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瑞士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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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生日派对，Alex睡得很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叁竿。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盯着墙上《搏击俱乐部》的海报，还没有适应他已经十八岁的事实。 他想起电影里，布拉德皮特饰演的泰勒打架搏斗时所激发的自由和畅快，曾经让他钦羡不已，他悄悄模仿过他的挥拳姿势，可惜至今也没有像泰勒一样，潇洒地出拳过。不过奇怪，曾经那般高涨的对搏击的渴望，渐渐消散，现在他望着海报上泰勒的笑颜，竟没有了之前的心向往之。 《搏击俱乐部》是他和Andrew一起看的电影，基本上他所有看过的电影都是Andrew一起看的，他主动与电影最大的联系大概就是每年找到一份新的影单推荐给Andrew，直到有一年他的片单被他的弟弟嫌弃，自那之后，就连唯一的主动也丢失了。 Alex记得，Andrew看完这部片子的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 “为什么最终杰克要知道泰勒真正是谁呢？“ ”泰勒是他的一部分，他早晚会发现的。“ Alex当时并没有细想，脱口道。 如今又想到这个问题，Alex却觉得如果杰克永远也不知道泰勒的真实身份，未必是件坏事。 胡思乱想着，Alex转过视线，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厚厚的一沓大学申请资料，他还躺在床上，可心却已经在这些资料中贪婪地穿梭了。他对大学生活有着不可名状的期待，每次填写大学申请的时候，他就不由想象着自由无虑的大学生活。有着棒球运动员的身份，他自信不少名牌大学都会向他抛来橄榄枝，甚至常春藤学校也不例外。他受够了这个家，连带整个加州无尽的骄阳都让他厌倦，一想到自己可以去东部读书，在安静的白雪皑皑里，他穿着棉衣走进温暖的宿舍，壁炉的火光暖着人心，和舍友们谈天说地，仿佛世界是自己的牡蛎。 他总是这样，一旦想到大学申请就止不住自己的幻想，可再无边的想象也在他看见一沓资料上的那把瑞士军刀时戛然而止。 不知怎的，Alex想到了第一次告诉妈妈要去东部读书时，她一闪而过的忧愁面容，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向了他的心口。 妈妈的脸上很快代之以喜悦和鼓励，他也像没注意到那一瞬的表情，继续讲述着他的东部求学打算，可是原本甜蜜的计划，终是染上了一点苦涩。 像之前的每一次想象一样，他的思绪似是固定的算法，终会导向那个如细针般刺痛的问题。 如果他去了东部，那妈妈要怎么办呢？ 还有Andrew，至今不知道“泰勒”存在的傻弟弟。 Alex又看了一眼那把瑞士军刀，只觉得心烦意乱，一股子怒火又要在他心头点燃。 睡意全无，Alex坐起了身，一眼就看到了衣架上挂的那顶Lia送的棒球帽。 怒火一点点熄灭，他想起了昨晚穿一袭小黑裙的Lia, 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 整个家都因为她熠熠生辉。他多想不顾众人的眼光，搂她在怀，当她把棒球帽送给他的时候，他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吻她的冲动。 可惜昨晚Lia离去的太早，他有好多话来不及对她说。 他昨晚看见爸爸朝她走过去，似乎对她说了什么，让她脸色不豫。爸爸不会已经发现了他和Lia的事情？ 这不大可能，他仔细回想，认为自己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连他的手机屏保都还是他最爱的棒球队的标志，只有打开到内屏才能看见他在洛杉矶和Lia的合照。 大概只有爱情中的少年才不知道愁苦的滋味，Alex一想到Lia，满脑子里就剩下了她曼妙的身姿，和她说话时那漫不经心却又有点一本正经的模样，连她入睡时一张一翕的红唇都能让他看上半天而不觉得时间缓慢。 Alex掏出手机，看到已经接近中午，给Lia发了个短信。 “今天有空见面吗？“ 可惜直到Alex和妈妈吃完午饭，Lia也没有回复。今天的午饭只有Alex和妈妈两个人，莫里西上午就出去了，说是去了他朋友家，爸爸也一早出门，只是妈妈没问他要去哪里，爸爸也没说。 “你下午有什么打算？” 吃完饭，母子两人坐在沙发上，妈妈问道。 昨晚宴请宾客，休息得太晚，Alex留意到妈妈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了眼手机，已经快下午两点，Lia还是没有给他回消息。他假装看着电视，说道：“我下午打算和同学去咖啡馆写作业。” 妈妈点点头，她站起身，走到门厅，拿了一样东西，发出叮当的响声，又走到了Alex的面前，递给他。 Alex看见妈妈的手里是一把车钥匙，就听见妈妈笑着说： “开车去吧。“ Alex看见妈妈把她的车钥匙给自己，他摇了摇头，说道： “没关系，我骑自行车去就好。“ 妈妈将车钥匙放在了Alex的手里，说道：“妈妈的这辆车送给你了。“ ”别人家的孩子16岁的年纪就有自己的车了，我们家住的离学校近，你虽然早就有了驾照，却没有自己的车。“ ”你现在十八岁了，妈妈觉得你也应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去其它地方，妈妈支持你。现在有了一辆小车，虽然去不了遥远的东部，但是你可以随时去更多你想去的地方。