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纪元
身体被尖锐警报催促着撞开门冲入走廊,在踏上纯白地板的那刻,世界毫无征兆地陷入黑暗,仿佛大地在脚下崩裂,两粒渺小的尘埃被倾坠入直达地心的深渊。你脚底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双手在陷溺的黑暗里无措地挥动,企图抓住一块浮木。红外线点燃火苗在你手臂上猝地一跳,你缩起手,吐出颤抖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兰登……?” 你的手立刻被握住,体温与指背上骨骼的轮廓像浮冰将你从窒息海水中打捞起,温和又稍显急促的声音妥帖熨进耳中:“我在这里。”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风中瑟缩:“周围……怎么黑了?” “周围并没有……”话说至一半便噤声,再次响起时被克制的担忧替代,“09,你怎么了?” 话语撞上胸口迸出火花,身体短暂被照得一片清明。你立刻明白了,世界没有变,出问题的是你的视觉系统。你曾设想过作为艾伯特全族主脑的01受创时的情景,却不料地震的并发灾难会第一个降临在自己身上,思绪模模糊糊回到一个月前,你尚未因国庆来到首都星,01派遣使者来到你的09-003号行星,送给你一枚可以帮助更新视觉机能的芯片,现在01销毁,你的视觉系统受牵连崩溃。一股寒意窜上你的脊梁,海怪拂过留下的粘液被风一吹浮凸凉意,你用手臂抱住自己,几乎打了个寒颤——从那时起到现在,01一直借芯片监控着你的视觉系统? “我们先逃出这里,之后再想办法。”视觉崩溃让其余感官变得敏锐,兰登温稳落下的声音似乎携着微热电流。你感觉手掌分别搭在你的腰两侧,身体轻轻提起,上半身随即被失重感席卷,你险些漏出半声尖叫,小腹却被一处坚硬支点稳稳托住。你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他整个扛在了肩上,悬空感让你本能抓皱了他背后的衣料,封闭双眼的感官沙地般急切吮纳着一切信息,衣角掀开下的腰侧皮肤传来毛茸茸的微痒,是他柔软的发丝贴着搔过,熟悉气息逸进鼻端,淡淡血腥混织着茶叶尖。你嗅着,让身体放松。 身体颠簸,他在奔跑,流动空气贴腰际钻入,平稳足音与呼吸声在嘈杂交织的警报声中,像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上压波行驶的木舟,你是躺在船中的唯一旅人。拐过一道走廊,加快几步,身体一颠后倏地轻了,像骤然冲破压抑迷宫长廊跌入绵绵夜色,将追逐不休的红外线与扫射弹雨肆意又轻描淡写甩在身后,清朗夜风像一双柔凉的手将你托起,转瞬即逝间你几乎错觉自己在飞翔,下坠感袭来时你才又慌乱抓紧兰登的衣服。他携着你轻盈落地,嘴唇擦过你的衣角将痒意辐射至肤面,平稳声音中残留着一点急促的尾巴:“我们找一艘飞船,离开这里——” 尖锐警报突然在不远处炸响,守卫滚轮疾驰而来的声音犹如山道滚石,你的胸口一下子攥紧,兰登拍了拍你的背,轻声耳语:“先松开,可以吗?” 你才照做,一股上抛力猛地将你颠高,半声惊叫卡在嗓眼,身体像被对流风吹起的一片羽毛,被失重感短暂铆在半空。夜风将下方的声音携入你耳中,伴随电弧哔嗞的钢铁拧碎声清脆利落,在短短一个呼吸之间平息。身体被重力俘获下坠,在着地之前被一条手臂稳稳箍住,劫持进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里,“不用害怕,现在抓紧我就行了。”你听他耳语,胡乱地点点头,像某种水生八爪生物一样缠挂在他怀中,脸埋进他肩颈之间弯折出的、专属于你的私密空间里。 