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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什么?”阿瑶问。 “涂三平。”涂老幺将锄头砸过去。 阿瑶甩袖一挥,那锄头便转了个方向,落至气若游丝的李十一身上,“咔嚓”一声,将她的右肩卸下来。 涂老幺不说话了,他只默默地盯着李十一血肉模糊的脸,好似从未见过她似的,一眉一目看仔细了,记牢了,而后他堆起眼皮子,同往常一样赖笑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阿瑶。 他不紧张了,也不惶恐了,以街头巷尾的二流子惯用的身段斜着重心,另一腿没教养地抖起来,这是神同人的对峙,亦是高高在上同三教九流的对峙,他将脖子缩着,手在袖口里揣起来,西装袖子太小,他揣着不大舒服,却也只能将就。 “涂三平。”他又重复一遍,对阿瑶赖皮赖脸地笑着,说:“我涂三平要你的命。” 他说得笃定,连阿瑶亦不由自主扶住了轮椅,却见涂老幺呵呵一乐,俯下身子做了一个助跑的动作,在清冷的巷子里“踏踏”几声闷响,随后便是“轰”的一声余颤。 她瞧见涂老幺一头撞在坚硬的石柱上,肥硕的身子抖了一抖,似是没想过这样疼,连骨肉都起了退缩的反应,可他回身坐在石阶上,被血覆盖的脸庞无畏又无惧,眼珠子原本便小,此刻更是睁不开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盲目地寻找李十一的方向,手里握着的神荼令隐隐颤动。 人通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尽力掏了掏,也说不出一句好话来,更不晓得该从何处说起,唯有一句记得牢牢的。 那还是在螣蛇洞内,他躲在巨石后,瞧见李十一头一回变成发光的菩萨时,听见阿罗说——三魂祭,神荼出。 他算过了,木莲,芸娘,再加上他涂老幺,这三魂是顶够了。 听老人说,魂魄离体时,人的身体里还能残存些意识,他便想拘着这些意识,瞧一瞧回归的令蘅,瞧一瞧她怎样将这臭婆娘打得落花流水。 涂老幺有些得意起来,靠坐在台阶上,忍不住唱起了曲儿,他的曲声仍旧比杀猪声还惹人烦,但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呸一口唾沫,咧着大嘴大声唱起来。 “鸦瓴般水鬓哎——似刀裁。” “小颗颗芙蓉花哎——额儿窄。” 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时断时续的曲声中,他感到困意自四面八方袭来,同样四面八方袭来的还有别的,那是一浪又一浪的叩头的声响,万鬼,千魂,狼嚎,虎啸,神音,仙乐,这些声响出现在静谧而萧瑟的冬夜里,是如此的热闹,也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更是如此的矛盾而微妙,可它们齐齐叩向这一处,似虔诚的皈依。 同宋十九回归时不同,那时万兽欢腾,百虫破土,令蘅的出现是安静的暗涌,仿佛成千上百根游走而来的丝线,交织在中央的宁静里,只待那人沉睡醒来,用眼神轻轻一拎。 神荼令是最忠诚的前锋,令蘅仅仅只是指头动了动,它便被捉拿一般回了到她手里。 涂老幺不胜力地将指头松开,朦胧中瞧见原本生死不明的李十一浑身漫了一层淡淡的光,那光影将她抬起来,抬至半空中,身下是一朵曾见过的睡莲。 睡莲开得安谧而温柔,仿佛在包裹初升的婴儿,又仿佛在安抚流浪的归人,它将她的肌体重塑,记忆填充,将她的眉峰略微挑高,唇鼻添了清冷。最浓墨重彩的是她的双眼,将人间烟火剥离,以疏远的慈悲替代。 光芒逐渐散去,中央静静停着的是一位白裳神女,她似是尚未为一场酣睡画下句点,仿佛是被提起来的,腹部稍高,头尾稍落,待她睁开了眼,才直起身子,缓缓降下来。 她仍是那身白衣,仍是那个发髻,仍是一样的神情,只是未在手里拎一盏彻夜工作的灯。 在涂老幺被稀释的意识里,依稀有衣袂款动,令蘅走过来,他咧了咧嘴,望着她的手指说:“又……” 又见面了。 我是涂三平。 我爹叫涂二旺,我爷叫涂一兴。 我爹说,人活一世,稀里糊涂。我爹说,穷有穷高兴,富有富忧愁。我爹说,你爷是个疯的,你轻易别招他。 我爷总爱拎我说疯话。 我爷说,咱祖上是大人物,复姓神荼,后来落败了,撑不起这么大的姓,又因着旁人总说这姓怪,便改作了涂。 人活一世,稀里糊涂的,涂。 我过得实在对得起这糊涂姓,夜里看坟,白日里走街串巷,寒碜包子陈,和猪肉张吹嘘。直到我守坟夜里撒尿,撞见了十一姐。 往后的事,十一姐都晓得。唯一不晓得的是,我瞧见神荼令那日,回去问了问媳妇:咱爷说咱祖上姓啥来着? 她想了半宿,天蒙蒙亮时同我说:神荼。 我说不好这其中有什么干系,总归是有些渊源,不然我咋总惦记李十一。 直到今日,我见了令蘅,才忆起其中关窍,原来我祖上是神荼令上的一根穗子,令蘅同烛龙打斗那日,烛龙捏的控时诀正转至大明,那穗子不当心被打落,自此入了轮回道。 只是不晓得为啥咱一脉落魄成了这德性,我爹怂,我爷疯,我又怂又疯。 四顺没了我的言传身教,应当能好点儿。 我叫涂三平,我叫神荼三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