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溶溶月淡淡风
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渊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张椅子附近,涟漪微动,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关而出的荀渊,笑道:“行了,世间所有‘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就没像我们玉圭宗这么乌烟瘴气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道:“老荀,看架势,这是连破两境啊?” 反正也没外人,荀渊立即破口大骂道:“死远点。”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条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渊收敛神色,道:“说正事。第一,筹备宗门典礼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选。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规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们不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心热就心热,眼馋就眼馋,多学学韦滢那个孩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姜尚真又将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经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职,把更重的担子挑起来。至于韦滢,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轻人,还是需要再历练历练嘛。” 然后玉圭宗祖师堂的老祖师和大供奉们,都觉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渊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渊破了境,跻身了飞升境,然后脑子坏掉了。 因为荀渊点头道:“可以。” 所幸荀渊下一句话,稍稍算是一颗定心丸。 老人转头死死盯住已经站起身的姜尚真,沉声道:“坐了我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结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渊厉色道:“给我站起来!当年你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应,你就只能滚去别峰,今天我要你当这宗主,你不答应,也得做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说这‘谨遵法旨’四字。” 荀渊露出笑容,道:“让我再坐一会儿这张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门外边的高山云海,没来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归去来兮。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归去来兮。 但是真正让老人记住这篇文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只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个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枚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境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东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在黄庭身边的落魄书生模样的读书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最早还是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境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黄庭在南下归途期间,路过东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承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道:“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个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杀起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在先,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自己已经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面三场问剑,还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道:“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号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书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道:“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却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历路过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 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难开颜,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钟魁是不太信命的。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 钟魁就是不喜欢。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这让钟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 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也有那童谣、谶语傍身了,是福是祸,暂时都还不好说。 想到这些,钟魁突然转头说道:“黄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也不负点责任,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得怨你们一怨?” 黄庭笑呵呵道:“找砍?” 钟魁嬉皮笑脸道:“若是剑仙姑娘,能把我这死人砍活,随便你砍。” 黄庭收敛神色,轻声问道:“你不怨命?” 钟魁摇摇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再加上护山大阵“梧桐天伞”还在,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人心不稳,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叶宗,其实版图犹在,但是人不够了。 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坯子,恰恰相反,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极多,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 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一贯跋扈行事,其他仙家势力,从上到下,人人习惯,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露个面,参加某场山头典礼,帮着撑场子;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能够带上自家修士,打骂随意,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然后回了各自山头,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不光是诟病,许多小动作,越来越过火,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 所以桐叶宗宗主,即便跻身了仙人境,依旧倍感疲惫不堪。 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祇,也偷偷缔结盟约,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 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坯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别样心思,会绕远路,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论事,桐叶宗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泽山河万里,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 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谁乐意提这些。 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变故骤然而生,看似毫无征兆,实则细究之后,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 以往的桐叶洲,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碾压群雄,上行下效,宗门上下,大体上皆是如此。 安稳世道,这个大体上,绝非坏事,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蔚然大宗。 能够用境界和法宝解决的山外麻烦事,就先斩后奏,不行,就用“桐叶宗”三个字解决,再不行,就返回宗门,请师长前辈出手,三板斧落地,屡试不爽。不识趣的,人头滚地;识趣一点的,赔礼道歉,在山门外磕头。 不是说桐叶洲数千年以来,全然没有独到之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锦上添花,好像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等到中兴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惜毁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举措,别说是那些喂不熟的记名供奉,也不谈那帮年纪轻轻、心思简单的祖师堂众多嫡传,便是身为宗主的这个男人,他自己也会感到寒心。 哪怕转换位置,他自认一定会与杜懋做出同样的选择。 男人身边,来了一个怯生生模样的年轻女子。 男人转头笑问道:“他剑心弥补得如何了?” 那个桐叶宗公认的剑仙坯子,得了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一把长剑,只是后来又被左右几句话,便差点打烂了剑心。 刚刚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轻女子开心道:“启禀宗主,师兄剑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旦剑心重新圆满,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虽然心力交瘁,对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经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这些桐叶宗下一场中兴崛起的未来栋梁,男人便又能恢复几分心气。 男人微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了,许多原本属于你们师长的职责,都落在你们肩头上了。” 