嘈杂步音与钢铁巨物碰撞声遥遥传来,像有一颗小型黑洞跌入首都星的力场,紊乱的引力场挤压而来,让整个城区自内崩解坍缩,时不时有强功率探照灯光束扫过,将眼皮灼得一跳一跳。你虽然看不到,却可以凭借落入耳中的每一丝声音与皮肤捕捉到的每一缕触感推测拼凑画面,主脑01被销毁,城市像被折断脊梁般整个瘫痪,高空反光板无序地忽闪,无数光线毫无章法地织入城区,通行器拥挤阻塞,地板显示屏被雪花马赛克刮花,挂着光炮的飞行器疾驰着巡逻,头顶似有一百颗恒星闪烁欲坠。你想着,耳边响起低低一声略显涩然的轻笑,你从兰登的颈窝里抬头,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柔声回答,“只是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你想起他十二年前也是在城市动乱中趁夜色逃出,区别是现在怀中多了一个你,这是你们两人合谋的私奔。 他抱着你避开动乱人群快步行走,嘈杂脚步与人声淌过你耳畔犹如沸腾河流,漆黑视野给予你掩耳盗铃的封闭错觉,你想象自己蜷缩变小,小到足以缩进他的口袋或手掌里,或任意一个藏身之隙里,即便身处闹市人群也没人看得见你,更不会有机械手臂将你从保护壳中粗暴生硬地拖拽而出。意识飘然纷飞,耳尖隐约捕捉到声波,人声分流退去,似乎已经蹚过河水跋涉上岸,来到一片平缓的浅滩,你估测这里应该是城市边缘的升降广场。 脚步声,兰登在寻找合适的飞船。上升感,他正登上飞船升降梯。钢铁磕碰声,舱门缓缓开启。警鸣声,驻守在舱内的守卫惊起,像被撬开壳的寄居蟹应激挥舞起双钳。金属碰撞扭折声与颠簸感,兰登迅速解决了两个守卫丢出舱外。又是钢铁磕碰声,舞步在回旋过一整个舞池后落定,圆舞曲以与开篇相似的小节划下休止符,完美的闭环以首衔尾,舱门关闭了,你被放在座位上,胸口起伏几下,全身都在放松中松懈。 兰登走过去启动飞船,时间寂静地流淌过十几秒,你没有听到飞船启动声,犹豫着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飞船上有身份识别系统,我无法操纵,”兰登迟疑片刻回答,“稍等,我正在想办法破解。” 艾伯特防卫系统有多严密你再清楚不过,你沉吟片刻开口:“我……可以来。” 静默半拍后响起兰登含着沙沙讶然的声音:“没问题吗,09?” 你在黑暗中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好。”柔和含笑的声音轻轻落下,他走过来将你抱到驾驶位上,牵引着你的手按在操纵面板上。时隔多日你又一次来到驾驶位置,手掌下屏幕的微凉与浮凸按键唤起你沉淀的肌肉记忆,你是艾伯特一族最优秀的飞行员与指挥官,数千上万型号机体的操纵模式自你出生前便镌刻入你的存储器,又在数十年中反复锤炼至烂熟,每一个按键的位置与每一个信号的反射如演奏过千遍的曲谱藏在你指尖蠢蠢欲动。但即便一个人在同一条阶梯上上下过无数遍,只要挡住双眼他就不免心惊胆战。你像个初学者一样谨慎活动手指,电子按钮在你指端散发一闪而逝的微热,启动音与船体微动交织成迈上正轨的曲调,你松一口气,心头腾起奇异雀跃。 “做得很好,09。”兰登在你耳侧以夸奖初学小朋友的语调轻笑说,你难为情地扭动了一下,用手肘戳了戳他,你当然没有听漏他话中的捉弄意味。 第一个音符串起八拍与小节,你操纵的动作逐渐流畅,船只在黑暗中化为你身体的外延与指尖丝线连缀的木偶,随着你再细微不过的牵引划出忠实舞步。离地的震动很快平稳下来,兰登在你耳边指明方向,飞船驶入半空后拐入无形轨道,动乱的首都中,无人留意到一艘飞船像钻出洞穴的鳉鲈般悄然离去,舰船外壳翻出平滑光学元件扭曲红外探测光,小幅度空间跳跃一泵一泵推着舰体前行。 