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4)

    她们从出生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相伴相随。无论是最开始母亲的怀抱，还是后来一起逃脱猎人的捕捉，又或者在城主府工作，她们身边，永远都有对方的身影。

    莉安娜叹息一声，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莉安娜说，她收回手，却在中途被莉莉抓住了。

    姐姐，你明明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永远不会离开我。莉莉抓着她的五指，低声说：因为你爱上城主大人了，所以决定抛弃我吗。

    莉安娜温柔地说：这和城主大人没关系，莉莉，只是因为你长大了。

    莉莉：不

    莉安娜轻声说：你弄痛我了。

    莉莉慌忙松开手，她对姐姐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从不违背她的任何意愿。

    你已经长大了，莉莉。莉安娜睁开眼睛，那双灰色的瞳孔直直地看进莉莉的心里：在城主府，你已经不会受伤了。

    二十年前，还是羽人幼崽的莉莉和莉安娜被猎人和冒险者追杀，四处躲藏，无安身立命之所，只有彼此是唯一的港湾。

    嘘不要发出声音。莉安娜紧紧地捂住莉莉的嘴，把她抱在怀里，全身戒备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莉莉被她捂得接近窒息，却完全不敢挣扎，她知道，一旦被外面的猎人抓住，等待她的，将是比地狱更可怕的未来。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莉安娜的手指在莉莉的手上写了几个字，她们是双胞胎姐妹，长得一模一样，体型也完全相同，姐姐却天生就更加成熟，有担当一些。

    她们不需要言语交流，有时候一个眼神和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刚才莉安娜表达的是：她去引开那个猎人，然后莉莉趁机逃跑，之后，她们再到河边的树上汇合。

    那里是她们找到的临时定居点，虽然简陋，但还算隐蔽。莉安娜在那里存放了食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们可以凭借那些食物活过冬天。

    但她们被猎人发现了。

    莉莉心里猛地一跳，她的背后紧紧地贴在莉安娜的胸口，她能感受到姐姐胸口处极快的心跳声。她不想让姐姐出去，但那个猎人已经知道她们就在这个废弃的圣殿里，完全不准备离开。

    莉安娜侧头亲了亲莉莉的脸颊，她每次离开，都要这么做，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妹妹。

    莉莉无法拒绝姐姐，她只能看着姐姐步伐轻盈地离开，背后的羽毛闪闪发光。羽人幼崽还不会隐藏自己的羽毛，她们羸弱，漂亮，显眼，是猎人眼里最好得手的猎物。

    莉莉抱着双腿，将自己藏在角落中，听着姐姐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稚嫩的双翅垂在地面上，干净洁白的羽毛沾染上厚重的灰尘，她盯着圣殿的碎玻璃和被遗弃的圣物发呆。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片完整美丽的彩绘玻璃，供信徒仰望，然而圣殿被废弃之后，它们也变成了无人在意的废弃物。

    而羽人族的命运，比这块玻璃更加悲惨。

    这是一个硬生生被屠戮到几近灭绝的种族，美丽或者脆弱都没有关系，但羽人族既美丽，又脆弱。

    莉莉听到外面的叫声，猛地惊醒过来，她趴到窗口，看到莉安娜朝猎人扔了块石头。愤怒的猎人朝莉安娜冲过去，莉安娜转身就跑，将猎人引到和莉莉相反的方向。

    按之前的计划，莉莉本应该马上逃跑的，但她发现莉安娜的动作有些奇怪，她似乎受了伤，只能弓着背跑，因此速度很慢，这样下去，猎人很快就会追上她。

    如果就这样逃跑的话，莉安娜会被抓住的。

    莉莉紧张地喉咙发涩，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耳朵和脸烫得要命，她往后退了两步，碰到了一个摔在地上的圣遗物。

    因为这座圣殿信奉的神明已经死了，这些圣遗物毫无用处，只是形状奇怪的石头而已。

    莉莉抓起石头，艰难地爬上窗户，她还只是个幼崽而已，甚至不如窗框高。

    她从窗框跳下去，手里紧紧地抱着那块石头，拼命朝猎人追过去。莉安娜和她有心灵感应，知道她追过来了，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她。

    不要

    快走

    莉莉看到了莉安娜眼里的惊恐和绝望，但她现在心脏跳得很快，脑袋也很热，完全陷入了另一种紧张而亢奋的状态。莉安娜停了下来，那个猎人也停下来，举起手里的长矛朝莉安娜刺过去。

