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剑
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个刺杀对象,先前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加上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总之,别看这个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割鹿山第一次认为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后,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那时山主师父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那种人,他说自己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讲一个道理,师父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郁闷不减,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我来刺杀你。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吗?”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他修行,每天喊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师父,我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师父对我好,我从来都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但是心里边,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 少年转过头,害怕这个家伙会到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那自己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可是不知为何,和陈平安一起走在道路上,他就是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 大概是变故太大,不吐不快,不然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能够这么想,是好的,也是对的。以后变了想法,也并不意味着现在就错了。” 少年皱紧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这种大道理?咋的,觉得我杀不了你,便了不起了?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这脾气,真不算好。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理谁不能讲?我比你厉害,还愿意讲道理,难道是坏事?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个半死,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头疼,举起手:“打住打住,别来这套,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才让我卷铺盖滚蛋的,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 陈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两壶糯米酒酿:“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弃道:“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没意思。” 陈平安头也不转,只是缓缓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没关系。如果你有胆子现在就随便丢在路边,我就先替齐景龙教你道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听的道理。” 少年满脸讥讽,啧啧道:“瞅瞅,到最后还不是以力压人。真不是我说你,你连那姓刘的都不如!” 陈平安笑道:“趁着齐景龙还没回来,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没办法喝。” 少年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不,姓刘的事先跟我说过,不许被你劝酒就喝。” 陈平安摇摇头:“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壶,犹豫一番,依旧没敢随便丢掉。他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实滋味不错,没那烧刀子烫断肠的半点感觉。看来自己是个天生就可以喝酒的。不愧是先天剑胚! 他突然试探性问道:“不如你跟姓刘的说一声,就说你愿意收我当弟子,如何?” 陈平安没有理睬。 少年便开始劝说陈平安,说自己一定念他的好,以后必有报答,等自己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边烧香认祖归宗,以后可以不收钱帮他刺杀仇家…… 陈平安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问便答的性子,而是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为先天剑胚还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桩骄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师父帮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芦洲就会有一位名叫白首的剑仙!”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将来的绰号了。白头剑仙什么的,应该不太好听。” 少年一琢磨,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啊!他点头道:“谢了!” 陈平安抬起酒壶,名叫白首的剑修少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痛痛快快以酒壶磕碰了一下,然后各自饮酒。 白首抹了把嘴,当下感觉不错,自己应该算是有那么点英雄气概和剑仙风采了。 陈平安低声笑道:“别的你都听你师父的,喝酒这种事情,剑仙不来做,太可惜。” 白首使劲点头:“虽然你这家伙一开始挺惹人厌,但这会儿我看你顺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这辈子可都不会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刘的,我喊过他全名吗?没有吧。” 陈平安说道:“我叫陈好人。” 白首怒道:“你别不知好歹!” 陈平安转头问道:“你打我啊?” 白首转了转眼珠子:“你当我傻啊?” 陈平安点头道:“对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难受,狠狠灌了一口酒。这简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来的第二桩奇耻大辱啊。 陈平安转过头,风尘仆仆的刘景龙应该早就到了,跟了他们两人挺久。 刘景龙无奈道:“劝人喝酒还上瘾了?” 陈平安笑道:“每一名剑客,大概都会记住劝自己喝酒的人。” 刘景龙问道:“那是谁劝你来着?” 陈平安说道:“最早也是一名剑客,后来是一位老先生。” 别看白首在陈平安这边一口一个姓刘的,这会儿刘景龙真到了身边,他便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好像这家伙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拿着那壶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也是错。 北俱芦洲陆地蛟龙刘景龙,当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山主师父递出了两剑! 一座看似随便画出的符箓阵法,一座不见飞剑的小天地,自己师父在两剑过后,竟是连递出第三剑的心气都没有了! 刘景龙说道:“我打算返回宗门闭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经离开北俱芦洲了。