讯息。方焉虽身为人类,却炼化出与妖物同等的业生印,此后他的身体便被肆意分割成无数部分,其中谢淙有意提及的,一个是死于成道逢手中的活人本体,至于另一个,就是方焉为自己亲手打造的傀儡木身。 那么面前这道结界中,方焉所借用的躯壳,究竟是他的主身还是木身? 谢恒颜抬起眼来,身体不断往前靠近,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显然谢淙的震惊惶恐不比他少,以至于在方焉拆分成四人的那一刻,谢淙一双黝黑的杏眼瞪得溜圆,不住朝后倒退躲闪,最终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却仍旧以惊慌失措的眼神望向方焉。 不想方焉也让他如此大的反应骇了一跳,待回过神时,终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整一间死气沉沉的木屋内外,顿时回荡着他起伏不断的爽朗笑声。 笑毕,方焉却是蹲了下来,正对谢淙的身旁,并抬起一手捏住他削尖的下巴。 “……喂。” 方焉忽然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永恒一说吗?” 谢淙愣了愣,而后偏过头,淡声道:“我不相信。” 方焉道:“如果我可以做到呢?” 谢淙扬了扬眉,显然认为他又在说的甚么无聊空话。 偏在此时,谢恒颜将一切听在耳边,忽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他感觉方焉的承诺并不简单,甚至一旦谢淙选择答应,那便大有可能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果不其然,自那有意无意的一次试探过后,心思诡谲而狡猾多变的方焉,便暂时从谢淙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就像他来时匆匆的那个白天,方焉走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是对远在结界外旁观的谢恒颜而言,与他们相关的一天一夜,不过是转瞬即逝某个零碎的片段。 谢恒颜所观看到的画面,就像走马灯影。大部分的事物在他眼前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一在这过程中发生变化的,就是谢淙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在岁月的等待中染上一丝一缕的霜雪。 而在那之后,谢淙依然过着他孤独而平静的生活。那是谢恒颜并不认识的谢淙,他总归是一个人,沉默而无表情地坐在后院的躺椅里,望着面前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花丛发呆出神,就仿佛是在静静等待最终的死亡。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推开台阶外的大门,却意外发现不知何时,花圃里忽多出一只未曾见过的木箱,走近时,方觉它有生生半人的高度,落地时所带来的沉重力道,几乎将眼前刚发芽的花根压断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