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2)
安达缓慢走到时周的跟前。 宫宴之时他的存在感就不高,别人有意无意地和他隔开距离,没有想到散宴之后他竟然还在,好像早早知道在这里等着他一样。 时周和安达已经很久没有接触,首军的必修课上,时周表现得和其他学生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仿佛在台上的只是一个自己不感兴趣的老师,而不是恨之入骨的仇人。 你花了太多的精神力,以自己的生命为消耗,除了蠢我不知道该如何点评你。安达斜睨着时周,像打量一件商品或者一个容器,看来你并没有很完美,今后你会更加残暴易怒,变成另外一个你,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实验失败了。安达小声絮语,带着惋惜的意味,我以为我能超过上一辈的,没想到啊。 上一辈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空气之中只有时周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他恨不得用头撞向什么东西,以其他的疼痛来转移走自己的注意力,却发现徒劳无功。 什么样的难受都比不得眼前夺走心神的崩溃和窒息感,说不清到底是催发精神力的痛楚令他崩溃还是眼下的莫名贪婪更加恶心。他觉得全身的经脉好像枯竭了,疯狂叫嚣着要补充一些什么,如同行走在沙漠中致命的干渴,抽干他的血肉,并如疯长攀附的藤蔓即将炸开身体往外扩张。 安达替他解释了目前的原因:和你同一批的试验品里出现过一模一样的情况,他们渴望被填补,濒临崩溃的边缘但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当然他们没有你幸运,都死了。 你知道的,疼痛、幻觉、感官、迷幻,这些都是逼疯人的上好武器,能让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一夜之间疯疯癫癫,更何况你呢,时周。 永远活在疼痛阴影之中的试验品。 手腕上的六芒星标志持续闪光,时周霍然抬头,单手扯住安达的脚腕,另一只手紧随其上肘撞拳击,瞬时安达如同破布玩偶跌落于地。 安达的精神力远高于时周,但以时周现在的体能和长期在基军的训练,一旦被他抢占先机,安达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因为和时周不同,安达拥有的是与顶级精神力无法匹配的脆弱身体,这是安达及其身边人隐藏的秘密,别人不清楚,但了解过原著内容的时周不会不懂。 仿佛久积不决的洪水开了泄洪闸口后一发不可收拾,时周发现自己无法停下来,肌肉条件反射性先于大脑进行了动作。 他的出拳密而实,丝毫不给人还手的反应和时间,砸在血肉上的闷响和骨头裂开之声并不能引起他的快感,他麻木地挥拳面前一片空茫,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如果时周有心,会发现自己的状况和曾经的狮鹫一模一样。但他的大脑早就无法思考,反而充斥着暴力和血腥,根本没有作为人的机会。 安达躲闪的面容和源源不断的新伤无限度刺激他的神经,骨头与骨头相撞击发出铿然哀鸣。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实验室里无数身穿白衣面露绝望的试验品们在他的脑海之中发出尖锐的叫嚣,面目狰狞如地狱爬出的恶鬼挤到视线之前像要冲破他身体的束缚,控制住他。 纤细的脖颈近在眼前,只要多加一把力,这个人死了之后他心中的仇恨和执念都能泯灭。 所有午夜梦回的惊醒与崩溃,所有训练时闪过的畏惧片段与漫天的疼痛,全部出于手下的始作俑者。杀了他,自己就可以解脱,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杀他?快动手! 那些试验品流着血泪逼问,挥动着鬼影像要上前把他撕碎。 快动手!快动手!快动手! 时周眼神一利,操纵手指的骨节一收,铮然之声破空。 他的手指移开安达的脖子,虚虚握住慢慢握紧成拳松于身侧,全身的血液回流,眼中猩红尚存却一片清明。 面容丑陋的试验品一夕之间又被拖回地狱。 差一点,他就疯了。 他不信安达没有任何保命的手段任由自己杀死他,反而自己若真的绷断了那根弦,仇恨的心智将牢牢掌控住他,让他成为失去理智的杀人机器。 安达气若游丝的汲取缺失的新鲜空气,缺氧而可怖青紫的脸色逐渐褪去,白皙的脖颈前残留着明晰可怖的指印。 废物。他扯着嗓子无不痛惜,以看待垃圾的眼神盯住时周。 时周单膝蹲在他的面前前,眼底一片静谧沉郁的灰蓝,没有威胁,更没有过激的怨恨。 安达,你疯了,但我没有。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懂得理性,懂得克制,懂得克服卑劣的欲望。 他缓慢拿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双手,扔到一边后温柔地摆正对方的衣领遮挡颈间伤痕: 你有病。 我一定亲手送你进精神病院。 第38章 决裂 大口的喘息之声,时周轻轻用手掌抵住地板,冰凉的寒意顺着肌骨往上延伸,逐渐冷却下大脑涌动的热潮与躁意。 