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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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鹤此时的怒气,有八分是舒景给的,剩下两分都落在了蒋二娘身上。 偏偏他能制裁收拾舒景,对蒋二娘束手无策。说到底,他是做弟弟的,能把一头栽进情天孽海的姐姐怎么办?说话之前,也得三缄其口。谢青鹤压住了所有情绪,慢慢地问:二姐姐,买他回家第一天,他就故意装可怜,博取二姐姐同情。二姐姐是忘了往事? 蒋二娘岂会不知道舒景狡猾,她想了想,低声说:我记得。只是素日里相伴,他都十分可爱,有时候明知道他是故意讨好,故意做可怜,还是忍不住想要宠一宠他。 他一连十多天,天天给姐姐捣蛋,处处添堵冒犯,使姐姐常蓄郁气,情志不爽,辩解一句迫不得已,是为了姐姐好,为了姐姐打算,姐姐就算了?就原谅他了?谢青鹤问道。 蒋二娘摇头说: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好。他就是想胁迫我,提醒我,他对我很重要,要我保护他他平日也不是这样的,没出事之前,他都很好。想是太害怕小鱼了,才会这么做。我是有些生气,可他也是逼不得已,难道我还能跟他计较,训斥责骂他吗?他只要露出难过的表情,我就 蒋二娘没有说下去。很显然,她已经被舒景死死拿住了,根本舍不得舒景难过。 谢青鹤也没办法了。 他很理解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他这样冷静清醒智计无双,都能被束寒云死死辖制住十多年不得解脱,蒋二娘眼界见识能力都比舒景差了十万八千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是注定的结局。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蒋二娘看着弟弟沉静的脸庞,指尖抠着杯沿,心中一片慌乱。 谢青鹤再是生气恼怒,多年历世下来,行事已成法度。蒋二娘若是他的女儿,他自然可以管束蒋二娘,不许她与舒景多作纠缠。蒋二娘是他的姐姐。蒋二娘的人生,他只能提醒建议,最终该走上什么方向,还得她自己决定。 摒弃所有情绪之后,谢青鹤才慎重开口,说:在我问明白他的过去之前,二姐姐不要深想婚嫁结侣之事。这一条是底线。 蒋二娘被说得脸颊绯红,低声说:我也没想过这事。 谢青鹤不管她如何羞涩,沉静冷峻地说:不管他过去的事究竟怎样,我得提醒二姐姐。 他身手极好,受过很刻苦的训练,读过很多书,有很多致命的见识。而且,他很擅长操控他人,也从不介意操控他人。二姐姐与他在一起,处处被他碾压控制,就算他撒谎说喜欢二姐姐,二姐姐也不能分辩真假,哪一天他要算计二姐姐的性命,二姐姐也只会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死 我不是危言耸听。二姐姐,请务必要记好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 蒋二娘下意识地替舒景辩解:他不是那样的。我又不是傻子! 谢青鹤: 蒋二娘也觉得劈头盖脸反驳了弟弟的说辞,似乎对弟弟不大客气,赔笑了一下,带了些讨好地说:我也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就是想着,不让他死。你若是有法子,能不能帮帮他,帮他和小鱼说和说和?他好好一个良人,坐罪成了奴婢,已受了惩罚,也不必那么地赶尽杀绝吧? 不等谢青鹤答应,她又思忖着改了主意:这也不好。万一说不通,反倒叫他暴露了行藏。 要不,我和小严搬远一些,回镇上去住?前几日大姐差人来送信,问我是不是也回家里开间铺子,她参股和我一起做。我 谢青鹤听见这提议就头大,说:此事再说吧。等他回来了,我问问清楚。 蒋二娘很敏锐地问: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回家? 谢青鹤的不悦已经到了极处,仍是好声好气地说:离着爹娘太近了,总有辖制。二姐姐想要回临江镇做营生,人各有志,我不能相强。不过,严戟是我的奴婢,今日就先收回来了。 蒋二娘顿时着急了:你要对他做什么?你不是说你把他给我了呀? 他从前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纵然弄清楚了,他一身臭毛病。姐姐再是非他不可,我也洗干净了再给你。时候不早了,姐姐休息吧。我也累了。谢青鹤打开门,给了蒋二娘一盏灯。 蒋二娘在家里的屋子一直都铺着,丫鬟也常去打扫,随时都能安置,谢青鹤就没有送她回铺子。 她捧着灯出门,看着东方将明,颇有前途未卜的惶然。 ※ 谢青鹤说,舒景如宿鸟惊飞,总会归巢。 蒋二娘做着天一亮人就回来了的美梦,第二天满怀期盼的起床,舒景并没有梦幻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反倒是谢青鹤当头一棒,安排她与三个养女搬回来住。 