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行医在唐朝在线阅读 - 第13节

第13节

    提及旧人,李勣也难免沉湎回忆之中。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长孙老头生性刚直,老夫也曾劝他忍一时之辱,不过他这人天生一身硬骨头,掰是掰不动的。李兄就善于明哲保身,倒落个清闲而终。萧公最是个急性子,好在太宗总有一套治他的办法,他君臣二人生前吵吵闹闹,太宗去了,却还要他陪葬昭陵,生怕没人说话似的……”

    数着数着,自己也数不清了,从被窝里伸出一截干瘦的手臂,掰着手指头要把老朋友们的历史清算干净。

    那截手臂哪里像是人的臂膀,一道又一道疤痕横亘在上头,分明是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李勣早就烧得糊里糊涂,数到一半便又陷入了昏睡,张起仁悄悄退到帐子后面,提笔写下一个方子。

    李思文接过药方,终于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来:“依张老高见,父亲还有多少日子……”

    张起仁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掌。

    李思文神色一震:“难道家父只有五个月的寿命了吗?”

    张起仁眉头皱成浅川,五指收紧,把诸多叹息拢在掌心。

    “李将军时日无多,屈指可数矣。”

    李思文哪里料到他是这个意思,登时僵立在原地,眼白一翻,整个人几乎晕死过去。他自己业已高龄,一家人折腾一番,又多出一个病人。

    张起仁不得不为替他也添了一副方子,嘱咐吴议交给国公府的药房烧好。

    吴议忙放了药箱子,跟管事的问了路,一路小跑地快步疾去。

    李勣的性子在李靖的人情练达和萧瑀的骨鲠正直里折了个中,就连宅邸的画风也是融合了武将的豪迈与文臣的风雅。一路行去,风绕幽竹,光摇花树,枝叶错落,簌然有声。

    事事物物都譬如其主,显贵于外,不俗于内。

    吴议刚到药房门口,便瞧见个身量修长的青年,一双细刃似的丹凤眼,把高句丽血统都写在了脸上。

    “张公叫你来的?把药方给我就行了。”他一见吴议便寒暄起来,“我叫徐容,是李将军的义孙。”

    吴议刚打算开口自我介绍,对方早已自来熟地一揽他的肩膀,将他拐进药房。

    一进门,琳琅满目的药材柜子便映入眼帘。

    李勣活到这把岁数,唯一剩下的爱好就是跟武后斗气,把养生一事当成主要的生活目标,立志要多活几年给帝后添堵,所以从不在药房上头省钱。

    吴议粗略扫了一眼,巴掌大的灵芝,三寸长的人参,厚厚一块的的龙涎香块,在袁州城的药铺里宝贝似的供起来的珍品在这里都不够入眼了,林林总总几百味药材,比吴议两辈子加起来见过都多。

    药材柜子旁边立着个紫檀木的雕花小桌,上面摆着几坛药酒,顶上贴着封条,龙飞凤舞地书着三个大字——寻骨风。

    徐容见吴议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的,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这是寻骨风药酒,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络之效。将军最好这一口,喝了几十年了!”

    寻骨风,说白了就是种天然的镇痛消炎药,李勣横征北战数十年,难免落下点风湿的病根。得胜归来敞开肚皮大喝一碗,胜过各种精磨细研的名贵草药。

    说话间,徐容已经手脚利索地拉开抽屉,二指飞快拈起几味药材,搁在小铜秤砣上一称,不偏不倚三两半。

    他转身回到案前,将药材一味味倒在案上的木板上,手往腰间一摸,抽出把打眼的小刀。

    这口刀细长、流畅,漆黑的刀身下卷出雪白的刃,刀锋一转,闪过一道炫目的银光。

    吴议不由暗叹一声,好俊的刀!