时周眼睛里那种要滴血的错觉已经彻底平息,余留下干涩和充血的红血丝。 光线很暗淡,从他的身后照进来,安达的轮廓模糊不清,胸膛剧烈起伏着,等待眼前濒死时出现的幻觉慢慢散去,露出时周苍白英俊的脸庞。 你不杀我?没用的软弱。 要杀你,不是现在。 时周并没有被挑衅的自觉,他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背脊挺直,好像只是路过了一个不相熟的陌路人停下来攀谈几句。 现在杀了他,让自己彻底疯了,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在什么都没有筹谋的情况下贸然杀死安达浪迹天涯,那么他身边的朋友极有可能遭受无妄之灾。安达虽然只是安家的私生子,但随着科研荣誉的加身,他的地位逐渐水涨船高,无论是家族地位还是个人力量都不可小觑。 他的顾虑太多,变得束手束脚,但比起孑然一身,他很愿意承担因为情感而衍生的犹豫。 安达望着时周,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湿漉漉又温暖的光,照出对面的自己阴暗扭曲、丑陋不甘的脸庞。 他是羡慕时周的。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深处污泥之中仍然保持着希望与美好。 同样不受家族宠爱的身份,同样遭受莫名的诋毁,同样隐藏着自己的天赋。时周的生活除了这些郁闷,却总能保持一览无余的晴空万里。哪怕他的周围有多么不公,他伪装掩饰的伤心之下分明毫无波动,甚至能够跳脱出来以看戏的眼光点评。 而自己一出生就被家族放弃,利用压榨着最后一滴的剩余价值,活得蝇营狗苟如同臭水沟里腐烂的物质,再好看的皮囊都无法改变内在已经腐烂腥臭的存在。 越观察越迷恋,越迷恋越想占有。 你应该和我是一类人的,为什么你可以生活在阳光下。 那不如就毁了他。 时周不清楚安达的想法,只敏锐感受到安达身上混乱暴戾的气息,他远离暗处的阴影,把自己暴露于光亮之下离开。 时周,有些事情我认为你应该有权利知道。安达的声音嘶哑,撕扯开的伤口没有愈合,艰难地发出声音。 时周一直觉得安达有病,转身准备走人。 安达既然有病,当然一定会把想要时周知道的说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在时周的腿迈出门框的那一刹,他用力睁大眼睛,湛蓝色的眼眸有种骗人的无辜。 当初送你进实验室的人安达盯住时周,眼中闪烁着恶劣的光,似乎不想放过他任何一点表情,是时清。 时周极缓慢地抬眼,眼前白光一片,像被击中一般,一时间白茫茫什么都分辨不清。 你在兰斯身边学习的时候我就看中了你,精神力高的同时又能隐藏自己的攻击力,平和地跟机甲沟通,除了身体在贫民区落下病根之外,你强大得令人咂舌。他们都认为你是花瓶,只有我知道你的实力。 安达眼里透露着疯狂。 一个罕见的心性极强的天赋型人才,居然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缺陷而遭受众人的嘲讽。 我创造了你。 我在皇室里有话语权,我告诉时清,把你借给我一段时间,作为交换,我助他登上公爵之位,替他引荐帝国的掌权人。 他时刻关注着时周的反应。 时周的表情很镇定,但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他猛得转身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安达再度狼狈虚弱地撞到墙壁上。 墙体老旧斑驳,受到猛烈撞击之后噼里啪啦落地,满地的碎屑和灰白色的碎片,安达向来雪白的衣服上沾染了大片大片晕开的颜色,灰扑扑的像是哭泣的眼睛。 时周抬脚,绷紧力道极狠的足尖,忽然停在半空中转瞬改了个方向。 房间里沉默伫立的一个金属骑士雕像。 四处飞溅的金属碎片有一片扎进安达的手上滴答流血,地面上盛开了殷红的花。 他满不在乎,仍然朝着时周难得放肆的笑。 时周,你还需要我。 时周没有再看他一眼,冷冷走出门口。 他快步走到空寂的街道之上,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好像重锤砸得他生疼。什么情绪都没有,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双腿僵硬地向前走不曾停下来。 等他从恍然的情绪之中抽离,原来他已经走到了公爵府上。 昏昏欲睡的门卫认出了他,慌忙为他开了门。既上回门卫的事件之后,公爵府的人统统认清时周的脸,生怕落得发配边境的命运。 虽然心中奇怪,但到底是主人家的少爷,门卫不敢多问几句,混沌着脑子继续打起了瞌睡。 时周沾了露水颜色变得更深的衬衫礼服因为水汽透露出令人心碎的惊艳感,恍然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又消失不见。 现在的小少爷都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跟个孤魂似的。 他在心中默默泛起嘀咕。 按照记忆之中的地图路径走上二楼,拐角处时清办公的房间亮着暖黄色的灯光,温馨柔和。 时周轻轻叩门三声,不等里面的人有所表示便推开。 哥哥。