没有男人看守门户,带着三个小女孩住在街上,总是不大安全。 谢青鹤没有征取蒋二娘的意见,直接就让老黄去铺子里帮着搬了家。 如今羊亭县治下还算平安,称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很少听说有半夜翻墙打家劫舍的匪盗出没。只是这年月对女子贞洁太过看重,一旦出事就是承担不起的后果。 蒋二娘便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谢青鹤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就只有一两日,也是搬回来更安全。 家里人口多了起来,东厢住不下,庄彤和贺静也不再来上课,就把书房腾了出来住人。 谢青鹤住在堂屋,起居卧室书房都是齐全的,西厢的书房一直是蒋幼娘在使用。现在突然被腾出来给大丫几个女孩子住,蒋二娘担心妹妹不高兴,拿着绣样去讨好了两句。蒋幼娘不禁好笑:二姐真是多心,家里人少就宽敞些住,人多就挤着些,多大回事?值得这样。 两姐妹分开住了许久,复又合宿一院,感情上反而亲近了不少。 蒋二娘忙着铺子的生意,又忧心舒景的去处前途,没功夫多管闲事,蒋幼娘也知道跟姐姐吵架会让弟弟烦恼,平时尽量让着蒋二娘。两人居然没有再吵架。 蒋元娘时常使人来送信送礼物,多半是各种吃食日用,恨不得把兄弟姊妹的吃穿用度都包圆了。 李常熟疯了之后,蒋元娘在幕后掌家,日子过得很是扬眉吐气。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是,她膝下空虚,没有子女。爹娘都是不好亲近的性子,蒋元娘生活寂寞,很想与兄弟姊妹走动。 于是,蒋元娘不停写信劝说两个妹妹,叫蒋二娘回临江镇开铺子,叫蒋幼娘回去与她做伴,她也可以陪妹妹读书写字云云当然,若是能把弟弟一并哄回来就更好了。 对于蒋二娘和蒋幼娘来说,跟着弟弟过日子和跟着大姐过日子,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真要考虑日后,跟着大姐反而更加保险。蒋元娘有家有业非常稳定,蒋英洲却青春年少,总有娶妻生子的一天。一旦弟媳妇进门,生下几个孩子,自成一格家庭,久久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不肯嫁人的大姑子们,只怕就是弟媳妇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蒋幼娘跟着谢青鹤的日子久了,想事情非常无法无天。 眼看着大姐又写信来催开铺子的事,她跟蒋二娘挑明了说:我知道二姐姐担心日后。不过,二姐姐可要想好了。回了临江镇,以后要应酬的可是娘。若是不回临江镇,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看一看弟妇的冷脸做弟妇的,难道还能拿巴掌糊我们不成? 这一番话顿时就把蒋二娘惊醒了。 她也不是受虐狂,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两年,哪里还受得了在张氏眼皮底下讨生活的痛苦? 常年被克扣饮食、吃糠咽菜都能忍,那时时刻刻担心被训斥责罚、动辄得咎的惊惧,就像是一场已经清醒的噩梦,绝不想再经历一遍。 蒋二娘的女红铺子做得不差,铺子是自己的,人工也不花钱,每月都有保底几两银子进帐,若是遇上换季,赚上七八十两也不稀奇。不说大富大贵,养家糊口是尽够了。 蒋幼娘见她的营生做得踏实,也有些只花不进的焦虑,就凑上去巴着蒋二娘,也要卖工。 蒋二娘最开始就嫌弃她瞎了眼睛绣工不好了,这会儿铺子在挣钱,觉着白养着妹妹也无所谓,也就含混地答应了下来。哪晓得蒋幼娘绣出来的活儿非常漂亮,蒋二娘大为吃惊,仔细看了几遍之后,她去找蒋幼娘算账:你做活儿邋遢就罢了,怎么去找弟弟帮你绣?他男人大丈夫怎么好做女红? 蒋幼娘找出绣篓,将布蒙上绷子,指尖轻轻一缕,就把丝线分成了十二股,快得让蒋二娘吃惊。 随后蒋幼娘穿针引线,指尖轻轻一弹,细针飞过绣布,仿佛一道轻烟。 蒋二娘目瞪口呆:你,你这 弟教我的呀。我倒是想附庸风雅,学点什么琴棋书画。到头来还是喜欢绣活儿。二姐,你等我把这手艺学得精致了,能扛得起铺子的活儿了,到时候我来做活儿,你来学这飞针。真真儿好玩又有趣,做得好看又不费眼睛。蒋幼娘搂着她的肩膀,嘻嘻笑道,我来教你。 蒋二娘先有些胆怯了:那我能学得会吗?不了不了,我还是就看你做。 蒋幼娘就怂恿她:不就是一根针么?二姐绣活儿本就最好,我都能学会,你能不会? 蒋二娘才生出些勇气,好奇地看着蒋幼娘玩弄针线,下午就开始了练习。 有铺子营生占据着白天的精力,打烊之后又常与妹妹一起玩耍,蒋二娘忙得只有在夜里躺在被窝里才会想起舒景,想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知道弟弟不赞同他们的事,她也怀疑弟弟是使了缓兵之计,用谎言把她暂时安抚住了,她想,小严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管她夜里怎么猜测,怎么流泪,次日也不敢去找弟弟询问此事。 