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城空了
转眼间,又是人们蚂蚁搬家似的场景了,成群结队涌向火车站的时候了,年关就要到来,新闻上,火车站人如潮水。 我和梁凤书从不靠近火车站,我给她说过,我怕闻到那浓烈的人肉味。在我两年前离乡的火车上,真是闻怕了,那无数鲜活的人肉堆在一起的场面,我一辈子也不想再靠近,我给梁凤书开玩笑说:“就是王母娘娘等着我,我也不去坐那火车,你要是体会过,你也如我一样。” 梁凤书没有那种经历,但她是一个思维细腻的人,她在工厂巡查宿舍时,她以手捂鼻,她问我:“为什么宿舍是那个味道?” “因为他们十天半月也不洗澡,衣服鞋袜更是穿到自己都闻不下去了才会换。” 每个人都想生活在一个舒适干净的环境下,长年累月的疲惫不堪,他们已经没有心思追求干净舒适,他们只想活着,能活着,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梁凤书是无法理解的,她说:“宿舍的水不要钱,每天洗澡、洗衣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就算他们工资低,一块肥皂总是可以买得起的吧?不至于会影响到他们存钱吧?” 我必须为穷苦人辩解几句,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确实,洗澡可以在十分钟内完成,洗衣服最多半小时。干农会的、下苦力的、工地上的工人、车间工人等等,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早晨工作到午夜,除了睡觉,已经没有多少空余时间,仅有的一点空余时间,他们还想抽几支烟,喝几口酒,聊上几句闲话,不然真成机器了。 而且他们明白,没有人在乎他们是否洗澡,是否换衣服,爱洗澡、换衣服的建筑工,并不会比其他人工资更高,老板、工头在乎的是他们能下多大力气,能做出多少事情。就像当初我发传单一样,老板在乎我发多少传单,我爱不爱干净,他是没有半点闲心关注的,最后还像他家破人亡了一样,不给老子钱。 试想一下,如果每天洗澡的工人比不洗澡的工人工资高,没有人会不洗澡。越是底层的人,越是有很多生活琐事,一场疾病可能让全家陷入困境,疲惫着挣扎着活着已经不容易,还要干净的活着,将更难。 我不丝毫添油加醋的告诉我的梁凤书:“我还没有离开山村的时候,我们村里一个男人肚子疼,非常疼,疼得受不了啦,不得不去医院检查,农村人小病靠挨过去,万不得已不进医院。那个男人是丈夫,也是父亲,是一家的顶梁柱,他不想死,他的家人肯定也不想他死。医院一检查,是结石,他肚子里有很多结石,可能比高僧圆寂后的舍利子还要多,不取出来,他就活不了。” 梁凤书几乎不加思考的说:“那就取出来吧,你真是搞笑,你知道高僧圆寂后有多少舍利子?” 女人总是这么容易偏离聊天的主题,我根本不是在说舍利子的事,我是在说肚子里的结石,它们凝结在胆囊、胃、肠道等等地方,像对故乡的依恋一样不愿离开。农村人长期喝井水,是极容易出现结石危害身体的时候,当然,我这也偏离了要说的主题,结石是怎么形成的,我没有研究。 我必须给她把故事说完:“他当然想要把结石取出来,他全家都希望结石离开他们贫穷的家,医院也希望帮他把结石取出来,在把结石取出来的问题上,没有人有异议,可是只有医院有这个能力。医院是有坚持、有信仰的,不给钱绝对不给动刀,钱也不多,几千块。对于那一家人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没有钱,他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说没有钱,他倾家荡产也凑不齐这笔钱。” “他回到家里,希望结石能够可怜他而自己离开,但是结石没有离开,他日夜嚎叫着,凄厉痛苦的嚎叫声回荡在村里,好像一个人正经历着被野狼慢慢撕咬。