时清没想到他会来,原本骤然绷紧的身体放松,愣了一瞬转头和身边的男人吩咐,你先下去。 时周没有先回应他,而是盯着与他聊天的面容平平无奇的男人,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长袖外套下手背若有似无探出的纹身,三角蛇头毒牙森森。 当初被迷晕之前,拖着自己那条手臂上的盘踞的阴冷毒蛇突然后来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没有闪避,而是勾起有些邪气的笑容,整张脸顿时显得扭曲起来。 时清冷了脸:下去。 男人扫了他们俩一眼,低头快步离开。 你怎么有空来看我。时清笑着替时周端来一杯温热的清水放到他的桌前。 他刚刚从皇宫回来没有多久,现在时钟指向了两点半。时周满身疲惫,忽然出现在公爵府,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时周没有回应,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像一颗漂亮又没有感情的玻璃珠。 注意到时周差到极致的脸色,他的神情变得犹疑,试探又叫了一声:哥哥? 系统化身尖叫鸡快要气疯了,疯狂输出:【时清!我要杀了你!】 时周又一次屏蔽了系统,实在太吵了,声音大的回音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本来不舒服的身体硬撑着没有倒下,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状态。 因为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坐到了时清的面前,靠着沙发松软的坐垫慢慢平息身体里叫嚣的难受,视线和他平齐。 这是他好像时隔很久再次认真看时清的模样。自从回到帝都之后,任务集中在兰斯和珀西身上,他忙着走剧情,时清忙着争权势,两个人不如远不如从前在金三角时接触的多。 亚麻色碎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又圆又大,天然有种天真无辜感,长大后深邃的眉骨和脸上利落的线条,又为他揉进成熟的气质。 时清眼皮上有一道肉色的小小疤痕,是当初时周刚刚到了这具身体时,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没钱治病,时清被迫去偷药却被发现,被人一耳光打过去那人手上的链条刮伤他的眼皮。 我又给哥哥添麻烦了。那时候的时清喜欢用棕色的眼睛盯住他,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眼睛处源源不断渗出血,他胡乱抹去,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时周的回应,因为时周不喜欢他做过界的事,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很陌生。 明明他养了那么多年,但发现自己看不懂他的心连容貌好像不是印象中的样子。 知道的那一刻,心里面下意识淡淡回复了安达一声哦,好像也没有别的想法了。也或许是想法太多,一下子团成一团密密麻麻的球滚落了下去。 安达把事情告诉我了。 时清的笑脸僵硬在嘴角,手指抽动一下,维持着握住玻璃杯的姿势。 你说什么? 没有嘲笑地反问时清为什么还要假装,时周的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 时清,很恨我吗? 除了恨,他暂时想不到什么浓烈的感情能把相处十几年的亲人无情地送进实验室。就算他们不是真正的亲人,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想要抹掉自己的过去?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时清没有回答,说了另一句话:他向我保证你不会死。 时周重重地闭眼,心中陡然烧起一把火想要把身边的一切殆尽。 实验室里的暗无天日,每次催动精神力的忍耐苦熬,原来已经是别人的施舍,因为至少还替他保留了命没让他死。 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他一把扯过时清的手腕,不断收缩和骨头相触碰,他的力气他心里清楚,本来就容易控制不好力道,盛怒之下恐怕用的是粉身碎骨的力气。 可时清并没有喊疼,面色如常,更不对劲的是,他的眼里满是浓郁化不开的麻木、冷静甚至兴奋。 他舔舔嘴角,声音沙哑:哥哥,安达让你变成这样了是吗? 他另一只没有被钳制的手轻柔放在时周的脸侧,忽然又恢复了委屈无辜的形态: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我多好。 冰凉的指尖和时周温热的肌肤相抵,颇有点缠绵的意味。 时周定定看了他很久,逐渐放轻力道松开手,甩开脸边他觉得恶心不适的触碰,扯过一张纸巾擦了那一小片肌肤。 慢条斯理擦拭的样子似乎激怒了时清,他站起身,单膝跪到时周面前,狠狠攥住他的手腕,扯下一点力道使得时周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