没了弟弟帮忙,蒋二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寻找舒景。总不能报官说自家有逃奴吧? 蒋二娘就这么抓心挠肺地混过了整个夏天。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之时,谢青鹤已经熟练地准备好木屐、登山杖,打算带着全家出门秋游。 鲜于鱼乘着飞鸢如约而至。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这回不是孤身而至,带了一个人来。 小严?!你怎么啦?!蒋幼娘非常惊讶,上前将鲜于鱼带回来的男人看了好几遍。这人形容削瘦,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身憔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哪有半点丰神俊朗的旧貌? 这时候蒋二娘还在铺子里守着,全然不知朝思暮想的舒景被鲜于鱼带回来了。 谢青鹤闻声出来,鲜于鱼上前见礼,解释说:真人。这人千里跋涉一路腿着上了寒山,没路引就一直在荒地里当野人,脏了河里洗洗,饿了打点野味、吃些果子,到了寒山脚下,跟野人也没两样了。指名道姓要见弟子我以为他来寻仇呢。 谢青鹤听着笑了笑,上下看了舒景一眼。舒景满身憔悴削瘦,这是长途跋涉自然消减的模样。身上没有半点内伤外伤,很显然,鲜于鱼或是寒江剑派都不曾对他动手。 他去找你,叫你把他带回羊亭来?谢青鹤问。 真人说笑了。他若仗着真人奴婢的身份,以此胁迫弟子,留在羊亭就能如愿,何必往寒山跑?昨天之前,弟子都不知道他和您的关系。鲜于鱼说着收起脸上笑意,认真地说,他没说自己在羊亭为奴,自承劫后余生,要与弟子做个了断。 谢青鹤听明白了:那是去送死。 鲜于鱼面带微笑,舒景却低下了头。 这时候院里老黄郑嫂都在,蒋幼娘还带着两个丫鬟,人多口杂。 谢青鹤指了指屋内,蒋幼娘识趣地带着丫鬟回房写字,老黄去劈柴,郑嫂回厨房择菜,只有鲜于鱼与舒景跟着进了屋。鲜于鱼进门熟练地摆茶,舒景就低头跪在榻前,沉默不语。 真人还不知道吧?舒景就是他,籍册上的名字叫严戟,舒景是他的本名。他是靖西侯豢养的刺客。平时跟在靖西侯世子身边,说是靖西侯的养子也不为过。因为身手很好,技艺奇高,靖西侯非常笼络他,对他很是看重。鲜于鱼说。 谢青鹤看着舒景的表情,每当鲜于鱼提及靖西侯的时候,舒景都有一个很明显的厌恶情绪。 靖西侯在府中养了许多刺客,舒景就是其中之一。靖西侯告诉所有的刺客,他有一道来自宫中的密令,负责替皇室豢养私兵,专门负责替朝廷剪除不能明正典刑的罪人。每一个被下令除去的罪人都罪大恶极要么是巨贪巨腐,要么是通敌叛国,要么是玩弄权术、苛虐百姓 舒景低下头去,谢青鹤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了,只能看见他微微收紧的指节。 靖西侯骗了他?谢青鹤问。 鲜于鱼点头:不是代天锄奸,权奸铲除异己而已。 舒景在家中服侍了两年时间,谢青鹤已经从他的出身来历、处事习惯猜到了一二。 舒景在罪籍上的名字是严戟,人市官牙都能查到他的来历,知道他是靖西侯府坏事后发卖出来的奴婢。靖西侯府倒台也是近年来朝廷中牵扯极广的大事,朝野都有风闻。 而且,迁西侯府与靖西侯府有宿怨。 最初谢青鹤牵扯到原时安昏迷事件时,谢青鹤就听贺静八卦过靖西侯府倒台的原因。 据贺静所说,靖西侯与宁郡熊太守皆受余阁老支使,蓄养刺客,暗杀异见者。直到余阁老倒台,被皇帝下令彻查时,身为爪牙的靖西侯与熊太守才随之被抄家籍没。 整件事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事发之后,幕后主导杀人的余阁老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负责执行命令的靖西侯和熊太守却死了全家主犯从犯的待遇完全搞颠倒了。 当时谢青鹤就觉得这事肯定有见不得光的内情。 现在鲜于鱼说,靖西侯哄骗蓄养的刺客,谎称自己尊奉圣命,是替皇室豢养私兵。 将两套说辞联想一番,谢青鹤就觉得这里面的事情很值得玩味。 靖西侯真的是撒谎吗?余阁老已经位极人臣,他有必要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诛杀异见者? 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余阁老替皇帝背了锅,靖西侯与熊太守就是兔死狗烹的两条倒霉狗。 谢青鹤看着低头跪着的舒景,心中生起一丝怜惜。 在整个见不得光的事件中,真正倒霉又无辜的,不是余阁老,也不是靖西侯不管被动还是主动,余阁老和靖西侯都是知情者。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