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边儿去！哪儿凉快给我待哪儿去！别来添乱！”李桂芳直接把盼娣吓唬走，这才手脚麻利的清扫堂屋。边清扫着，她还得忍着心痛，这么多白面啊，你说她能不心疼吗？可要是不给何小红一个教训，回头那货能翻天了！

    还好，家里养着鸡呢，收拾一下给鸡吃，也不算太浪费。

    话是这么说的，李桂芳还是心痛得一晚上没睡好。不过比起何小红，她还算是好的，何小红倒不是心痛，而是经此一役，关于孕妇的各种小毛病，全被激起来了。

    反胃呕吐，小腿浮肿。

    一下子，不管是孕前期还是孕后期的毛病，仿佛在一夜之间，来了个吹哨集合，地点还是在她身上。

    次日憋了一上午后，何小红终于忍不住让盼娣扶着她去了卫生所。他们生产队离卫生所还挺远的，反正就一个孕妇一个小孩儿的组合，愣是走了快俩小时才走到。可这也是没办法，要是搁在平日里，何小红还能让苗解放借车子送她去，可谁叫眼下是春耕呢？队上的活儿可耽误不得，况且何小红刚被收拾了，真没胆子立马作幺。

    及至见着了亲妹妹，何小红那是好一通哭诉，真的是泪洒卫生所。

    何小梅自然是好生安慰，可这年头也没啥药物，兴许县医院里有，可她这个小小的卫生所里，只有最基础的药物，根本不对症。末了，何小梅只能回家寻了她男人，让她男人推着自行车送她姐回去，她自己则拽着盼娣。

    也不光是送姐姐回家，何小梅还跟李桂芳好好的谈了谈，中心思想是她姐身子骨亏得太厉害了，毕竟前头连生了三胎，又没好生将养。眼下，年岁大了不多，还是第四胎了，家里要多重视一下，最好是弄些营养品来，补一补身子，不然孩子生下来可能会体弱多病。

    李桂芳斜眼看着她，一副“我听你瞎扯淡”的表情。

    直到何小梅终于说完了，李桂芳才开了口：“我家穷养不起你们老何家这么金贵的闺女，索性一事不烦二主，麻烦你给送回去。下回啊，让你爹妈找个能出得起三百块彩礼钱的有钱人家！”

    何小梅的脸腾得一下涨红了，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李桂芳这是指桑骂槐。

    “苗大娘……”

    “要么你就送，要么你就走人。这懒婆娘一走就是一下午，晚饭都没人做呢！”

    “我说苗大娘啊，我姐身子骨不好你不是得更累吗？你好好给她补一补，她不就能替你分担不少活儿？”

    “可不敢做这种白日梦，你问问她，她早些做了啥？算了吧，横竖整日里都躲在西屋里躺尸，想躺着就躺着吧，我可不敢指望她干活。”

    何小梅无功而返，还平白落了一通数落，连带她男人都怪她多管闲事。她有心想辩解，可回想起苗家院子里闹腾的几个孩子，就瞬间没了底气。

    罢了罢了，她一个当妹妹的，还能帮姐姐过日子不成？不管了，也管不了。

    **

    何小红养了两天，她其实底子不错的，要不然也不能恢复得那么快。

    将养身子的这两天里，她还是想了挺多的，可以确定的是，她婆婆是真的狠，她怀孕都敢这么折腾她，等孩子生下来，还能有她的好？左右不过要受罪，还不如豁出去给自己谋点儿利。

    打死李桂芳都不会想到，某些人的脑子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正常人是吃了教训后就不敢了，可某些人却是完全不顾将来，只图眼下的安逸。

    说来也是凑巧，何小红身子骨刚好转了点儿，就碰上了离家外出的甄兴华。

    甄兴华又要出去跑长途了，因为他媳妇今个儿要去他大哥家帮忙干活，他就顺道把小女儿带到了苗家：“你妈要去大伯家帮忙，你自己乖乖在这儿待一天，等下午你哥放学了接你回家，记住了吗？吃的都给你装好了，要乖。”

    “嗯嗯嗯。”甄珠忙不迭的点头。

    循声出来的何小红忙叫住人：“那个……甄家二哥啊，你今个儿走啊？我还以为是明个儿呢。我妈让你给毓秀带些轻薄透气的布料，这不下个月就是毓秀生日了吗？最好再给她带点儿麦乳精、奶糖、饼干啥的。对了，要是有奶粉也要一些，给我肚子里的儿子准备的。能成吗？麻烦二哥了，主要是毓秀的，先紧着她。”

