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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将脚缩回来,垂着头上前去,两手仍旧捧着布兜子,委身请安:“大人。” 她不爱说话,成人形后说得最多的,仿佛也就是这两个字。 阿罗递了一块巾帕给她。 阿桃一怔,在阿罗的动作里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子才抖着手接过来,小声说:“谢大人。” 她仍旧立在屋檐下,将自己的不安掩藏在湿润的阴影里。 阿罗将手负回去,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遍,眼里的考量并不显山露水,却足够阿桃感到不怒自威的压迫,她将帕子攥在手里,也不擦,只静静等着阿罗问话。 阿罗果然开了口,声音柔弱微哑,带着三两分生冷:“我要问什么,你知道。” 阿桃布鞋的鞋尖顶了顶,小臂却只将布兜子牢牢抱住,半晌,她才白着一张俏脸,颤巍巍地直视阿罗:“阿桃死罪。” 罪在她毫无分寸地看进阎罗大人的眼里,也罪在别的。 她知道阿罗不大有耐心,也生怕耽误她一丝一毫,于是她长长地细软地呼吸了两回,说:“我是黄泉边上一朵桃金娘,就开在奈何桥底下。” 阿罗的睫毛落得很温柔,神情却被雨水隔住,没有半点温度。 她以听了一万回奏报的态度听着眼前姑娘的话,而眼前的姑娘,却是头一回说这些话。 她低头望着坑坑洼洼的泥凼子说:“大人经过时,裙角也时常拂过我一两回。” 阿罗稍稍蹙眉,阿桃的心便缩了起来,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好比她时常贪恋裙角的温柔,时常听着她的脚步,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她总是走得漠然而匆忙,有时同五钱低声嘱咐两句,遇到为难的事时会不自觉地整着袖口,遇到吵闹的生魂时会掩唇轻轻咳嗽一声。 极偶然地,她也会同五钱说说笑,阿桃便在姊妹颤动的腰肢中勉力抻长了脖子,想要多多看半眼。 有一回,浮提大人的婢女被虚耗偷了快活,大人生了好大的气,将虚耗拎进油锅里头炸了一百年。她那时才晓得,原来大人也是有婢女的,日日在她跟前,研墨添香的婢女。 可她只是一朵药娘,她盼着她需要她,也害怕她需要她。 终有一日她等来了阎罗殿的鬼差,说是要替大人甄选药娘,她那时刚化人形,同几位姊妹一齐栽种药材,她那日栽歪了可怜的野山参,拎着裙子想要回屋寻一支朱钗,却被告知,大人要丑怪的。 “我心知大人不辨美丑,便买通了大人殿前的鬼差,将我换了上去。”阿桃只说了这一句。 阿罗却将握伞的手紧了紧,摇头:“小小药娘,如何能买通我殿里的鬼差?” 阿桃停住,在雨水里落花似的寥寥一株。她终于又将眼神抬起来,苍白的嘴唇弯了弯,露出一个胆大妄为的笑容,她说:“是心头血。” 阿罗负在身后的左手握住,认认真真地回望她。 桃金娘一千年可化形,聚一滴心头血,价值连城,可治百病。 可若是失了心头血,便修为尽散,只有三月人形之期。 阿罗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而后沉默地注视着她。 阿桃埋下头:“是阿桃的罪过,请大人责罚。” 却听阿罗问她:“几月了?” 阿桃眼波一颤,死死抓着阿罗给的帕子,却抖着嘴唇淡淡一笑:“两个月零八天。” “啪嗒”一声响,一滴雨水终于凝结好,自屋檐下坠下来,落到堆积的浅坑里。她以心头血换了两个月零八天,每一日她都记得。 她听见阿罗绵长而轻柔的呼吸,仿佛打在她耳畔,她低着头静悄悄地数,一,二,三,四。她同大人之间,也算是有了几回相顾而立的呼吸。 第九下时,阿罗转了身,对她低低一叹:“回泰山府去。” 阿桃眼里起了温热的水雾,恭敬地弯身道:“是。” 怀里的布兜子被箍得太紧,里头的东西仿佛是碎了,支棱着硌着她柔软的小腹。她摸了一把,想起阿音那日说的——这个,她爱吃细的。 终究未能将为她买的这把挂面留下来,原本也只是想日后阿罗再想吃面时,能有一丁点不为人知的干系。 阿桃抬眼,见阿罗余留的黑伞,孤零零地支在门边。 她静静一笑,拾起伞转身往雨幕深处去。 好像只有一句忘了说:阿罗那日在奈何桥外撞见嚎啕大哭的傅无音时,阿桃就在桥下边。 而当年阿罗回头时耳廓漫上的粉色,阿桃是真的头一个看见。 第83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八) 灰蒙蒙的天将清晨压得同黄昏似的,令原本就不大清明的脑袋更加疲乏,李十一还未醒,阿罗一大早出了门,阿音坐在餐桌旁,对面是咬着小笼包的宋十九。阿音歪着脑袋瞧她,见她两腮鼓鼓囊囊的,杏花似的水目随着咀嚼的动作一眨一眨,忍不住开口:“咱们今儿便要上缙云山了,你心里有底没有?” 宋十九抬眼望她。 “我猜,你是个妖怪。”阿音胳膊叠在桌上,见宋十九略微上扬的眼警觉而澄澈,瞳孔又大又黑,愈发似隔壁看门护院的阿黄。 宋十九眨两下眼,眉心轻轻蹙起来,她皱眉也是没有纹路的,只左右两端半截蚯蚓似的一突,似一对隐藏的犄角。 八九不离十了,阿音自我肯定地点头,她怕宋十九懊恼,又添一句:“精怪也不差,若你是个狐狸啊猫兔啊什么的,冬日里变了原形,多少能搁怀里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