我可不会专程为了你,掉头赶路。”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虑考虑。” 刘景龙摆手道:“少来。” 陈平安问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刘景龙叹了口气,说道:“有点意外,顾祐人尚未赶到大篆京城,就已经先传信到那边,让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费周章了,两人直接在玉玺江那边分生死即可。我对于这种厮杀,不太感兴趣,就没留在那边。不过顾祐和嵇岳应该很快就会交手。” 陈平安也叹了口气,又开始饮酒。 白首说道:“一个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剑仙,我估摸着就是三两剑的事情。”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看我当下惨不惨?” 白首点点头:“遍体鳞伤,自然很惨,如何?我们割鹿山修士的凌厉手段,是不是让你记忆深刻?” 陈平安和刘景龙相视一笑。 白首皱了皱眉头,难道不是如此? 刘景龙突然说道:“陈平安,在我动身之前,我们寻一处僻静山巅,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幕不常见的风景。你就会对我们北俱芦洲了解更多。” 陈平安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这天夜幕中,三人登顶一座高峰。 大篆京城,玉玺江之畔,嵇岳站在江畔一侧,一个青衫老儒站在对岸,微笑道:“只管祭剑。” 嵇岳点头道:“你顾祐的人品,我还是信的。” 这一夜的北俱芦洲,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上,率先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直冲天幕,如一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 然后是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极为瞩目的绚烂剑光,迅猛升空。 又有刘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所有剑修在宗主的带领下驾驭飞剑,剑光一起划破夜幕,照耀得整个宗门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昼。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 大篆王朝玉玺江畔的猿啼山剑仙嵇岳,哪怕与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序幕,亦先要驾剑升空,以此遥祭某个战死远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所有宗门剑修全部出剑。 披麻宗木衣山祖师堂那边,除了几名剑修已经出手祭剑外,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让一旁的庞兰溪驾驭长剑,升空祭礼。 骸骨滩英灵蒲禳,亦是拔剑出鞘,高承主动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为蒲禳那一剑升空更高! 哪怕是与那个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无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剑。 就这样,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从北俱芦洲版图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间自然多有灯火。可是从来不会像北俱芦洲这般,会有这么多剑仙和剑修整齐出剑,如灯火同时点亮一洲大地。 芙蕖国境内,一座无名高峰的山巅,刘景龙也开始祭剑。这一次是倾力而为,名为规矩的本命飞剑,拔地而起,剑气如虹,蔚为壮观。 刘景龙双手负后,眺望起于人间大地之上的一条条纤细长线,皆是一洲剑修在遥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时以此礼敬我辈剑修的那条共同大道。 刘景龙突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压箱底的手段,可能会给你以后的游历惹来大麻烦的。” 不过刘景龙知道答案。 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手持长剑,剑名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轻声道:“想了那么多别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袭青衫,在山巅飘摇不定,两袖猎猎作响。 本就已经被刘景龙那道剑光刺得眯起眼的少年白首,下意识竭力睁开眼睛,这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 当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走”,天地间多出了一道金色剑光,恢弘剑气直冲天幕。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绿两抹剑光,先后掠出那人窍穴,冲天而去。 刘景龙收回本命飞剑后,陈平安竖起剑鞘,剑仙从天而降,铿锵归鞘,然后被他这个远游北俱芦洲的青衫剑客轻轻背在身后。 这一刻,名为白首的少年剑修,觉得陈平安送了一壶酒给自己喝,也挺值得骄傲的。 双方分别,刘景龙御风北归,白首也是可以御风远游的。 白首转过头去,看到陈平安站在原地,朝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白首使劲点头,双方谁都没说话。 不承想刘景龙开口说道:“喝酒一事,想也别想。” 白首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溜走了,去找你朋友当师父了啊!” 刘景龙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看,他肯定会赶你走。” 白首疑惑道:“为何?” 刘景龙微笑道:“心疼酒水钱。” 白首嗤笑道:“你骗鬼呢,他能这么抠门?” 刘景龙点头道:“比你想象中还要抠门。” 白首哀叹一声:“算我瞎了眼,还打算拜他为师来着。” 白首突然问道:“那你不许我喝酒,是担心我耽误练剑,还是心疼钱?” 刘景龙说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刘的,那你比他还不如!” 刘景龙转过头,笑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厉害,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这副德行!他娘的我岂不是掉贼窝里了。” 刘景龙笑道:“这倒不至于。” 白首哀叹一声,日子真是难熬。 山峰那边,终于重新背剑的陈平安缓缓下山,想着刘景龙和他新收的那个弟子,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好话,比如出手阔绰、为人大方之类的。 走下山巅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穿上了那件从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凝性身上“捡来”的名为百睛饕餮的黑色法袍。 法袍金醴还是太扎眼了,之前将饕餮袍换成寻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担心沿着这条两头皆入海的奇怪大渎一路远游,会惹来不必要的关注,只是跟随刘景龙在山顶祭剑之后,陈平安思量过后,又改变了主意,毕竟如今自己已跻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帮助自己更快汲取天地灵气,更利于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国首屈一指的地方大郡,文风浓郁,陈平安在郡城书坊那边买了不少杂书,其中有一本在书铺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国历年初春颁发的劝农诏,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字朴实。一路上陈平安仔细翻阅了集子,才发现每年春季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画面,籍田祈谷、官员巡游、劝民农耕,原来都是规矩。 读书和远游的好,便是可能偶然翻到了一本书,就会像先贤们帮助后世翻书人拎起一条线,将世事人情穿成一串珠子,琳琅满目。 