    甄兴华并不知道他媳妇前几天让毓秀带过话，就算知道好了，他也会认为是小孩子忘性大。偏巧，这会儿毓秀还在堂屋里吃饭，甄珠一进苗家院子，就立马往堂屋里冲。何小红是走过来站在院门边上说话的，她本来就不像李桂芳那样的天生大嗓门，柔声细气的说着话，语调里又是满满的恳求，加上她这话逻辑也没问题，起码甄兴华是挑不出毛病来的。

    想起年前那昂贵的羽绒服，甄兴华是连半点儿怀疑都没有，一口答应了下来。不过他也添了一句：“我帮苗大娘看看，能弄到肯定帮忙弄。不说了，我先走了，赶时间呢。”

    目送甄兴华离开，何小红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可她转念一想，她是个孕妇啊，上回李桂芳再生气，不也没碰她一根手指头吗？既如此，她怕个啥？挨骂就挨骂吧，又不会少块肉的。

    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想法，何小红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开始盘算拿到东西以后该怎么分配了。

    麦乳精、饼干、奶糖都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轻薄透气的衣裳还有奶粉之类的则是给未出生的儿子备下的。她完全不担心李桂芳到时候不给钱，因为出钱的是甄兴华啊，李桂芳最怕欠人情了，咋能不给钱呢？只要东西到了手，实惠自己拿了，就算被骂个狗血淋头也是值得的。

    说到底，何小红还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太苦了。可因为前面三胎作了太多回死，眼下第四胎了，李桂芳明显已经完全免疫了。

    你爱闹就闹，反正她屁不疼。

    再说她也寻思过了，这要是不趁着怀孕时候可劲儿作，等到孩子生下来了，她还有什么成本折腾？女人啊，也就怀孕的时候能矫情一些，平常作给谁看？谁会看啊！

    无视了月余日子后可能会爆发的家庭战争，何小红抚着肚子换上笑脸，往堂屋去了。

    这一天，毓秀和甄珠是待在苗家院子里玩的。

    招娣自然是要上学的，毕竟不是休息天。至于盼娣，则开始着手干已经渐渐熟练的家务活儿。

    好不容易碰上毓秀不出门，何小红是想让毓秀也干些活儿的，无奈甄珠跟苗家其他人不熟，她只跟在毓秀身后，亦步亦趋的，还要缠着毓秀说话。

    何小红还是很稀罕甄珠这个没养在她身边的女儿，到底忍住了没搞事，而是笑眯眯的同甄珠搭话。甄珠其实不太搭理她，相较于何小红这个完全不熟的姨姨，甄珠明显更喜欢小伙伴毓秀。说笑玩闹之间，甄珠还不忘吃，她出门前背了个小背篓，手上还牵着她的小鸭鸭，兜兜里也装了不少好吃的。

    花生瓜子、动物饼干、煮鸡蛋、水果糖、小蛋糕……

    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一大堆不说，甄珠还出于好奇拿糖块跟盼娣换了半个窝窝头。尝了一口，小脸都皱在一起了，可还是坚强的把半个窝窝头全吃了。

    一直到下午，甄卓凡放学回来接走了甄珠，何小红还站在院子外的黄土路上看了好久好久，直到小兄妹俩走得没影儿了，她这才恋恋不舍的进了院子。

    因为今天没学习也没看书，毓秀的兴致不是很高。直到她奶回来，她才高高兴兴的迎了上去：“奶！！”

    李桂芳看着也不是很高兴，以往她一回家先找毓秀，今个儿却是扫视了一圈院子，一开口就是：“甄家那胖丫头呢？”

    “珠珠回家去了，她哥哥来接的。”毓秀回道。

    “她妈出事了，她知道不？”李桂芳又问。

    这回，没等毓秀开口，何小红就急急的插嘴道：“出事了？出啥事儿了？不是说她妈去甄老大家帮忙干活了吗？”

    “你咋知道？”李桂芳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眼，不过很快就放过了这个问题，毕竟这也不是啥重要的事儿，“就是去甄老大家干活，一不小心给摔了。就半下午那会儿的事情，听说人都站不起来了，借了队上的推车给送去了卫生所。”

