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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04节

    “正是如此。”

    那出题的官员供职御史台,职业习惯就是喜欢长篇大论地讽谏,不免又发挥起来:“豆有君子豆,菜有君子菜,这人里头的君子,不少却是伪君子。你们看看司马光,在宣仁太后和元祐旧党口中,一派孝友忠信、恭俭正直、进退有度、正襟危坐的君子之风,其实呢?”

    另一个阴恻恻地一笑,接道:“其实呢,也没少写春词艳曲。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再一个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新琶客,口吻越发促狭道:“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哎,故司马相公这番旖旎沉迷,只怕柳三变都自叹不如。”

    最后一个“哧”了一声:“诸位这番品评,若教伪君子们听去,彼等自会找个‘君子好色而不淫’的说法,给你们顶回来。”

    众人哄哄着:“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宣仁太后惯的。若要洗净元祐年间那股腐旧恶臭的伪君子之风,还是应该像章相公所奏那般,令三省、御史台、各府各寺、枢密院,清理编纂《元祐臣子奏疏》”

    正说到热闹处,只听宫门方向几声锣响,闷雷般的开启门禁之音,催着这些官员纷纷起身,掏出褡裢结了帐。

    他们再整一整帽翅,步出门外,寻了自己的灯笼,由家仆伺候着上马,往宫门方向行去。

    店内的世界顿时安静了。

    姚欢歇在墙角长凳上,看小玥儿麻利地收拾着盘盏。

    晨曦微明,楼上传来李师师的琴声。曲不离口、弦不离手,她们吃音乐饭的,每日鸡鸣即起练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宁和淡远的琴声,却无法令姚欢的心真正平静下来。

    这些在朝堂历练多年、至少应有几分城府的政客们,如今竟会无所顾忌地在市肆里公开编排宣仁太后,对已故宰相指名道姓地挖苦,谈及元祐臣子们更是显了恶狠狠的戾意,可见章惇、张商英等新党,在朝中的气焰越发如日中天。

    而这些马前卒们,似乎浑然不觉编纂臣子以往的奏疏是一种掀起“文狱”的浩劫,更不顾新党如此的“报复”会给本已不算清明的朝政带来雪上加霜的危害。

    政治斗争,果然是泯灭人性的。

    偏偏她,不久前知晓了一件或许更为泯灭人性的秘密。

    冬日里忙碌的生意,并未令姚欢放下一种难受憋闷、继而茫然得情绪。

    而很快,一对夫妻的来访,更刺激了姚欢心底的震惊。

    腊月八日,朝廷又放假了。

    没做到卯时的早朝生意,接了些午市的零点散单后,流水客渐渐稀疏了。

    姚欢不敢畅享清闲,趁着午后阳光煦暖,将最后小半袋咖啡生豆搬出来,又拎了炉子到院中,架上苏颂给的改良版铁桶,准备烘咖啡豆。

    刚要开工,院外大街上忽地人马喧闹起来。

    看着与军巡铺的禁军服色完全不同的一伙军士,哗啦啦地就涌过来,守住了竹林街的这一段路面,并且呼喝着行人回避。

    姚欢纳闷地起身,还不及走出去看热闹,一辆从没见过的金顶朱漆的大马车,已停在了小院门口。

    第183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中)

    “姚氏,你这小院子,甚好。”

    天子赵煦,一身淡月色菱格纹圆领襕衫,外罩石青色风袍,头戴硬胎交幞乌纱帽,脸上一派温煦之色,倒是正合了他的名字。

    他在品评的后半程,看向身边的皇后孟氏道:“朝臣们在此处用早膳,应无拥挤食摊、斯文扫地之虞了。”

    孟氏眼里的笑意亦是浅浅的,却绝非简单的礼仪反应。

    这位皇后,此刻的心,热蓬蓬的。

    三日前,天子丈夫就遣了福宁殿的掌事奉御,来到孟氏所居的坤宁殿传口谕,帝后将在腊八这天,一同乘坐金辂车,巡视开封城的几处福田院、慈幼局等,察看开封府是否勤政,妥善收容、安置寒冬中无家可归的老幼流民。

    这一年多来,孟氏通常只有两种机会与官家并肩,一是在内苑宴请位份甚高的赵家宗亲,二是给向太后和朱太妃请安时。

    无论哪种场合,丈夫在她身边,都更像一尊石像或者一座冰山,端严也罢,冷漠也罢,总之是没有温度的。

    自从福清公主呱呱坠地后,官家再是喜欢这个眉眼与自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嫡长女,也并未在皇后的坤宁殿留宿过。