你的视野分明一片漆黑,你却隐隐约约在漆黑尽头眺望到了模糊光点,像长久被永夜盘踞的荒原终于迎来黎明那一刻,目之所及的尽头,朦胧光团在广袤地平线上孕育,像聚集的蒲公英又像颤动的蝶蛹,即将逸散破茧刺穿无边黑夜。身体深处腾起电弧,倒涌上双眼形成难言的酸涩。自由,你想到,你要自由了,那只永不闭合监视着的巨眼已经死去,连带它埋入你体内的枷锁也血肉淋漓地剥除,你是钻出笼子的鸟,是淌出沙漏的沙,没人能看见你,没人能抓住你,没有压抑没有封锁,剖去长久长入皮肤的烙铁于剧痛中绽放快慰,胸口揣了一只急于蹦跳出嗓眼的动物,你呆呆地张了张唇,半晌无言。兰登像感觉到什么,靠过来轻轻抱住你。 “叮——” 感悟的思绪即刻被冲散,警报信号来得猝不及防,惊得你手下一乱,舰船也随之失衡欹斜,你飞快稳住,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 兰登的声音在停顿片刻后响起:“有追兵,叁艘战机组成的小队,前后距离大概四百米。” 自由之路果然不会那么平坦,你的手指蜷缩一下,因慌乱而颤抖,舰船的震动诚实地将其辐射扩大。平稳的驾驶勉强可以应付,但追击与互搏需要数倍的精准与熟练度,你连目标舰船都看不到,失明的鸟儿怎么可能从鹰群的追捕中脱离。 兰登拢住你的手背,平静的声音稳住你动摇的心绪:“不要怕,我来说明方位距离,你照着操纵就行。” 你竭力稳住双手,吐出一个残留慌张锈迹的嗯字。 舰舱完全封闭,你却像凭空听见了战机如烈鹰的呼啸,你缩起肩,感觉到了尖爪掠过的微寒与覆盖上后脊的阴影。兰登虚拢着你的手,体温是漆黑暗潮中唯一的浮木,牵引你手指的动作是对蹒跚学步的稚童的指导也是庇护,温和地将她轻推上陌生荒芜的大地,却始终不让她稚拙的步调跌出自身保护伞的边界,擦着你耳廓嘀嗒淌落的声音始终平稳、笃定,不见一丝动摇的波纹:“09,加速,二档至叁档,保持住。” 射击声擦着耳膜呼啸而过,灼热的烈焰喷吐出斑斓毒蛇,兰登用手掌包容你的不安:“现在左转叁十度,上调叁分之一格高度,稳住时速。” 声音串联反射弧,超光速通讯轨道上的电弧一般瞬间贯通耳膜、脑中枢与指尖,手指不加任何迟疑地飞速划拨连按下一串指令。飞船像在半空中翻身的鹞鹰陡然一斜机翼,弹轨惊险地贴擦而过,摩擦带起的一连串电弧火花像油锅的水滴在你脑中迸溅,来不及整理思路,下一句指令平稳码入耳中:“躲过去了。那么现在以铅垂线为轴回旋二百四十度,完毕后启动左舷第叁激光枪进行攻击,两点钟方向,一发就行。” 手指飞速在操纵面板上滑动,被操纵的舰船陡然急刹扭折,鹞鹰在高空屈翅飞旋,以刁钻角度仄斜让过猛冲而来的流线型战机。倒悬的机身让重力场紊乱,与顽固惯性互搏仿佛激流漩涡中飞转的独木舟,即便驾驶座上有固定装置也让你顿觉身体被狠掼在靠背上,胸口跳动的小动物被这么一弹几乎飞出喉间。你经历过上万场战争,却没有一场比得上此刻惊险,你闭着眼于钢丝上起舞,你戴着脚镣跨越地雷区,你驾着雪橇驶过薄冰,生死界限从未如此紧贴。但只要他开口、只要耳边那个声音响起,转瞬间世界万籁俱寂万色具褪,五感被冲刷过般空寂雪白,震动你心弦的只有一个声音——“现在攻击。” ——却也没有一场比得上此刻安稳。 激光束在你漆黑视野中凭空划出雪亮闪电,提前预判的轨迹让敌舰无暇躲闪,光束银针一般钻入能源舱,炙热功率与光波粒自内撕裂机体,面板上跳动的热量点少了一个。兰登笑了笑,这次是平稳而专注的称赞:“09,做得很好。” 生死追逐赛容不得半秒的中场休息,兰登随即收敛笑意,指明下一个方向。 “提速”“旋转”“俯冲”“上抬”“急停”“叁百二十度”“八点钟方向”,连贯词语如水流平稳冲过你的耳道,他在你耳畔以言语涂抹色彩,以语调编织经纬,以吐息演奏曲谱,一瞬间你们仿佛融为一体,共享同一个视域与同一个思维,言语混合,肢体重迭,声音共振。