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姐姐,还是嬢嬢?
“蝈蝈”向我通报谢晓兰的“三不政策”,让我喜极而泣的那天夜里,我亲爱的“蝈蝈”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工作手机接到一个紧急电话。 这个电话来自分管侦察队的支队副参谋长,他要求“蝈蝈”召集三名手下,立即到指挥中心开会,越快越好。 “蝈蝈”蹑手蹑脚离开家门,一边朝支队办公大楼疾走,一边用手机打电话。 15分钟之后,侦察员老水、老和、晓航,以及分管侦察队的刘副参谋长、当天值班的王副支队长,都已经在指挥中心的巨幅显示屏前坐定。 刘副参谋长通报情况:芒颜边境检查站的站长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报称,近日,有人到境外“采购”了约10千克冰 毒,很快就要偷运入境,目的地大约是昆明以西的楚雄市。 芒颜边境检查站是保山边防支队下属的一个“二线站”,设立于内地与“边境地区”交界处,主要任务是采用公开查缉的手段,依法对出入“边境地区”的人员、车辆以及货物实施边防检查,重点打击涉恐涉 毒涉枪等违法犯罪活动。芒颜边境检查站自成立以来,查破各类案件数千起,缉获各类毒品上千公斤,抓获贩毒分子、暴力恐怖分子、网上追逃人员等犯罪嫌疑人上千名,是武警边防部队继木康边境检查站之后的又一个先进典型。 芒颜边境检查站执行的是公开查缉任务,站长、教导员的照片、联系电话就挂在检查大厅的墙上,举报违法犯罪活动的电话,打到站长或者教导员的手机上,不仅毫不奇怪,而且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这个匿名举报电话对毒品数量、运毒车辆以及驾驶员、“押货人”的特征都说得很清楚,不像是报“假案”。至于匿名举报的动机,有可能是对毒品犯罪深恶痛绝,比如举报人的家人或朋友曾死于吸毒;也可能是“点水”。 “点水”是“黑道”上的一句行话,大意是“出卖同伙或同行”。至于“点水”的原因,可能是出于嫉妒,也可能是想借中国警方之刀,杀掉竞争对手,还有可能纯粹就是败坏竞争对手的“声誉”,如此等等。 这些,都是结案之后很长时间,“蝈蝈”对我所作的解释。那天夜里,在指挥中心召开的紧急作战会议上,没有任何人对情报来源提出质疑。 首长和侦察员们要做的,第一,是确定情报的可靠性;第二,在确定情报可靠的前提下,派出精干力量,不仅要打掉这批毒品,而且力争抓住“下家”,也就是身处云南省楚雄市的幕后“老板”,贩毒嫌疑人、毒品、毒资、涉 毒房产、运毒交通工具……一个都不能少。 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系统立即启动,很快查明: 符合举报人报称特征的嫌疑人及嫌疑车辆果然在境外活动频繁!这个嫌疑人,很显然只是个马仔,如果送“货”的目的地是楚雄的话,“下家”的老板很可能就在楚雄市内。 从嫌疑人“采购”毒品的境外小镇到楚雄市,芒颜边境检查站是必经之路。 上级决定,由“蝈蝈”率领老水、老和以及晓航,乘坐周强驾驶的7座suv,连夜赶到芒颜站;由刘副参谋长指挥情报部门,不间断地对正在境外活动的嫌疑人和嫌疑车辆实施监控,一旦发现嫌疑车辆入境,立即通知“蝈蝈”和芒颜站;王副支队长坐镇指挥中心,统筹各方力量,务求一击必中。 芒颜站站长接到匿名举报电话的日子是2016年2月29日,这个案子的代号是“2016229”。 3月1日凌晨4时许,“蝈蝈”率领老水等三名侦察员,赶到芒颜站,稍事寒喧之后,一行人住下来休息。 3月1日,天亮之后,“蝈蝈”给母亲谢晓兰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连夜出差了,这两天恐怕不能回到保山,他恳请妈妈等他回到保山之后,再打点行装,送妈妈回昆明。谢晓兰是那种历来干炼利索的女人,她在电话里说:“你出差就安心出差,我们回昆明就回昆明,各管各的。机票已经订好了,明天上午10点半起飞。我和阿香,打个车就能去机场,昆明那边,接站的事情,我也安排好了。你不要管我们……管好你自己……我就放心了!” “蝈蝈”当然明白,母亲说的“管好你自己”是什么意思,禁不住心中有些黯然。他只能说:“好吧!那只有等我出差回来,去昆明看您了。” 谢晓兰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蝈蝈”接着给我打电话。谢晓兰要领着阿香回昆明的消息,头天夜里,“蝈蝈”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我。“蝈蝈”轻描淡写地说“又出差了,这几天恐怕回不来……”,我一点都不感觉惊奇。他告诉我,谢晓兰的航班时间是3月2日上午9点半,我赶紧问:“是要我替你去送送她们吗?”“蝈蝈”沉吟着:“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说:“好吧,这事交给我。你安心出你的差,千万……要小心啊!” 后来,“蝈蝈”告诉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变得有点多愁善感,我叮嘱他“千万……要小心”的时候,他的鼻头竟然有些发酸。 我左思右想,决定“冒险”去拜访我未来的婆婆。 3月1日,吃过午饭,我强迫自己午睡90分钟——我忘了自己从哪里看过的“养生鸡汤”,说人的睡眠时间最好是45分钟的整倍数,我也就信了——其实我无法入眠,只是想着睡个“美容觉”,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去见我的“准婆婆”。