    太久不曾私密的肌肤相亲,公开场合又咫尺天涯一般地疏离,孟氏在今日与官家共同登上金辂车后,甚至被一种异样的陌生情绪所包围。

    就算是天子的马车,也并没有过于宽敞的空间,孟氏感到对面那个年轻男子离得太近了些,已经进入教一个妇人紧张的距离。

    好在女儿福庆公主,一路望着开封城的街市景象,奶声奶气地向赵煦问个不停,赵煦也如天下所有宠爱女儿的父亲一样,慈爱而耐心地作答,这多少令孟氏的不自在消弭不少。

    或许觉察出孟氏的局促,赵煦在卤簿(指天子的仪仗车驾)抵达第一座福田院时,就主动伸手将妻子扶下车。

    孟氏当时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但其后的几次上车下车,她的手,再也不抖了。

    重新习惯自己丈夫的肌肤相触,真好。

    她猜测,丈夫在腊月里忽然对自己施舍了暖意,大概与刘贵妃顺利诞下一个皇子有关。

    这是官家的第一个儿子,是大宋第七位天子的长子。这个孩子生在夜里的吉时,有七斤重,据说哭声响得连外院留值的翰林学士都能听见。

    国朝得了如此大喜,从太后太妃到外朝臣子,恭贺的同时,都会同时表达一下中宫贤德、照拂妃嫔、令皇嗣得继的意思,这或许让年轻的官家,看向皇后的目光,好歹能温和些。

    走访完最后一座福田院,车行至东大街附近又看到不少大宅或正店在施腊八粥,官家的心情,更好了。

    “苏公将朕的笔墨拿去做朝廷表彰民力救灾的饮子店,就在前头。那掌柜娘子,便是奉太后懿旨、教宫里御厨做过风味小菜的姚氏。听御史说,卯时进不了待漏院候朝的臣工,不少都在她家用早膳。走,去看看这姚氏的胡豆饮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赵煦说到此处,顿了顿,竟露了几分善意揶揄的口吻:“说起来,你我夫妻二人,也都该给人家道个谢,她当初冲上去挡住了刘贵妃,你搬开椅子总算没酿出祸事。前阵十一弟被那灯烛局的凶徒烫了臂膀,她用鱼皮敷伤的新奇法子,御医说疗效甚佳。”

    丈夫的这个提议,令孟皇后好像一个始终憋在水下的人,终于有机会将头伸出湖面,畅快地吸一口气。

    孟皇后相信,官家提及姚氏和那次椅子风波时,能这般轻松谐谑,说明他已彻底不怪罪我了。    ……

    “官家,圣人(北宋时对皇后的称呼)这就是苏公起名、官家赐字的胡豆饮子‘新琶客’。”

    姚欢迎驾入店后,用昨日磨剩的咖啡豆,煮了一大壶美式清卡,分五六个建盏装了,又端上牛乳、干酸橙、饴糖汁、桂花干、盐渍腊梅,请帝后每样搭配都尝一尝。

    赵煦啜饮几口,觉得味道确实如臣子们所传,较之煎茶,别有风味。

    “胡人番客最重商机,怎地他们竟未想到像贩运香料一般,做这胡豆生意?”

    “回禀官家,这豆子生青时煮饮子,须巧加佐料才好喝,番客似未摸到门道,”姚欢指了指院里的烘豆铁桶道,“当然,更相宜的做法,是用炭火烘焙后烹煮。妾亦是歪打正着,方知烘豆之妙,再得苏公相助,终于试出了好法式。”

    赵煦点点头,道:“原来是独门秘方,仔细别个偷学去。”

    姚欢诚恳道:“那倒无妨,烘焙胡豆做饮子,若时人觉得好喝适口,烘焙与烹煮法,就如酿酒之术,总会传开去。酒成了人人皆爱之物,就算上至樊楼遇仙楼这样的正店,下至饭铺脚店,处处都售卖,市肆商家也还是获利颇丰。”

    赵煦笑道:“你倒看得通透。”

    一旁的孟皇后听了,也暗赞这市井小娘子胸襟开阔,继而心中一动,向姚欢问道:“你与番客打交道时,可问过,这胡豆,怎么种?”

    姚欢与孟皇后目光相接,忽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丝灵慧之色。

    不过霎那间,姚欢意识到,自己盘旋在脑中的那个想法,于今日冒出来,可谓合了这天赐良机。

    “回圣人,民妇确实问过,这种胡豆须通风良好、但终年温热的土地。妾贸然揣测,岭南或可种植此树。”

    孟氏露了喜色:“也就是说,北辽和西夏,都种不出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

    正细嗅咖啡香味的天子赵煦,遽然抬头,盯着自己的妻子。

    姚欢装作因兴奋而顾不上礼仪的神情,直言道:“那若是,我大宋引种这胡豆之树,在……譬如在惠州种植,岂非就像在两浙和福建种茶一般,然后运往辽宋边境的榷场……”

    赵煦见她倏地止语,已知她在自己这大宋天子面前想到了什么,唯恐触了逆鳞。

    赵煦瞥了一眼孟皇后,对姚欢平静道:“既然是皇后提的话头,姚娘子你不必战战兢兢。当年澶渊之盟后,我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岁银,事实如此,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朕曾经的股肱之臣,助你烘胡豆的苏公,倒是曾给朕算过一笔帐,说是因辽人越来越喜好我大宋的丝、茶、酒,在榷场里,大宋的商人们,倒是将朝廷送过去的岁银,又挣了回来。”

    姚欢闻言,心道,对呀,这个在我们后世说来,就叫“贸易顺差”

    不战而屈人之兵,贸易战而撸回银子,当然属于“上善伐谋、其次伐交”的优质发散思路了。

    可不比你被章惇那样的好战分子忽悠着在西北攻城拔寨,强很多?