    比刀更俊俏的是那双操刀的手。

    细长、洁白的双手,是年轻人独有的嫩劲儿,突起的青筋里又带出一股子坚毅的韧劲。

    刀柄一转,露出覆着薄茧的手心,干净的皮肤透出底下数根细小的青紫色血管,和清晰易见的掌纹交错相映,像一副完美无缺的文身。

    徐容手起刀落,几道银光劈下,案上的药材已散成数段,整整齐齐地码成几摞。

    几叠药材重新上秤,小铜秤砣微微一歪,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手艺,别说是药师了,厨师都未必赶得上。

    吴议正看得目瞪口呆,徐容早已收刀回鞘,掌心对擦两下:“雕虫小技,叫议弟见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徐容“嗨”了一声,把刚才那把操刀弄药的手往吴议肩头一搁,笑容凑到吴议鼻尖上。

    “博士没跟你说过,我是你师兄吗?”

    ……难怪张起仁让他这个生人跑腿,敢情是来认脸的。

    徐容将配好的药材严严实实地封好,吩咐下面人用文火细细煎好了送过去,才拿方巾擦干净了手掌,拉起吴议便往外走。

    “我本是高丽人,从小没爹没娘,是李将军把我从战场上捡回来,送去官学学医。将军这回病势陡然,太常寺才特准了我回府侍疾。”

    这样的手艺却不过一介生徒,吴议不禁在心底惊奇,长安果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两人勾肩搭背地从药房赶回前厅,管事的早已备好了一席家宴,将门向来讲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桌子菜盘里见不到几根鲜绿素菜,油腻腻的肥肉倒挤了一桌。

    徐容悄悄吩咐后厨:“张博士口味清淡,撤一半荤菜下去,做点清爽入口的素食。”

    厨子忙应了声是,不免有些埋怨:“容小爷,这寒春三月的,上面的人也不早说,厨房根本没备多少素食。难不成就给客人做一桌子冬窖白菜青萝卜,这不丢了咱们国公府的脸吗?”

    徐容早料到这一出,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法子:“清淡的也未必就是素食,做几道养生的药膳就成了,小豆炖白鸡、鸭汁粥、霜雪炖瘦肉,材料都是现成的,汤就上一道银杏桂花圆子汤,不够的只管往去药房取。”

    他心思周密,办法实在,那厨子顿时心悦诚服:“都说您容小爷是英国公府的副管事,我看管事的都没您周到!”

    徐容还要忙着回去招呼客人,也没时间和他闲话家常,只撂下一句“不敢当”,又冲出厨房,去收拾另一档烂摊子去了。

    等他把大事小事打点妥当,一桌晚饭都吃得差不多了,李思文还两眼翻白地晕在床上,陪客的是嫡长孙李敬业。

    李敬业常年在外做官,非诏不应入京,这一回匆匆赶来,是准备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他的名字听得吴议颇为耳熟,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大人物的气派,一双温如软玉的眼睛倒透出些文人的儒雅,反衬得豪爽大气的徐容更像是李勣的亲孙了。

    等等,徐容、李敬业……徐敬业?

    吴议差点没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

    他怎么就忘了,李勣大将军是李世民亲口赐的李姓,他的嫡长孙李敬业自然就是徐敬业,而历史上那篇大名鼎鼎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就是骆宾王帮这位仁兄写来讨伐武后的。

    这位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人物居然就坐在自己跟前,笑容平和地和自己的老师吃饭喝酒,时不时谈起家长里短的小事,为长安的米价操碎了心。

    见徐容忙得满头大汗,李敬业忙拉他入席:“为兄多居眉州,容弟操持家事,侍奉病榻,实在辛苦了。”

    徐容一抹额头,刮下几滴汗珠:“兄长回来,府上才有了主心骨,弟弟不过是个跑腿的,又有什么辛苦的!”

    两人才寒暄两句,一个小人匆匆小跑过来,火急火燎地往张起仁面前一磕脑袋。

    “老爷大不好了!张太医快去看看吧!”

    等几人赶到李勣病榻前,地上早乌鸦鸦跪了一圈人。

    徐容眉头一竖:“张太医来了,你们都出去等着!”