我起床,洗脸,花很长时间把我的一头长发梳直,在脑后扎个马尾辫;我化了妆,眉毛和眼线,腮红和口红,都淡淡的,生怕老太太暗暗责备我“浓妆艳抹”;我找出一件白色薄毛衣,黑色的直筒裤,半高跟黑色皮鞋,外罩白色薄羽绒服,我对着镜子转来转去地端详自己,确证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清纯、聪慧、明净的乡村女教师,这才出了门。 自从差点被绑架到境外之后,我害怕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我提前叫了网约车,下楼后我没有急于出小区,而是透过栅栏,看到我预约的轿车已经在小区门口停下,这才急步走出小区,一拉车门就坐进后排。 边防支队的哨兵不让我进大门,门卫室里,我拿出手机来打郑芸芸的电话,告诉她:“彭队让我来看看他妈妈,你跟哨兵说一声?” 郑芸芸说:“粒粒姐你等着啊,我马上找人来接你。” 其实,郑芸芸比我还要年长两岁,因为我是他们队长的女朋友,她总是叫我“粒粒姐”,嘿,姐就姐呗。 不到两分钟,一名短发齐耳的女中尉匆匆奔进门卫室,笑吟吟地问我:“你是黎妮?”我点头。女中尉快乐地拉住我的手:“来吧,芸芸叫我来接你。” 走进支队大院,郑芸芸应该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女中尉,我要去看“彭队”的妈妈,她将我径直引领到“蝈蝈”和母亲居住的小屋前,冲我摆摆手,说“再见”,转身离去。 阴晦的天空下,我打量着这排略显破败的房子。 这是一幢至少有40年历史的连排平房,红砖墙,水泥预制板屋顶,绿色的门和窗框,油漆早已斑驳。屋顶上、房门前、窗台上,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花草,春天尚未来临,花草尽皆凋零。我迟疑着不敢抬手敲门,有一会儿,我的心头涌起一阵伤感:一个公安厅副厅长的遗孀,为了儿子的事业,竟然跟着儿子远离中心城市,来到这么个小地方,住在这么“破”的小房子里。谢晓兰,她的内心,是否如我一般坚强而决绝?我……难道真的是,和这样一位失去亲生儿子很多年,不久之前又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争夺”她仅有的另一个儿子? 我在心底悠悠叹口气,鼓起勇气,叩响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皮肤黝黑、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的少女,我想,她就是阿香了。 “姐姐,你找谁?叔叔不在。”阿香很快地说道。 “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谢晓兰的身影出现在阿香身后,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想,她也同样一眼就认出了我。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微笑,而是静静地打量着我。我局促不安,本能地想要低头,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低头?我命令自己抬头,面对我未来的婆婆,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而且迅速地叫了一声:“阿姨……” 谢晓兰没有回应我,仍然静静地看着我。我想,她是不是想说:“嗬,挺漂亮的嘛,怪不得我们阿国那么迷你?”或者问:“这么快,阿国就把我的意见转告给你了?”也许会责备:“没人邀请你,你上这儿来干什么?”要不就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不支持、不反对、不干预,我说过了嘛,你和阿国的事,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的心思百转千回,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像是突然被冻成一块冰。 阿香不知所措地看看谢晓兰,又看看我,怯生生地冲着我,又叫了一声:“姐姐,你……” 谢晓兰猝然打断阿香:“叫什么姐姐,你得叫她孃孃……进来吧!” 我知道,最后这三个字,是冲我说的。 我赶紧说:“谢谢阿姨”,迈步进门。 谢晓兰不看我,而是对着一脸迷惑的阿香说:“她,将来是要给你叔叔做新娘子的,你怎么能叫她姐姐呢?辈份都乱掉。”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谢晓兰这话,是赞同我和“蝈蝈”的婚约,还是对我暗含讥讽? 阿香一边利索地拿杯子、拿茶叶、拿暖水瓶,准备给我泡茶,一边喃喃自语地说:“我叔叔的新娘子,那应该叫婶婶对不对?” 她仰起脸来,认真地问谢晓兰。 谢晓兰“卟哧”一笑:“你这个文盲孩子,知道的还挺多。” 谢晓兰这一笑,终于让我如释重负。 阿香争辩道:“我不是文盲,我识字的……” 谢晓兰不理阿香,随手一指沙发,对我说:“坐吧。”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尽可能保持上身笔直,我知道,谢晓兰她们那一代女性,最讨厌女孩子“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阿香把一杯热茶搁到我面前的茶几上,抿嘴一笑,低声说:“孃孃,请喝茶。” “嗬,你个小丫头,学得到挺快!”谢晓兰立即跟阿香拌上了嘴。 “奶奶,不是我学得快,是您教得好。”阿香说罢,快步朝厨房走去,回头冲我又是一笑,像是我跟她之间,突然就有了一些小秘密。 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怪不得谢晓兰爱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