“ 听到妈妈这样说，Alex呆愣了一下，他默默点点头，接过钥匙。他其实听到过父母的争执，爸爸是反对他有车的。 “怎么，不开心吗？“ 妈妈看着Alex，笑着说道。 Alex挤出了一个微笑，连忙表示自己非常开心。 他抬起头，看着妈妈在自己身边坐下，脖颈处的残留的淤青映入他的眼帘。 Alex如鲠在喉，他握紧了手中的车钥匙，一直积压着的忍耐着的，在这一刻决堤，他开口道： ”妈妈，和我一起去东部吧。“ 妈妈诧异地看着他，听Alex接着说道：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爸爸。“ 说完，他心疼地抚上妈妈脖颈处的淤青，妈妈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和我一起去东部，妈妈你可以在那里谋得一份教职，我上大学后也会打工赚钱。我们一起离开，带上Andrew。” “我们叁个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妈妈拉住Alex的手，面上强装着笑意，说道： ”Alex，你爸爸只是偶尔一次没控制住，他不是——“ ”妈，你别说了。 “ Alex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他瞥见她脖颈处的淤青，只觉得愤怒和懊恼冲上了头顶，他高声说： “我一直都知道，我从小就知道他对你做的事情。“ 妈妈那一层薄薄的伪装在听到Alex的坦白后也掉落下来，她的眼睛蓄满了泪。 妈妈低下头，眼泪滴落在沙发上，她低声道：“我们每次冲突都是在你们睡着的时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Alex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如果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但是一旦知道，就再也无法抹去知道的事实。” “你们每次都趁我们睡着之后在一楼的卫生间里争吵，然后爸爸就会伸手打你，推搡你，甚至扇你的耳光。七岁的时候，我有一次口渴，半夜起来喝水，听到了你在卫生间的哭声，自此之后，爸爸几乎每一次打你，我都知道。“ “他上一次打你，就是上周。“ 说完，他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了妈妈。 妈妈一边用纸巾抹了抹眼泪，一边问道：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Alex抿了抿唇，开口道： “你被爸爸家暴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离开？“ 妈妈没有说话，Alex一直不明白，妈妈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份体面的教职，为什么没有勇气离开家暴的父亲，离开这个魔鬼似的家庭。 他甚至生出过对妈妈的一丝怨恨，恨她的软弱，恨她的不反抗，恨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配合爸爸扮演一家人美满的假象。 妈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擦了眼泪，说：“如果你早告诉我，也许……”妈妈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继续擦着红了的眼睛，可眼泪却流不尽。 而Alex对妈妈生出的那一丝怨也是在他回想为什么自己没有对外人坦白的那一刻消失的。 小时候，他明明目睹了那么多次家暴的残酷，为什么他没有告诉妈妈，没有告诉外婆，没有告诉学校的老师？ 如果他早一点说出来，妈妈也许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受着爸爸的暴力。 可是他没有，他无数次话到嘴边，可没有一次，他说了出来。 每次他要说出爸爸的暴行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妈妈在浴室里绝望的哭泣声，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妈妈躺在浴室地上的痛苦的神情，有一次他甚至听到了浴室里发出了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巨响，他似乎隔着卫生间的门板，看到爸爸扭曲的脸庞上凶性毕露，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害怕轻易地将那告发的勇气淹没，他在这样撕裂的痛苦中慢慢长大。他有一天忽然明白，妈妈作为受害者，自是承受了比自己更深的恐惧和苦难。他又怎么能要求她勇敢地站起来，朝眼前这个凶手发难。 可是那一次次被淹没的勇气却似一簇簇火苗在他的心里团积，藏得愈久，心中的火团燃烧得愈旺，而那火团的性质也从微渺的勇气转化成了无来由的愤怒和对暴力的崇尚。他将心中的一腔热血尽情洒在赛场上，他成为了教练心中全队最优秀的棒球运动员，可他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一块是缺失的，还有更多的火苗正在堆聚着，一切还远远不够。 当他在两个月前刚遇见Lia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相信，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合理手段。十七岁的他，终于不再想着找谁告发，找谁诉说，他冥冥之中知道，终有一天，他会亲手用暴力来结束父亲的暴力。 