村里人听到这凄厉痛苦的声音时,除了叹息,还是叹息,那几天里,不远处的小庙的香火特别兴隆,都祈求自己别摊上这种事,李瞎子让我也去小庙磕头。” “嚎叫几天后,结石肯定是没有被嚎叫声吓走,他死了,热热闹闹的吃两顿后,他被埋在他家的庄稼地里。凤书,那时我不知道这当中的悲惨,我只想着村里最好轮流死人,那样才能有好吃的。” 梁凤书手托着精致的脸,语气严厉的说道:“你没良心,你们全村人都没良心,你是个坏人,你们全村人都是坏人。” 我觉得很无语,故事说得不成功,怎么能扯到我的良心问题上来呢?我也不是坏人啊,那时我也是穷人,我也没有钱,我还是个孩子呢?我只好总结话题:“凤书,洗澡洗衣服还算个事情吗?” “你严重脱离群众,你爱干净了,你连火车站都不进了。” “你当初巡查宿舍,为什么握着鼻子呢?” 梁凤书站起来,望着窗外,喧嚣似乎消失了,静默得像一片坟地,她挽起我的胳膊:“走了,我要吃好吃的,我们去逛世界之窗。” “不知艰苦朴素的婆娘,门票多贵啊?”我这样想着,我什么也没说,我也想去看世界的繁华。 过年啦!我们给自己放假了,市场上开门的档位寥寥无几,年关了,深圳空了,放眼望去,高楼大厦比人多。从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的街道,突然像战火纷飞的前夜,全都逃离了,空荡荡的城市悲凉得像被抛弃的不详之城,如此繁华的都市,在最重要的年关,竟然都舍弃了它,留下一年里极难得出现的冷风在城市里晃荡,风也是零落的,还有我们,我们也是零落的可怜人。 我所可怜的那些姑娘们,也都风风光光的返乡了,如此繁华的都市,没了“窈窕淑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繁华变得死气沉沉,近乎苍凉。 我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梁凤书把我的手拽得特别的紧,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她不愿说起,我也不愿说起。我们开心的买年货,有钱了,不贫穷了,我们依然节约,我们从艰难中走过来,担心回到艰难中去。 到年关,每家每户门前、窗台上都摆着金桔、鲜花,紧闭的大门前也摆着,无人的窗台上也摆着,挂满金黄的金桔树是年关的坚守者,我和梁凤书也搬了几盆回去。摘几个,连着皮嚼着吃,真甜啊! 梁凤书笑得前仰后合的,她总是在我面前不注意端庄仪表,骑在我的腿上,拿手在我嘴里掏:“你给我吐出来,这是吃的吗?年还没过完,估计被你糟蹋光。” 我们在世界之窗看着那些浓缩的世界著名景观,每过一处,她一定指着说:“我们将来去这里。”我们买了很多胶卷,尽情拍照,我们依然像一个来到都市的游客,我们要记录下在都市里的欢乐。 从世界之窗出来,已经是夜色阑珊之时,梁凤书裹紧身上的风衣,依偎在我的身旁,逛一天了,许是疲惫了,我问她:“明天就是除夕,真不回去吗?你的家并不远,凤书,我知道你想家,想得不得了。”我抱着她,我们就坐着世界之窗大门外的台阶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我很难受,我连累了她,在年关里,沉静半年的愧疚和不安浮出来,带着肮脏的泡沫。 我是一个不爱故乡的人,我依旧会开始越来越多的想起故乡,想起故乡那些我以为我不在乎的人,原来熟悉得那么难以忘记,我如此,何况是梁凤书呢?她不愿提起回家的事情,可是我想让她回去看看,我爱她,不该让她也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无尽漂泊的人。 深圳的冬天依然寒冷,这是非常难得的寒冷,仿佛是所有回乡的人带走了这个城市的温度,城空了,天寒了。我喜欢寒冷,寒冷使我能体会到全身肌肤的冰凉,那是我小时候的味道,我愿意时常想起苦难,只有时常想起苦难,我才会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特别是我的爱人。 