他的声音锚接你的指尖,你的手下没有丝毫犹豫,在光束流转的面板上翩翩起舞,每一步进退与每一步旋转都如此默契相合。惊涛骇浪中,他是载你前行的舟也是指明前路的舵,你们在一起,仿佛无所不能。 “空间跳跃点在前方高于飞船平线叁十米十点钟方向,大致一百米,现在提速到五档穿过去,甩开敌机。” 随着话语,你脑海中凭空浮现空间跳跃点的模样,一重重旋转钢铁环裹而成的圆隧,青蓝光束在金属齿轮间流转,反光板于外层排列一圈遵循规律的翕动,仿佛游鱼张开的鳃。隧道中汇聚无数旎转的光,光谱在其中失序,色彩在其中黏着,有如一颗巨大的欧泊石,被钢铁环绕镶边嵌入幽邃宇宙,莹润珠光是黎明勾勒的亮色。01销毁后,由她主控的空间跳跃点也必定陷入紊乱,传送目的地都变成无序乱数,只要越过那个门就再无人追得上你们。你的胸口鼓噪雀跃不已,似乎已经看见新生在黑暗尽头的光点中招手。 兰登在你耳边计数:“还有五十米,准备迁跃。” 闪着红光的警报却如幽灵不期而至,震碎你的美梦,你一惊,兰登的声音有片刻紊乱,随即稳住:“是光学隐形战机,后方叁十米六点钟方向,09,现在立刻上拐。” 手下慌乱一瞬,顷刻的失控辐射扩散至整艘船体,上窜的指令慢了一瞬,回神那刻机尾已经与幽灵蝙蝠般袭来的隐形无人机相撞,爆炸腾起的辐射冲击力如巨掌将舰船拍入光隧,舰船与隧道磕碰着陷入跳跃点欧泊色的光辉中。爆炸冲击与空间跳跃时的力场紊乱搅得你晕眩,漆黑视野中斑斓色块汹涌起伏,你看不到舰船的损毁状况,只听到尖锐警报一声接着一声,将整个舱室淹没成漂浮着鲜红叉号的波涛大海,正巧地,也盖过了兰登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你稳住操纵杆,竭力平稳声音:“兰登,兰登?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轻喘与闷哼被吐息压抑下去,数秒后,他才开口,声音不知为何染着轻哽的残色:“……已经进入了跳跃点,没有敌机追上来,但舰船被击毁了推进器,等到迁跃完成,我们可以利用逃生舱逃出。” 希望的火苗被狂风蹂躏过,只剩一点火星,颤巍巍又固执地跃动起来。你抿了抿唇,不知为何胸前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你摸索着站起来,试探问他:“兰登……你还好吗?” 笑声响起,那种温柔轻缓得宛如叹息的微笑,他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完成迁跃的几秒平常只是短短一瞬,此刻被闪烁的鲜红警报肢解破碎。两秒,一秒,半秒,叁分之一秒,十分之一秒,一毫秒,一微秒,一纳秒。时间被压缩,空间被填实,进度缓慢得仿佛在低温中上升的水银柱,一瞬间几乎让你产生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的虚幻绝望。舰船脱离光隧重新坠入宇宙真空,仿佛从粘稠胶水中滴出,你几乎像终于挣扎上岸的溺水者,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双手撑着操作台稳住身体,即便已经脱离追捕,舰船的损坏危机依旧让你不敢松懈,你稳住声音问兰登:“逃生舱在哪个方向?” 他依旧没有立刻回答。 再次响起的声音温和迷离,一丝轻颤有如徘徊夜风,转瞬即逝:“在你右手边过道的尽头,这艘舰船配备的逃生舱全都是单人型号,另一只逃生舱在对面过道。你去右边,我去左边,时间不多了,09,快去吧。” 你摸索着金属舱壁朝右走了几步,兰登的声音轻柔落在身后,像为你披上最后一层温暖的罩,随着前行消散,越来越远——“沿着过道一直走,不要回头,不要犹豫,到尽头就好,应该可以摸到墙上的按键。