他眼前这个早年被祖师堂一致认为唯一缺点就是太怯懦的孩子,在太平世道里,修道之心和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样那般软糯,反而到了如今的惨淡光景,反而道心越发坚韧起来,而且这份坚韧,是以前的桐叶宗年轻人身上不太常见的。当然,这与以前宗门太顺风顺水也有关系。 她使劲摇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点不辛苦,宗主不要担心!” 紫袍剑仙笑了笑,是很好,这丫头都敢当人面大声说话了嘛。 他御剑离去,离去之前,与她说道:“我们桐叶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河边只剩下年轻女子一个人。 等到宗主身影远去,约莫该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边,发起呆来。 不知道那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是如何与蛮荒天下讲理的。 她丢了一颗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骂了那个人一句。 东宝瓶洲,老龙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说是大骊宋氏谱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实在是烦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静来了,躺在一条廊道的长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藩王府邸里边钻。 宋集薪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缺少几个可以放心使唤又很好使唤的人物了。 只要脑子好,境界足够,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选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阳山、清风城许氏的种种人物、种种言行,都让宋集薪觉得烦躁。 关键是许多有资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还不好怠慢。 以前没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什么难的,现在一样没觉得太难,但是觉得自己真是累。 归根结底,宋集薪哪怕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大骊藩王,依旧没觉得自己真是个所谓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婴境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对他以平礼相待,就算是大骊实权武将以及那些南下游历老龙城的上柱国姓氏子弟,与他言语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辞和语气。 宋集薪还是不习惯。 做梦一般。 可是最让宋集薪内心深处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 身边的婢女,那个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宋集薪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事实上,稚圭没有说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够察觉到藩王府邸与老龙城苻家府邸的那种诡谲氛围。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而是想要她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他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道:“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道:“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境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又是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境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东宝瓶洲,可不是谁想杀她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甩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夜幕中。 老龙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岛上。 桂夫人与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静宅邸当中。 金粟笑道:“师父,这又不是中秋节,为何要吃月饼?” 桂夫人一手持月饼,一手虚托着,细嚼慢咽后,柔声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师父这边,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她伸长双腿,双手十指交错,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抬头望去,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 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打趣道:“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金粟微微脸红,埋怨道:“师父,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不合时宜,很不合时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与你认个错。” 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随口问道:“师父,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所有的都是真的?人人处处,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间吧。” 月中月。 金粟没来由感慨道:“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阴晴圆缺,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而心中月,不会如此的。只不过哪个更好,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位姿容不算绝美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仰头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惯了人间,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也很不错啊。 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大小官员,方方面面都很满意。 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事情难做之外,还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无穷,落人话柄,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时候,不过是两个从户部、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三个了。 外加一个从县令“擢升”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 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户部侍郎、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书亲自领衔,据说事事亲力亲为,最终不辞辛苦,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回京之时,高风亮节的尚书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面的车厢看书,道路颠簸,看书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书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他觉得王毅甫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问道:“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道:“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是昔年东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很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道:“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要是对上了沙场士卒,就会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道:“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长流。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道:“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时,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东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琐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书人看不见外面的月色。 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暗淡,都不知道。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给下人打扫房间时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老百姓们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之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坯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承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号不已,尤其是个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来。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回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回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坯子,还真不假,竟然已经能够跟随师长师兄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了。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烤苞米。