    床下的多是李家旁支别系的子孙,都是听到了李勣病危的消息,才颠颠地赶来,抢在老爷子升天之前一展孝心。

    英国公病得头晕眼花,指不定被自己拳拳孝心感动,就手指一歪,送个几品小官给自己当当。

    跪一场也许就能换个好前途,这绝对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此想来,当然不能被一个连李姓都配不上的野小子抢了先,徐容想要独占一份好处,还得问问他们这些正统的李家子孙肯不肯点头!

    徐容不痛不痒一句话,挠在这些人直挺挺的背脊上,跟豆腐撞墙上似的,一点没动静。

    唯有李勣脚下那只黑猫被徐容从小睡里吵醒,耸着脖子长长打了个呵欠,懒散地一勾眼,瞧着底下朝它俯首称臣的孝子贤孙,满意地喵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赫赫有名的龙涎香就是鲸鱼的便便,虽然鲸鱼很可爱,可那是便便呀!

    每次看到小说男主身上的龙涎香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抹泪)

    第17章

    徐容正欲说什么,李敬业已俯下身去,挨个将人扶起。

    “这位是小叔吧?多年不见,您又清减不少,想必是日日操劳啊。”

    那位远房表亲正犹豫着想要再跪下,李敬业早就连扶带推,把人送出门外。

    弄出去一个,他马上笑脸迎向旁边的大胖个子:“二爷倒是体格又见宽松了,可知子孙孝顺,家业和睦。”

    他一个个嘘寒问暖过去,没一点嫡长孙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房里满满当当数十人都被一一清出门去。

    “诸位的心意,敬业替祖父谢过了,只是地冻天寒,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敬业年轻不懂事,还要承蒙各位长辈多多提点。”

    一番恭迎,给足了面子。

    李敬业又吩咐管事的再备一席酒菜,好好招待这些贵客。

    这些官僚子弟早就在宦海里混成一个个人精,见好就好,当即撑腰捶背地往前厅散去,嘟囔一句“还是敬业懂事”。

    李敬业收拾好局面,才松开笑僵的脸,反过来安抚徐容:“你年纪小,他们不听你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徐容苦笑一声:“眼下是将军病情要紧,兄长放心,我懂轻重。”

    人一清空,留下的只有几个嫡系子孙和贴身照顾的几个下人,外加张起仁一班下手。

    吴逊这才遥遥看清李勣的病容,他枯瘦的脸颊比下午时更添一层灰白,双眉死锁,喉咙一滚,又要呕吐。

    徐容眼明手快,当即半跪下来,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李勣半是咳,半是呕,虚倚在徐容半边身上,身子抖了半响,浑身猛地一缩,竟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神色皆是一震,万没想到李勣病势陡变,眼见就要留不住了。

    李敬业顾不得脏,一边用衣袖亲手替李勣抹干净口鼻,一边沉声问:“老爷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伺候他的是个府里的老人,叫做王喜的,早就慌得六神无主,登时双腿一软,跪跌在地。

    “回,回大少爷,将军醒来时喊饿,吃了两口桂花糕,又喝了一碗汤,不出一会子,就喊肚子疼,要小的拿寻骨风酒来,小的琢磨往常老爷有个肚疼的时候也常喝那个,也不敢违命……”

    “糊涂!”李敬业怒斥一声,“老爷出这样大的事,你竟也先不请张太医的意思,还顺着病人的意思,实在是糊涂至极!”

    王喜早把头都磕破了层皮,嘴里喊着“大少爷饶命”。

    李敬业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自己找管事的领一顿罚去。”

    王喜焉敢再分辩,知道已是格外开恩,忙不迭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李敬业这才转向张起仁,脸上大有痛色:“还请张太医救救爷爷。”

    张起仁冷眼瞧他捏压捶打这一响,把一家子都理得顺顺展展,才分出心思关心老将军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