陈平安将鹿韭郡城内的风景名胜大略逛了一遍,当天住在一家郡城老字号客栈内。 进入鹿韭郡后,陈平安就刻意压制了身上法袍对灵气的汲取,不然就会招惹来城隍阁、文武庙的某些视线。 事实上,每一个练气士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修士,游历人间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实都像是蛟龙走江,动静并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继续修行,汲取各地山水灵气,这是合乎规矩的,只要不太过分,流露出涸泽而渔的迹象,各地山水神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幕中,陈平安在客栈房屋内点燃桌上灯火,再次随手翻阅那本记载历年劝农诏的集子,合上书后,开始心神沉浸。 陈平安没有凭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点稀薄灵气,并不意味着就不修行,况且汲取灵气从来不是修行的全部。一路行来,人身小天地之内,水府和山岳祠这两处关键窍穴灵气积淀、淬炼一事才是修行根本。两件本命物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炼出类似山根水运的气象。简而言之,就是需要陈平安提炼灵气,稳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陈平安如今灵气积蓄还远远没有到达饱满外溢的境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找一处无主的风水宝地,只不过这并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类似绿莺国龙头渡这样的仙家客栈闭关几天。 其实也可以将本身就灵气蕴藉的神仙钱直接炼化为灵气收入气府。只不过当下陈平安连既有灵气都未淬炼完毕,所以利用神仙钱得不偿失。境界越低,灵气汲取越慢,而神仙钱的灵气极为纯粹,流散太快,这就跟许多珍贵符箓“开山”之后,一旦无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宝贵符箓变成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哪怕神仙钱被捏碎炼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暂留,但这无形中会与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冲,愈加招摇。 每一个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爷,凭自家功夫,做自家圣人。关键要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爷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实无异于一支沙场铁骑的开疆拓土。到最后,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开辟出来的府邸到底有几座。世间屋舍千百种,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陈平安屏气凝神后,率先来到那座水府门外,心念一动,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墙而过,如同天地规矩无拘束,因为我即规矩,规矩即我。不过陈平安仍是驻足门外,两个绿衣小童很快打开大门,向这位老爷作揖行礼,小家伙们满脸喜气。 陈平安如今这座水府,以一枚悬停水字印和一幅水运壁画作为一大一小两根本,那些终于有活儿可以做的绿衣小童们,如今显然心情不错,十分忙碌,总算不再如以往那般每天无所事事。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他们就喜欢整齐地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说话。他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从不偷懒,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不伤心? 如今则完全换了一幅场景,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欢天喜地,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自打苍筠湖之后,陈平安收获颇丰,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还从那个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所以此时绿衣童子虽不断伸手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小池塘当中掬水,但小池塘中的水仍很丰盈。水府内的绿衣童子,其实分作两拨:一拨施展本命神通,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不断送入那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另外一拨童子,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飞奔向壁画,仔细描绘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为其增添颜色光彩。巨大壁画之上,已经画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庙。陈平安认得出来,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暂时犹然死物,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活灵活现。 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低头凝神望去,里边果然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的苍筠湖水运蛟龙。蛟龙缓缓游曳,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打杀”并炼化为水运。除此之外,还有异象,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绿衣小童们如何做到的,好像被炼化成了一颗类似碧绿“骊珠”模样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始终悬在它嘴边,如龙衔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一些个绿衣童子朝他面露笑容,扬起小拳头,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运一物,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哪有那么简单寻觅的?试想一下,有人愿意出价一百枚谷雨钱,向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但岂会真的愿意卖?纸上买卖罢了,大道修行,从来不该如此算账。 陈平安出了水府,开始远游“访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山体如浓雾,呈现出灰黑色,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山岳气象远远逊色水府。所幸山脚处已有了一些白石莹莹的景象,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还是少得可怜,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了。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慧眼如炬,曾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资质。 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婴也是。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两者没什么区别。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也无须妄自菲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是水府山祠,换成了刘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气象只会更大。