小心些,几步之后有一道阶梯,过道的地上有电线网路,小心不要摔倒。”你在声音中没有由来感觉到一股贯穿全身的剧痛,似乎他不是在叮嘱指引你,而是在告别,将你温和地推上前行的船,亲手拨开最后的锚点,自己则在逐渐沉没的孤岛上,目光伴随最后难解的眷恋与期许,平静地挥手告别。 你一下子转身,顾不得扶墙,蹚过黑暗冲回原地:“兰登,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他压过哽声响起的话语带着自愿溺水者的平静无奈:“没什么,09,不要耽搁时间了。” 你咬住下唇:“但你还没有行动。” 失色叹息与勉力安抚徘徊在话底:“我只是……有些累,稍微歇了歇,我现在已经过去了。” “你骗我。”你挡住脸,声音颤抖,试着走过去几步却猝不及防被某物绊倒在地,你摔入一片血泊,温暖、粘腻与血腥温和地将你包裹,一瞬间带来仿佛婴儿摇篮般的安稳错觉。你跪在地上,摸索着寻觅过去,沿着血液汇集的湖泊溯流而上,颤抖着去寻找那眼涌着、流逝着生命力的蓬勃泉眼。你在黑暗中蹒跚,像孤独无依的幼崽,当你终于摸到温暖的躯体,你听到一声叹息,有如最后一声盖棺定论的锤音将你的希冀敲碎,“09,我已经走不了了。” 枷锁。你想到枷锁。最后在01房间扣住兰登四肢的枷锁,兰登将那四条械臂拧断了,但扣得极紧的四道环形锁碍于时间紧迫没有处理。其实你早该想到那不单纯的枷锁,不是吗?它是艾伯特通用型号的、你曾经给兰登扣过的,环形锁,一旦拉开一定距离便骤然合紧铰断的环形锁。空间跳跃点不知让你们迁跃了多少光年,环形锁也早已启动铰断他的四肢,他比你高大那么多,现在他只留下一具躯干,又轻又小,像个孩子一样可以被你抱在怀里。你喉咙阻塞,双眼滚烫,脸埋在他肩窝时没有哽出任何声音,大量不明来源的粘液从眼眶里崩溃滚出,在柔软的发间积攒一小簇一小簇胶质。他胸膛的起伏如海浪推动你,声音轻柔疲倦,仿佛随时会沉入梦乡:“舰船被击毁的不是推进器,而是能源舱,最迟叁分钟内就会爆炸。逃生舱是单人的,足够你启动逃离,但不够你把我搬进去再去另一个……我走不了了,09,但你可以。” “走吧,09。” 你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笑出声。如果最后那一刻你驾驶的动作快哪怕一秒呢,如果你提速上那么一档呢,如果你提早识别出那是自动锁呢,如果你快那么一步销毁01呢,如果你早早发现视觉系统被监控呢,如果你保护他没有在空间站被抓住呢,如果你没有遇见过他呢。无数个通向希冀道路的如果被砸得粉碎,留给你的只有绝望的现在,你想到血与肉的实验,森林中的小屋,电梯中交换的吻,一个故事勾起一个约定,戒指,鲜血,礼服,碎片,星云,你想到一切美丽虚幻的东西,到最后你看到01站在黑暗尽头,早已死去的亡灵冲你大笑,冲你低语,冲你张手。自由是假的,希望是幻象,互相救赎是镜花水月,爱与未来是海市蜃楼,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忒修斯永远走不出迷宫,伊卡洛斯蜡做的翅膀触不到太阳,西西弗斯永远赎不清他的罪孽,盲人永远得不到光。 “09,”你听到兰登的声音,抬手抚摸他的脸庞,温热的液体灼穿你的皮肤,不如血液粘稠却和血液一样滚烫,“你知道古人类神话传说中的安德罗墨达吗?她是古代某个国家的公主,因为得罪了海神之妻,被海神派遣海怪来永远蹂躏践踏她的国土,唯一的救国方法是将她绑在海崖的礁石上献给海怪。虽然这么说有点不伦不类,但我在同族中的位置接近那个公主,残存的人类在数百年的进化交配中早已变了物种,唯一符合严格人类定义的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让01的自我销毁程序启动。