    “咋那么不小心呢？这知青就是不中用，干点儿活都给摔了，摔就摔吧，谁还没摔过呢？那么金贵，摔一下还能爬不起来的？没用的东西……”何小红念念叨叨的说着，等她说了有那么一会儿后，才发现她婆婆没吭声，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猛瞧。

    何小红冷汗都要下来了：“那、那不是……妈我随便说说的，没啥意思。”

    顿了顿，何小红又忍不住问：“那珠珠呢？她妈摔了，谁来照顾她？让她哥别上学了呗！”

    李桂芳继续盯着她，直到把她盯得头皮发紧心里发毛：“有你啥事儿啊？甄家又不是没人了，他们不会管吗？用得着你多嘴！”

    何小红终于闭嘴了，哪怕心里还憋着很多话，她也不敢再开口了。不过，她还是暗暗打定主意，回头等身子骨舒坦一些，去甄家瞧瞧珠珠。她的珠珠啊，是去甄家享福的，可不是去吃苦受罪的。

    这档口，李桂芳也在跟毓秀说：“你明个儿早上去甄家瞅瞅，看是啥情况，要是人家忙不过来，你就乖乖回家待着。记住了吗？咱不能给人添乱。”

    毓秀乖乖的点头，心里还有些担心，担心那个说话和和气气的婶婶会不会出事。

    **

    要说出事也不尽然，周萍是受了伤，她把腿摔骨折了。

    幸好，她年纪不算大，加上送医及时，用医生的话来说，好好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要养得好，痊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这话反过来就是说，万一没养好，还是有可能瘸的。

    周萍躺在屋里唉声叹气，她怪自己太不小心，又偏这么巧摔得不是地方。更麻烦的是，甄兴华早上刚出门，起码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这下子，家里这一摊子事儿可咋办呢。

    她手里倒是捏着钱，再说这年头看病也不贵，重点不是医药费，而是需要时间仔细养着。最好当然是再增加些营养，像什么骨头汤就可以准备起来了，缺啥补啥嘛。再不济，红糖也成，一样很补的。

    这些东西都不难弄到，最让周萍苦恼的还是这个家，更确切的说，是小闺女甄珠。

    儿子问题不大，他白日里都要上学，偶尔休息一天也不用操心的。可女儿年岁还小，从她被推车送回家的那一刻起，甄珠就哭成了个泪人。

    甄珠太小了，她根本就不知道为啥她妈会被人推回来，也不知道为啥她妈就突然不能动了，她吓得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连平日里最爱吃的水果糖都哄不回来。

    于是，在周萍受伤后的第二天，甄家老太太就包袱款款的搬过来住了。

    在红太阳公社第三生产队里，有两个老太太最为出名，其一是苗大娘李桂芳，其二就是甄大娘周春花。

    跟李桂芳截然相反的是，甄大娘素来以有福气和好脾气著称。她娘家爹妈到如今还在世，都是高寿的，娘家兄弟子侄也都很出息，嫁个男人也是个有本事的，生了仨儿子是一个比一个更能耐，仨儿媳也都是孝顺人，更别提每个儿媳都给她生了孙子，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有四个孙子了，兼之大儿媳又怀了孕。

    哦对了，她还有个小孙女。

    甄大娘一到二儿子家，就先麻溜儿的生火做饭，给卧床养伤的儿媳送了吃的，又笑眯眯的送孙子出门上学，还在孙子手里塞了个白煮蛋，让他饿了记得吃。

    干完这些后，她就喊珠珠跟她一起去了后院。

    “去把鸡窝收拾一下，把蛋拣出来。”

    甄珠正摸了块水果硬糖，刚剥开糖纸往嘴里送，就听到了她奶这话，顿时一脸纳闷的抬头看过来，还拿手指反指了下自己：“我？”

    “不是你还有谁？去，你人小，奶腰不好，把鸡蛋捡出来。”

    捡就捡呗，甄珠含着糖块钻进了鸡窝里，很快就在稻草堆里找到了两枚鸡蛋，一手拿一个，转身走了出来：“给。”

    “再去收拾一下鸡窝，把鸡粪扫一扫。你妈平常喂鸡的烂菜根放哪儿了？去剁碎了，倒里头鸡食盆里。”

    甄珠：……

    本质上，甄珠还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有着一肚子的疑问，她还是听奶奶的话，打扫了鸡窝。假如那能叫打扫，而不叫捣乱的话。