不过，现在他终于还是选择说了出来，聚集在胸中的那团无名火似乎烧得没有之前那么肆意。 他轻轻抚上妈妈的肩头，轻声安慰着她，劝说她离开爸爸，开始新的生活。 “Andrew知道吗？” 妈妈放下了纸巾，问道。 Alex摇摇头，说道：“他不知道。“ “自从知道爸爸打你之后，每次我听到楼下你们争吵的声音，就会给Andrew带上耳机，给他放一部电影或者动画片。再后来，我说不想和他一起住，极力把他赶到楼上的阁楼里住，也是想着离一楼远，听不到你们起冲突。“ 妈妈听到这里，刚干了的眼眶又湿润了起来，但她吸吸鼻子，咬紧了嘴唇，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 ”其实妈妈想过无数次离开你爸爸。“ 妈妈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 ”Andrew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干脆跑到法国和外婆住了两个月，想着回到美国就和你爸爸离婚。“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离婚呢？” Alex追问道。那时候的Alex年纪还太小，完全没有记忆。 “造化弄人，“ 妈妈叹了口气，说道：“我回到美国后，意外发现已经怀上了Andrew，你爸爸见我回来，发毒誓说再也不会打我，甚至磕头下跪，更对我百般照顾，体贴温柔的样子仿佛又回到我们恋爱时的模样，我一时心软，又原谅了他。“ 这之后，就是无数次的上演家暴，道歉，原谅的戏码，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没有结束之日。 “我想着他虽然对我时有暴力相向，但却从来没有打过你们。你爸爸对你甚是疼爱，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 Alex摇了摇头，他的妈妈不知道，正是他的父亲让他在成长过程中对日常家庭暴力观察，强化，以至于他自己渐渐染上了暴力的性子，差点形成了暴力的代际传递。 他恨爸爸，却又无可奈何地与他相似。 Alex抓住了妈妈的手，坚定地说道： ”离开他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 沉默许久，妈妈望着Alex，面容依旧苍白，唇角慢慢弯起了一个弧度，她的眼睛里多了一点光亮，对着Alex微微点头。 妈妈微微的点头让Alex心中最后残存的一丝火苗也熄灭了，他也随着妈妈笑了起来。 Alex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偶然地将多年的心事对妈妈倾吐，也没想到妈妈会在他的劝说下同意离开爸爸。他此时只觉得不需要去东部，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心中喜悦，面子上也藏不住，眼角里星光点点。 Alex看了眼手机，发现Lia还是没有回复他，他决定起身去她家，将这个好消息与她分享。Alex回房间特意戴上了Lia送他的生日礼物，那顶棒球帽，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瞥见了床头柜上的那把瑞士军刀，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了瑞士军刀，揣到了卫衣的口袋里。 开着妈妈的车，奔驰在前往在Lia家的路上，他几乎一路超速，心中的快乐快要弹跳出来在街道上和他一起飞驰。 他想象着当他将一切对Lia道出时，Lia的震惊，和接着对他的称赞和鼓励。他也要感谢Lia，感谢她给予他的爱和勇气，消磨他心中的暴力。他要向她讲述他丰富的未来规划，他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的二十岁，二十五岁，乃至叁十岁的人生都在他面前展开，都会过得自由而绚烂。 他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近乎凭借着本能和开车的肌肉记忆来到了Lia家前。他心中激动，以至于他没有敲门就拧了门把手迫不及待地想和Lia分享，却意外地发现门没有锁。 想来Lia一定在家，客厅空空荡荡，卧室的门却是虚掩着。Alex忽然来了兴致，打算蹑手蹑脚进去，给Lia一个惊喜。 可就在他靠近卧室的时候，他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不要害怕，你会喜欢的。“ Alex如置冰窖，激动在一瞬间遁迹无形。他透过半掩的门，隐隐看见了男人脱身下人衣服的背影，他似乎听到了Lia小声地恐惧地呻吟。 心中刚刚的激动和兴奋噌得一下转化成了不久前熄灭的愤怒和恐惧，他掏出了卫衣里的瑞士军刀，颤抖的手打开了锋利的刀刃，Alex只觉得全身的鲜血上涌，多年来堆积的大火在他胸中肆意地燃烧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的身形，上前了一步。 最终，他还是要亲手用暴力结束父亲的暴力。 就在他要推门而入的那刻，头顶上的棒球帽率先触到了门边。 他想到了Lia几天前在这件房子里对他说的话。 ”Alex，你不是一个暴力的人。“ 他身形一顿，片刻的犹豫过后，他抬手要将那锋利的刀刃收回去，他会猛力推开Lia身上的男人，但不会杀了他。他不会让他的爸爸毁了自己。却在这时，Andrew不知何时闯入了公寓，站在他的身侧，他的弟弟满面通红，看见门内的影子时更是瞬间连眼睛都涨红了起来。 Alex刚想说什么，却见Andrew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瑞士军刀，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