    与此同时，莉莉借力跳起来，羽人的灵敏在这时发挥的淋漓尽致，她举起那块石头，狠狠地砸向猎人的脑袋。

    砰得一声巨响，猎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脑勺哗哗的流出血来。他顿了顿，缓缓朝后面看过来，那双猩红的眼睛让莉莉感到害怕极了。她无力地瘫倒在地，刚才能造成的伤害，对她这个羽人幼崽来说已经是极致了。

    跑！莉安娜尖锐的声音传来，猎人朝莉莉举起长矛，莉莉眼前一黑，下意识滚了半圈，长矛擦着她的腰腹，刮下来一大片皮肉。

    猎人冷笑一声，忽然，他瞳孔放大，无力地倒在地上。

    就在他攻击莉莉的时候，莉安娜捡起了刚才的石头，再次朝他脑袋砸下去。猎人倒下来之后，莉安娜跪在他背上，用石头一次又一次砸下去，砸的他脑袋粉碎，鲜血和肉块染上了曾经光洁神圣的圣遗物，也染在莉安娜手上。

    为了确保猎人死得不能再死，莉安娜多砸了好几下，就在这时，她们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

    这里有羽人！

    还是两个，赚了！

    她们杀了一个猎人？！

    莉安娜和莉莉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绝望。

    莉安娜抓起莉莉，拼命地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快追！！

    抓住她们！

    叫魔法师大人来！

    莉莉绝望地想，这一次，还能逃掉吗。伤口很疼，腰像要断了一样，血一直在流，最开始是热的，后来不知不觉就变凉了。莉莉完全没有力气再跑下去，但莉安娜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她抓得如此用力，让莉莉觉得，无论遇到任何事，姐姐永远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后面的冒险者们很快追了上来，莉莉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冒险者，反正不管是什么职业，对羽人来说，都没有区别。

    莉莉摔了一跤，倒在地上，额头碰到了路边凸出的石头。

    血很快流下来，她从血雾中看到姐姐的神色，那么坚毅，仿佛永远也不会退缩，不会放弃一样。

    姐姐她想说自己跑不动了。

    姐姐，你自己跑吧。

    你活着就好了。

    我一直都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我的话，你一定能活下去吧。

    莉安娜眉头一皱，半跪在地，把莉莉抱起来。

    她的力量也只比莉莉强一点而已，幸好莉莉很轻，羽人的体重总是很轻的，像一片羽毛。

    莉安娜抱着莉莉，继续往前跑。

    莉莉在她怀里喘息，身上的血沾染到她的羽毛上，就像两个羽人一起流的血。

    姐姐，把我放下来莉莉轻声说：我已经受伤了

    莉安娜一直注视着前方，声音平稳：

    莉莉，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放手。

    莉莉抬起头，发现莉安娜的脸色很差，苍白得就像纸一样，还有汗珠混着血迹不断落下来。

    莉莉听到后面的追赶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她紧紧地握住手，无声祈祷：不管是哪里的神明，请保佑我们，让我们逃出去吧

    冒险者们已经追上来了，正要搭弓射箭，这一瞬间，时间无限被拉长，莉莉清晰地看到姐姐脸上凝聚的汗，灰色的睫毛微微颤抖，浅色瞳孔如同浸在水里一样发亮，越来越亮。

    她抱着莉安娜的脖子，然后发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高。

    在她眼前，一双洁白的翅膀正徐徐展开。

    翅膀挥动，带着她飞向天空。

    化羽了？

    后面的冒险者们讨论着：

    这下抓不住了。

    外面野生的羽人就是皮实肉厚啊，我家买的羽人，化羽之前要做半个月的准备，还有两成的概率会死在化羽过程中。

    可惜魔法师没追过来，不然扔个迟缓术，也能追上。

    刚化羽，她们跑不远的。

    冒险者朝空中射了两箭，第一箭被莉安娜躲过去，第二箭射中了莉安娜的背，但莉安娜的速度丝毫没有变缓，反而更快了。

    下次说不定还能碰上，走吧。冒险者们讨论着，转身往回走。

    化羽就是指，羽人的那双翅膀不再是装饰，终于能飞起来。但飞起来也没有用，羽人只能进行短距离低空快速飞行，针对这种飞行方式，有很多解决办法，迟缓术就是其中之一。

    那几个冒险者没有再追之后，莉安娜抱着莉莉又飞了一段距离，才因为实在撑不下去而落下来。

    她刚刚落地，就趔趄了一步，倒在地上。

    莉莉还被她抱在怀里，浓烈的血腥味将两个羽人幼崽包围起来。

    莉莉艰难地爬出来，然后拖着莉安娜找到了一个山洞，她们已经非常擅长随时将自己隐藏起来。

    我化羽了莉安娜靠在石壁上，气喘吁吁地说：母亲说过，化羽会持续三天

    羽人雌雄同体，自体生育，所以她们只有母亲。

    姐姐莉莉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莉安娜扬起下巴，将痛苦的呻/吟咽下去，把背后的伤口藏了起来。