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剑气长城那边时就已经坠了心气;至于修行,心境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支离破碎,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练气士的根骨,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是一只天生的“铁饭碗”,可是还是要讲一讲资质,而资质又分千万种,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与人争,无论是力还是理,总有不足处输人处,一生一世都难圆满。与己较劲,却裨益长远,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也是自己的家底。 每一次犯错,只要能够知错能改,回头再看,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但河床长久在,就不用再害怕泛滥成灾。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溃。以心境观己,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难道持镜看镜之人,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于。 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更早一些那个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以及后来的苻南华、搬山猿,再后来的刘志茂、姜尚真。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终会在某一天,悄然覆盖住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而不自知。 可事实上,当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世间道理,三教百家,其实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知道”。 真正睁眼,便见光明。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不但想到了这句话,而且还被他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繁多的诗词语句,可是自己所悟的言语,并且会被自己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的,屈指可数。 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关隘。 剑气如虹,如铁骑叩关,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盘腿而坐,托着腮帮子,沉默许久。 起身后又去了两座“剑冢”,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 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大如山峰,倒悬停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剑尖则抵在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溅,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可每看一次,依旧还会心神摇曳。可以想象一下,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重归浩然大天下,若亦是这般气象,与自己对敌之人,将是何感受? 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收起念头,退出小天地。 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没有去,只不过见与不见,没有区别。因为都是自己,哪怕不用神念内照,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睁开眼后,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继续闭眼,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中的灵气。 很快就已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走桩一个时辰后,结账离开了客栈。 鹿韭郡无仙家客栈,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近乎痴迷崇拜。不谈国力,只说这一点,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和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诗篇,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依旧是文章粗鄙、治学低劣。卢氏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后来听说那个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具体经历,无人知晓,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并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然后人们都说他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在此人写完两传后,便偷偷鸩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悬梁。也有人说这个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且只会在夜间提笔,边写边饮酒,经常三更半夜高呼壮哉,佞臣传则皆在白天撰写,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每写一篇佞臣传,此人就会呕血一次,他会将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悬梁,也不是鸩杀,是郁郁而终。 芙蕖国的邻国有一个仙家渡口,专门有一条航线直达龙宫洞天,渡船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访胜。这条航线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反而其次。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陈平安还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 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也是其一。照理说,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则省,按照家乡小镇风俗,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余着更好。 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必须得有,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 至于刘景龙,是例外。跟他客气什么?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 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背负剑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缓缓而行,去往邻国。最终仍是没有机会再次碰到那个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别了,再也不见了。 虽没有那些让人觉得的物是人非,但也有故事留心头。 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谁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