组织里很早就有计划用我的生命去换01的毁灭……我同意了,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为人该尽的职责。” 他的声音轻柔低迷,像飞速下落的流沙触及你的肤底,“还因为你,09。十叁年前我独自逃离囚笼,却丢下了你,从此你成为我的枷锁与梦魇,当我在星港游荡,我驾驶飞船渡过星河,我笑着同朋友交谈,我在工作中夺取某人的生命,我游历过无数星系目睹无数波澜壮阔的绮景,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我从未……真正地自由。如果那就是销毁01解救你的唯一方法,我愿意。” 他轻轻地笑起来,苍白失色的微笑中带着孩子气的满足:“然后我做到了。” “从今往后,你可以去宇宙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登陆任何一个星球,可以游览任何风景,可以在玫瑰般的星云里嬉戏也可以在土星般的星环上漫步,鲜花,宝石,美景,奇遇,这些都是属于你的……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爱着你也值得你爱的人。” 你摸索到他柔软又湿漉漉的嘴唇,他抿着唇笑起来,声音却崩溃般颤抖。 “你自由了,09。” “不对……”你茫然摇头,“我不会自由的,你只是把我变成了曾经的你,让我永远背负着你死亡的枷锁痛苦渡日,你只是……变成了另一道束缚我的枷锁。” 他的嘴唇在你指下颤动,似乎要吐出什么模糊字句,你牢牢捂住他的唇,那股时常徘徊在你思绪深海的自毁欲望在此刻如海啸袭来,让你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把将其扭断,金属咔嚓声伴随剧痛席卷你的中枢,却带来同等强烈的快慰。艾伯特最锋利的矛终于刺穿最坚固的盾,一个悖论尘埃落定,而你在疼痛中仿佛挣脱母亲羊水胎室、剪断脐带、血淋淋来到世界上,终于成为了人,你不再是这具身体的使用者,你是它的操纵者与掌握者,你可以伤害它当然也可以操纵琴弦般操纵它一切感受,你对它拥有一切自由,你的意识与身体终于打破隔阂交融在一起。新生的快乐像从高空一跃而下又像奔入灿烂黄金的太阳,让你想要哭泣的同时又想要歌唱,最后你只是对着他粲然一笑:“现在我也走不了了。” 你的手又搭上膝弯。 “09……”他湿漉漉的眼睫在你掌心痛楚地颤抖。 你低头合上他的嘴唇,尝到咸涩的同时封禁他所有话语。 舰船爆炸的那刻,你们相拥的身体被冲击波推入茫茫宇宙,你的视力竟在这一刻奇异地恢复,像是回光返照,巨大的恒星在你们身下展开,橙红的星体静悄悄地躺在缭绕星云与流星碎片中,仿佛一只巨大垂暮的眼,云雾堆积层重迭臃肿的眼皮,日珥搅浑灰败的虹膜,太阳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尔有太阳风携电磁流飞掠而过,是张开的拥抱,是轻喃的爱语,是慈爱的亲吻,是老人迎接她离家的孩子终于归乡。 你们朝着恒星坠落。 损坏程度50%。 你身体表面的软质皮肤被烤燃,与兰登焦起的肤面相互黏着交融。零件碎片与血液一路散落在真空中,失重地起伏飘荡,留下彗星的光尾、行星脱离母星的脐带与归家的足迹。炙热高温像手掌将你们的身躯压实在一起,你感觉他的心脏在你肋前跳动,像要将他的血一同泵入你的体内,他的呼吸在你耳侧薄如蝉翼地颤动,像要与你交换又一个爱人的耳语,他的脉搏在你颈侧缩动,像要给予你最后一个温柔血腥的亲吻。 损坏程度30%。 你们的身体在肢解,在融化,像太阳暴晒下香草味与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一样模糊在一起。