    须知,就连刘氏家族这样的边关武将世家,还有我未来公爹、枢密院得曾布曾枢相,都不赞成一味攻城略地、令生灵涂炭的武力拓疆做法。

    第184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下)

    姚欢道:“当年民妇居于庆州,在州衙任职的阿父,见到宋夏商道因战而断绝时,就说起过宋辽的雄州榷场。阿父说,国朝赐予北辽的岁币,实则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我大宋无毫发损也。官家,圣人,民妇不知,阿父此言,可有夸诞之处?”

    “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这句话,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是南宋人引用北宋宣和四年的名臣宋昭的话,姚欢上辈子读过,印象深刻。

    她挪用到当今,因没有替哪派臣子代言的风险,还能试试天子的态度。

    赵煦瞥了一眼这饭食行的小娘子,心道,当初头次看到她,只当她,如张尚仪所奏,是向太后与曾布要安置在皇后殿中,给我做奉御的,一个有几分资色的庸脂俗粉而已。不想,她其后买米赈灾,起早贪黑地做饭铺营生,都不像再拿姿色去换优渥日子的作派。看起来,似乎苏颂苏公,更有识人之明一些。

    而今日,她几句话里,谈及榷场,更是很现了几分底蕴,想来其父虽是边关小吏,见识不俗,对她这长女也颇有教养之功。

    赵煦于是颔首道:“辽宋澶渊之盟后,河北开放多个榷场,尤以雄州为重。辽人对于粮食和马匹这样的立国根本,常常严禁辽商运入榷场卖给我大宋商贾。榷场里最常见的辽国货物,也不过就是辽布。而我朝运入榷场的茶叶、丝织品?以及瓷具陶皿、竹笼缭炉、南珠珍宝?都是教辽人舍得出大价钱的货物。故而,若说我大宋给辽国的岁币?能由几大榷场里挣出来?就好像是从辽人的左口袋掏出、塞回他们的右口袋,倒也有几分道理。”

    孟皇后听丈夫说得心平气和?越发欣然。

    赵煦自亲政后,对西夏人十分强硬?虽然曾布领衔枢密院后?在军事上能缓和几分章惇的激进,但赵煦显然更易被章惇点燃杀伐的斗志。

    然而此刻,孟皇后能感到,谈及北辽这个同样耗费大宋岁币的劲邻时?丈夫的态度理智许多。

    姚欢的观感?与孟皇后一致。

    如今十八岁的赵煦,不是那些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的暮年昏君。

    他在宋夏关系上受章惇蛊惑,本质上还是因为对于宣仁太后和旧党绥靖求和方针的反感,总觉得他们当年的决定,是对不起自己的父亲神宗皇帝?是抹杀了神宗帝执政时从夏人手里打回几块土地的荣耀。

    而辽国则不同。

    辽宋关系,在仁宗、英宗时相当不错?到神宗时也没什么大的异动。章惇这些人,目下忙着清洗旧党势力、贬逐二苏(苏轼苏辙)这样的元祐重臣?估计没空像后来的童贯那样,去煽动天子出兵拿回幽云十六州。

    姚欢掂量着?官家的话语?皇后的神色?都带了积极肯定的意思,遂又试探着禀道:“这胡豆烘焙后风味甚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于市井,番客逐利而贩的景象,想来明岁就会出现。可就算大食海船也能抵达北辽口岸,一次又能运多少呢?辽人喜好酪茶,这胡豆饮子加了牛乳也很好喝,辽人定也会钟情。不如我大宋设法引种胡豆树在岭南,采豆烘焙后走漕运来中原,再运往河北榷场。”

    赵煦的眼里露出“朕觉着有戏”的神色,沉吟须臾,忽道:“惠州能种胡豆,惠州,惠州……苏子瞻目下在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吧?”

    宋与唐的官制大不同,宋时的节度使只是一个荣衔,节度副使更是只有八品,而且苏轼被贬惠州时,挂的是“安置“二字,对于当地政务没有签字画押的实权。

    姚欢盘算,这青年天子是知晓自己与苏家亲近的。

    对于最高领袖,千万不要当他是傻子一样,隐瞒自己与他的臣子家的交游关系。

    她于是立刻接上:“民妇蒙苏二郎照应生意,对苏学士的近况略知一二。听说,苏学士到惠州后,就在那边修堤筑桥。”

    孟皇后闻言,也道:“哦……此事妾有耳闻。前些时日,妾陪着太后与太妃说话时,太后提及,苏子瞻银钱不够,便写信给弟弟子由借钱,这苏子由也没钱,就在贬所上奏太后,奏明其妻已将向太后赏赐的黄金如意,派人送往惠州。”

    赵煦转头望着妻子,目光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