如果爱情是心灵在一起相拥,能看到对方最细微的颤抖,我和梁凤书就是如此,她仿佛是真走累了,全是无力的靠在我怀里,细声说道:“我们说好不说回家的事的,你何必在这个时候非得说呢,我知道你的心,你觉得对我有愧疚,你想让我回家去看看,是吧?” 我抱着她,不用我回答,她明白我的脆弱,如果我不穷,不是故乡让我看不到希望,我不会离开故乡,至少不会那样绝情的离开故乡,以至于我没有勇气再回去,每到年关,似乎都要把从前回忆一遍,给记忆铭刻下再一次的纪念。 我沉默不语,她哭了,只是流泪,没有哭泣声,她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再到腿上,一直沁入台阶的缝里。她把脸转向外面街道,把我的手贴着她的脸,流着泪说到:“回去看了,然后呢?他们会问起你是谁,你做什么的,我为什么会跟你跑了,会说,如果你爱我,你怎么舍得让我众叛亲离。他们不知道你对我的好,他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不知道是你让我看到人生的希望和意义,他们以为钱就是一切,没有像你一样看那么多书,无法理解我的选择,他们会看不起你。如果回去了,可能我们的爱无法再继续,我会伤心,你也会伤心。” 我也哭了,很是愚蠢和无能,既不能让爱人不流泪,自己还流泪,我们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夜色里相依在大街旁,与空荡荡的城市一样悲怆。 她说:“你对我没有亏欠,心中不要有愧疚,如果有,那就不是爱,我希望你只是爱我,永远爱我。我是为爱离开的家,一切都是为我自己的爱,这是我最值得的,我没有丝毫后悔,这是我的命,我觉得最幸福的命,麦子,记住了,以后再不准有愧疚,愧疚多了,爱会变味。” “好,我听你的。” 我们给对方抹去泪水,她站起来,拿着我的手,指着远处的霓虹灯:“看,那里还营业,我们去唱歌。”她把我的围巾塞进风衣里,扑在我的怀里,我抱起她旋转起来,她笑起来:“麦子,好不公平” “不公平?我勒着你啦?” “不是,你长高了,这一年,你长高了好多,可是我长不高了,不是不公平吗?” “那里也有增加吗?” 她愣着眼看着我:“不要脸。” 手拉着手,穿过那些空荡荡的街,在夜色里向前走,穿过一片树丛时,她说:“麦子,如果这是一片走不出的无边丛林,丛林里全是陌生人,我们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幸福下去,直到过完这一生吗?” 我笑了:“当然,不幸福下去还能怎么样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假设。 她说:“这个世界就是丛林,丛林里全是陌生人,你有我,我有你,这还不幸福吗?” 我顿时明白过来,从此我们天涯相随,不要带走亏欠,不要有愧疚,能彼此相爱,彼此永远,还能怎么样呢?我一把抱着她,手开始忙碌起来…… 她在夜色里左顾右盼,声音极小的说道:“你疯了吗?被人撞见怎么办?” “不会的,鬼都回家了,哪有人?忘了大树下?忘了溪水里?” 她手把着树,树拼命的摇晃起来,几只过冬的鸟被突如其来的晃动惊起,在夜色里冲向高空。 从树丛里出来,我玩笑着说:“凤书,我有一个梦想,我想啊,我将来要带着你走遍祖国山山水水,每到一处,都在野外做一次,让山川河流都看见我们的爱。” 她低眉含笑,摇摇头:“要命哦,以后怎么有脸再见大好河山。” 我说:“山和山也是相爱的,所以山连着山;江河湖海也是彼此相爱的,所以水连着水;花草树木也是相亲相爱的,所以根连着根;我们也要像它们一样,永不分离。” 她停下脚步,侧头看着我:“以后不准说这些,说习惯了,又去骗别人,谁挡得了你这张嘴?”说完,她又笑起来:“嗯,好吧,对我说可以,只能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