烤好后,年轻男人掰成两截,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骂道:“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枚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个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个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有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他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书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个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其他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除了游览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料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腰间那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个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最后顾璨也只是一手持剑,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当顾璨向他们二人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自己千绕万转,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 既然急不得,那就慢慢来吧。 孩子打了个饱嗝,干脆坐在地上,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问道:“除了我,谁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吃大截的苞米?” 顾璨瞥了眼他,孩子突然有些怕。 顾璨笑了起来,指了指孩子的脸庞,道:“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顾璨想了想,说道:“我与那个人,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不过没事,只要我不犯大错,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说散就散了,都没怎么闹翻脸,还不是渐行渐远。我跟他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我反而比较安心。” 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觉得呢?小鼻涕虫?” 孩子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顾璨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小声说道:“你说是啥就是啥。我年纪小,啥都不懂,都听你的。” 顾璨笑了起来,道:“也聪明,不过比起我,还是要差些。” 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聪明?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 顾璨“嗯”了一声,感慨道:“真有道理。” 顾璨突然站起身,对那个孩子说道:“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记得别乱翻东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担心顾璨会有事情。 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 有种聪明,是天生的本性。 顾璨望向大门那边,笑道:“不肯进来也没关系,我出门见你便是。” 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书生,畏畏缩缩现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柳赤诚,白山国人氏,离着观湖书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我原本是游学书简湖,到了云楼城,一个迷糊,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误会,都是误会,我绝非那毛贼,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种!” 顾璨眯起眼,抱拳作揖道:“既然无须晚辈出门,那就有请前辈出窍。” 那书生气势浑然一变,大步跨过门槛,啧啧称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辈不觉着‘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诚闻言大笑道:“有趣有趣,妙极妙极。对了,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截江真经》的,担心它遇人不淑,不承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儿,瞧你年纪不大,境界还挺高,叫什么名字?” 顾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问道:“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诚神色微变,有些尴尬,叹了口气,道:“此时此景难为情啊。” 顾璨说道:“恳请前辈,接下来好好说话,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说到这里,顾璨停顿片刻,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书生”,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道:“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道:“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诚笑道:“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大骊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 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下了一场连绵细雨,惹人厌烦。 大骊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个东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但是效果并不显著,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因为此举,耗钱费力,还不讨喜,容易节外生枝,横生事端。道理很简单,这些藩属山脉,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旧有山神,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矮了大岳山君一头,一旦成为储君之山,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肆意攫取山水气运。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便当真能信吗? 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可以勘验、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虽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 此时有个青衣女子,手持油纸伞,走在山岭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吃点东西。 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 青衣女子在北行途中,顺手捡了个小姑娘,就这么带在了身边。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秀秀姐姐,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撑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别好听?”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点吃完了,饿。” “这就说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子,更能顶饿?” 阮秀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道:“看把你机灵的。” 小姑娘抬起脚,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郁闷道:“烦。” 阮秀点了点头,道:“是很烦。” 小姑娘挪远几步,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问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阮秀笑眯起眼,道:“有啊。” 小姑娘转过头,撑高了油纸伞,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瞧了半天,轻声道:“秀秀姐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 阮秀想了想,说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做了鬼脸,道:“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啊,也不害羞。” 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随口道:“这样啊。” 大隋京城。 那个年复一年不是穿红褂子就是红棉袄的女子,今天没待在山崖书院,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 只可惜还没到冬天,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就会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然后想着来看一眼,看过了便心满意足,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 一个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 裴钱飞奔向李宝瓶。 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道:“个儿又高了些?悠着点,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啊。” 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 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 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转头问道:“小师叔还好吗?” 崔东山笑着点头道:“小师叔,先生,师父,会回来的。” 裴钱怒道:“将‘师父’放在‘先生’前面!” 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可惜小师叔没在,不然入冬下雪时,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长大了以后,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 山崖书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 崔东山、李宝瓶、裴钱,一个一个爬了上去,无比娴熟。 三个人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 裴钱要坐中间,崔东山抢不过,李宝瓶让着她,裴钱便得逞了,开心坏了。 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说得可慢了,光是讲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才刚刚讲完。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灯火辉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风。 富贵太平世道。 崔东山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些。 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早归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