    她对莉莉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莉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经过一路折腾，那道伤口更凄惨了，还有各种碎石钻了进去。

    去接点水。莉安娜吩咐她：然后用火烧开，清洗伤口，一定要洗干净。

    莉莉照做，烧了热水之后，清洗了自己的伤口。

    莉安娜总比她懂的多一点，更冷静一点，她都听莉安娜的。

    到了晚上，太阳落下，月光温柔地洒落在洞口，藤蔓遮住了外面的光，阴暗的环境让莉莉觉得很安全。

    她缩在莉安娜的怀里，两双翅膀拥抱着彼此，相互取暖，地面上飘着几枚雪白透明的羽毛，中心有一点点晕开的灰色。

    莉莉入睡之后，又因为剧烈的疼痛被惊醒，她呜咽了两声，眼泪从纤细的睫毛流下来。

    莉安娜用手指擦掉她的眼泪，轻声问：很疼吗？

    疼。

    莉安娜便温声安慰她：已经没有流血了，很快就会好的，羽人的自愈能力很强

    莉莉仰头看着她，姐姐有着灰白色的长发，眼睛又黑又亮，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吐露出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尽管莉安娜现在浑身是血，脸色苍白，但莉莉仍然觉得她很美。

    美得惊心动魄。

    莉安娜低下头，舔舐着莉莉额头上的伤，她的侧脸在这一刻像极了一种鸟类，高挺秀气的鼻梁如尖锐的鸟喙一般。

    两只羽人如同受伤的小兽，在山洞里相互舔舐伤口。

    她们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体温和血液混在一起，双翅笼罩着彼此，两幅身体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但莉安娜已经化羽了，她开始显露出一些和莉莉不同的气质特征。

    羽人自体生育出来的孩子，基本就是自己的克隆体，像生出她们这样的双胞胎，极其稀少，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双胞胎羽人的价格，昂贵得难以想象。

    莉莉仰头看着莉安娜，眼睛闪闪发光：姐姐，伤口不疼了

    嗯。莉安娜温声说：亲亲就不疼了。

    后来，她们回到那颗树下，发现树上的巢穴已经被猎人捣毁。之前辛苦储存下来的食物自然也没了，莉莉难过得哭出来，莉安娜安慰她说：没关系，食物再去找就好了，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莉安娜似乎永远都这么沉稳，乐观，坚强，令莉莉感到安心。

    被猎人追杀没关系，巢穴被摧毁没关系，找不到食物也没关系，只要她们还活着，还在彼此身边，就好了。

    她们那时候，都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唯一。直到城主大人阿特利出现，救了她们，并将双胞胎羽人姐妹带回到城主府。

    在城主府，她们再也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正如莉莉所说，城主对她们很好，为她们提供食物衣服住处，甚至让她们学习，之后也说过，如果她们愿意的话，随时可以离开。

    莉安娜和莉莉没有选择离开，她们希望留在城主府，于是阿特利给了她们一份工作。

    当时是莉安娜选择留下来，莉莉只是跟着她而已。那时候，莉莉还挺喜欢城主大人，觉得城主大人是唯一的好人，而且她那么强大，令人向往。

    但后来，她发现姐姐莉安娜的目光，越来越久地停留在城主大人身上。而城主大人，也更喜欢温柔可靠的莉安娜一些，她们之间，常常围绕着一种将莉莉隔绝在外的氛围。

    和莉安娜相比，莉莉只是一个孤僻阴暗的羽人而已。

    莉莉以前就知道她不如姐姐，但当城主府越来越多的人亲近姐姐，而疏远她的时候，她才鲜明地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差别。

    莉莉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她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姐姐拉着她，羞涩地说：莉莉，你会写信吗？

    她要给城主大人写信，表达她的爱意。

    之后莉安娜说的什么，莉莉都听不清楚了。但她最后还是写了一封情书，她的文采很好，曾经被老师夸过，文字之间，那种鲜明浓烈的爱几乎扑面而来。

    然而纸面上的字越是甜美，她的心越是痛苦，几乎搅得骨髓都在泛疼。

    后来，城主回信了。

    她没有接受莉安娜的爱意，但也没有拒绝。她在信里关心了一下姐妹两人的身体健康，心理健康，让她们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赚够了钱就可以出去想干什么干什么，城主府不会成为禁锢她们的牢笼，但如果她们以后想回来，也可以随时回来之类的。

    莉安娜并没有放弃，虽然在平时，她的行为十分克制守礼，但却仍然不断地在通过信纸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信都是莉莉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