他的心脏像鸟一样掉出胸骨落入你的胸腔,在无数电线与金属零件中跳动。他的肺腑同你的机械五脏磕碰挤压,终于连呼吸都同去同归。他的血管缠绕组成另一只温柔的手,飘逸着,直接触碰你身体最深处的元件。他的血肉柔柔地展开成一张浅粉的软毯,将你的每一部分温和的包裹。他的眼珠脱落于空中,被无形的力场拨弄着时而相碰时而分离,虹膜依旧柔柔泛着你所喜欢的靛蓝,两片冰湖即使在烈焰中也不曾消融。你的眼珠牵连着电路与金属碎片,真空中叁百六十度旋转着,看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质感,肌肉纤维,骨骼截面,沾血发丝,肉粉脑浆,以及曾无数次倾吐过“我爱你”的双唇纹理。 损坏程度10%。 恒星已经足够逼近,足够你看清每一朵核聚变产生的火焰,每一条日珥的跃起,每一块耀斑的聚拢,每一片太阳黑子的旋转,每一条光芒山脉与每一片光芒海洋,迦南地与乌托邦或漂浮或隐藏在光的森林与光的海沟里。日冕层,色球层,光球层,一重一重铺设在家乡前的门槛将你们渐次过滤成细微粒子群,每一颗粒子不分彼此地相拥起舞,在光与热搭建起的舞台与核聚变反应演奏的歌曲里尽情旋转错步。行星,彗星,陨石,流云,星环,宇宙万物跟随在你们身后一同坠落,想要回到万物初生的那个奇点中去。恒星用火焰为她的孩子编起欢迎的花朵。 损坏程度0%。 你们终于投入恒星与母亲的怀抱,在绵软毛毯与燃烧炉火组成的摇篮里安然入睡,无需担心任何苦痛与分离。 - 你脑中的眩晕感持续了很久,等你回过神了睁开眼,入目竟是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森林,树杈上的木屋还亮着微弱的灯,等着主人归家。 兰登站在你面前,完好无损。 你在短暂惊讶后立刻明白了。 “我只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试一试,没想到你也还把虚拟装置带在身上。” 你沉默许久,最后学着他的语气低低说:“……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爱着你也值得你爱的人。” 他被你说得尴尬无比,揉揉眉无奈地垂下眼:“那是被逼无奈。”你凑近,看到这家伙黑发下露出的耳尖已经窘迫地红透了,你忍不住展开笑容,你几乎不曾笑过,你原以为牵引嘴角会多少有些僵硬,但笑容绽开的弧度却那么自然流畅,就好像泉水自然而然涌出来,深扎根在人体深处的本能轻易被唤起。婴儿以啼哭呱呱坠地,而你以笑容重生为人。 他干脆放弃解释,抱起你转起圈,你身上还穿着最后那身长裙,随着旋转轻柔地漾起圆弧,夜风从你颊侧吻过。 不论外界如何跌宕,不论宇宙如何变幻,不论太阳风把两个装置吹拂到何处,从此往后你们都将在属于你们的世界里度过每一个明天。 -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之后还会有两篇本子中的番外(计划四月左右出的个人志,有兴趣可以去我微博看眼)。从开文到如今完结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并不算长的故事被我写得纠结而坎坷,非常抱歉过程中所有不成熟的地方,感谢每一个喜欢它的人以及看到这里的你。 最后用我喜欢的歌词来总结他们的故事: When the wind and the fire and all is gone. Caress me with your sweet lullaby. (当所有苦难都过去,请你唱着摇篮曲轻抚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