    至于剁鸡食却是真的为难她了，甄珠牢牢记住妈妈的话，不可以碰刀子。因此，哪怕她奶再怎么劝她，她都把小胖手放在背后，咋说都不听。多说两句，她就一头钻进了东屋里，妈妈妈妈的叫开了。

    甄大娘简直开了眼界了！

    是这样的，甄家分家很早，事实上都不能说是甄兴华回来后才分的家。而是早在甄兴华去当兵时，甄家差不多就分了。老俩口跟着大儿子大儿媳过，老二则在外地当兵，老三是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工厂，成了光荣的工人阶级，还经人介绍娶了个县里姑娘当婆娘。一直到老二退伍回来，跟队上申请了宅基地，用复员费盖了新屋，后来就跟队上的女知青周萍结了婚。

    尽管两边离得其实也不是很远，可谁让甄兴华一年里起码有十个月在外头，哪怕他回来了，那也是由当儿子的甄兴华去大哥那头看望父母，没的说让爹妈反过来看他的道理。

    也因此，这些年过去了，甄大娘来这边的次数那是十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甚至往前推算，她上次来这边，是周萍生女儿，正好甄兴华不在家，她就帮着伺候了几天月子。

    一转眼，甄珠都那么大了，而且打眼瞧着，这也太大只了。

    甄大娘跟着甄珠进了东屋里，这当婆婆的跟自家儿媳可不需要避讳，她只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甄珠，后者却只顾着扒拉着床沿，跟她妈哭诉。

    半晌，甄大娘开了口：“萍啊，我仔细想了想，要不然你还是住到卫生所里去吧。”

    “为啥？”周萍刚听小女儿哭唧唧的说着什么，她还当时这孩子又饿了，正打算让孩子自个儿去拿点饼干吃，就听到了婆婆这话。

    甄大娘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格外耐心的解释着：“你岁数还轻，没经历过事儿。这腿伤啊，可大可小。反正兴华能赚钱，再说卫生所也不咋花钱，又不是县医院。我就寻思着，你搁家里躺着，回头要是腿疼啥的，还得让人再给送到卫生所去，麻烦人不说，万一耽搁了腿伤咋办呢？”

    “其实也没那么疼了。”

    “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事儿啊，听妈的，就去卫生所里住着。不然万一有个啥闪失，妈可没法跟兴华交代。你说说，你好心好意的来帮妈做事，结果就摔了，养好了也就算了，但凡有个……唉，妈这心里咋过意得去呢？”

    周萍听着这话，眼圈都泛红了，忙道：“这事儿怨我，再说我也是看大嫂孕相不太好……怎么能赖妈呢？”

    “对，你是去帮你大嫂的。可你要是不去帮忙，那些活儿不就是我做的？说到底，你还是想叫我松快点儿。好了，别跟妈争了，去卫生所住几天，就几天，成吧？横竖妈在你这儿住着呢，我亲孙子孙女，你还怕我照顾不好？你看小杰小伟，长得多结实呢！”

    自家婆婆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周萍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拒绝。

    当天中午，甄大娘就让大儿子借车把人送到卫生所里。

    这年头，医药费真的不贵，别说卫生所了，就算是县医院好了，住院费一天也才五毛钱。卫生所更便宜，一毛钱一天。反正一般情况下，仅有的三张病床都是空着的。

    就这样，周萍在卫生所里住下了，因为天气还没完全转暖，再说她这个情况也不方便换洗，只带了些随身用品，茶缸子热水瓶这种。饭由甄大娘给她送，为了方便多数时候都是吃包子馒头，不过有几次却是炖了鸡汤、骨头汤给她送去的。

    身为卫生所的护士，何小梅全看在眼里，刚开始是羡慕，没几天羡慕就转为了嫉妒。话里话外都是人跟人不能比，都是当儿媳的，看看人家，再看看她家的，更别提她姐那刻薄到近乎恶毒的婆婆了。

    然而，谁也不知道，甄大娘之所以让儿媳去住卫生所，一方面确实是考虑到腿伤的问题，毕竟儿媳要是有个不好，倒霉的是她儿子。可另一方面，她却是因为小孙女甄珠。

    以前没咋碰面，即便过年那会儿甄珠去她那儿拜年了，可就那么一会儿工夫，能看出个啥来？再说了，过年那会儿多冷呢，小孩子们各个都裹得跟个球似的，甄珠一点儿也不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