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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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的《渔家傲》乃宋词里少有的边塞词。“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姚欢再是缺乏宋词修养,范仲淹这阙词还是晓得的,毕竟,当年读史时,姚欢对于文坛领袖欧阳修评价其为“穷塞主词”相当的诧异。在姚欢看来,欧阳修也是一位心态成熟的政治家兼文人,怎会如此评价范仲淹。 范公这首词难道不好吗? 这首词太好了! 写“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人,有什么理由看不起写“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人? 难道小令,就只能男男女女卿卿我我、宫斗宅斗、柳梢和月亮斗吗?就不能和唐诗中的边塞诗一样,展现出“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壮阔苍凉吗? 姚欢不觉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对着男人的时候,也有不必唱欧阳修柳永词的一天?” 李师师闻言,眼神从回忆尊严感的兴奋,转为获得知音的欣喜。 “姚娘子懂我!确实,当日,我因心绪激荡,下到地面时,仍觉得身子在抖。范文正公这首词,豪迈而不倨傲,悲凉深处是更大的振作,犹如鼓舞将士们背水一战般,我竟能有幸为西军儿郎歌之,这条嗓子便是从此废了,亦值得。” 姚欢听她说得动情,自己胸中也如滔浪起伏,澎湃不已。 这位师师姑娘娇柔纤秀的外壳内,竟藏着如此慨然血勇。看来,她真的可能,就是后世记载中那个最终因不甘做亡国奴,而于开封城破之际、吞金自杀的李师师。 若如此,自己要不要在将来某个时候,想办法劝她早点去南方?历史既然让自己救了她一次,是不是还允许救第二次? “姚娘子,你怎么了?” 李师师唤她。 姚欢回过神来,忙道:“师师姑娘,那一仗,你们必是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刘将军写露布(古时的捷报)时,也把我写上了,赏赐到熙州,我竟得了二十贯!刘将军对我说,我并非官伎,他也未曾将我报入熙州营伎,如今我有了军功,他可听任我回京。” 姚欢眨了眨眼睛,凝思少顷,盯着李师师道:“我猜,刘将军当初就没作了要你委身于他的想法。他佯作向章相公讨了你去,只是怕,怕你是除了我以外唯一看到赵延如何伏诛的外人,会遭章相公为难甚至软禁,所以立时就带你离京。待你再从熙河路得了赏赐回京,就与从前的庵酒店歌人不可同日而语了,章相公也不好再将你如何。” 李师师见姚欢心思如此明敏,也不觉得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坦率道:“姚娘子所见对着哩,大捷之后,刘将军便与我说了这话。唔,他还加了一句,说是在云山小院里,若不是姚娘子在场果决出手,只怕我确有性命之虞,他因而怀了愧意,自要勉力助我脱离困境。” 真是一对敞亮人儿! 姚欢不由感慨,旋即又带着温善的探寻之意,问李师师:“刘将军原来是这样有勇有谋又厚道的男子,你就对他没有旁的心思了?自古英雄美人缘分难得,你看韩世忠和梁红玉……” 李师师一愣:“韩世忠和梁红玉是谁?” 呃,姚欢自省,一激动又说漏嘴了,这俩人是南宋的,现在只怕韩世忠还只和姚汝舟差不多大呢。 “是瓦子戏本里的,就像刘将军和你。” 姚欢搪塞道。 李师师“哦”了一声,笑言:“戏本里编的,你也信?我与刘将军,只觉着对方都是可交之人,但若说互生爱慕,当真是没有的。” 姚欢心道,明白了,你们互相给对方发了一张君子卡,估计人生路上,也就是同袍之谊到话间,酒楼的伙计来上菜。 门被打开时,她们却听楼梯上传来一阵男子们的寒暄之声。 第145章 仗势欺人很有意思(上) 风荷楼的伙计,是个眼色举止都极有分寸的。他见李师师和姚欢这两位女客,虽瞧来不像闺中女子,穿的也并非大排场的锦衣,但到底年轻貌美,坐在那里很有些惹眼。 故而,不等外头男子们的喧哗声由远及近,伙计就回身将隔间的门带上了。 李师师感念他心细,娴雅地一笑,道:“贵店生意兴隆,这个时辰,二楼的隔间都满啦。” 伙计一边布菜,一边轻声道:“这几位官爷,昨天就来过,小的也不知他们是何来头。但,昨日闹过一场。” “嗯?” 听他此言,不光李师师,姚欢的目光,也从桌上刚摆好的锅烧黄河鲤鱼上,投到了这伙计脸上。 伙计竖着耳朵,听到隔壁哄闹声响起,风荷楼的东家和掌柜似乎都上来了,与来客寒暄,他遂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带了市井抖落一丝秘辛的口吻道:“昨日,俺东家,都不让我们伺候,他和掌柜亲自服侍的,还提前请了隔壁巷子里的两位姑娘来唱曲,结果其中一位爷说她们唱得不好,要罚酒。那两位姑娘,岂是游妓般低三下四的?她俩可是京中有名有姓的文士们都给写过曲子词的,当下就要走,结果其中一位说话冲的,差点让那位爷掀桌子……好在东家给转圜了。” 李师师脸一沉,道:“那他们,今日怎地又来了?” 伙计道:“说是,俺家的酒好,还爱吃俺家的这道锅烧鲤鱼。” 李师师歌伎出身,最听不得同行受欺负之事,哪怕是陌生的姊妹,也不免物伤其类。 她眉头拧得更紧,顿时觉得,那道自己片刻前还颇想尝尝风味的“江上寒”大鲤鱼,也好像变得教人厌弃起来。 姚欢猜到她心思,忙对伙计道:“多谢哥儿,我来给阿姊斟酒即可,你忙你的去吧。” 待伙计道声“娘子们慢用”、转身离去,姚欢劝李师师道:“开封这般大,上有纨绔下有泼皮,如何避得了?莫非与他们同吸天地间这口气,我们便恼得不活了?喝酒,吃鱼,酒和鱼又没道德败坏,不趁热吃多可惜。” 姚欢说着,先抿了一口风荷楼的酒。 与后世的蒸馏酒不同,这个时代的酒还是发酵酒,无非因了酿造工艺的精细化,酒曲糖化能力更高些,同时,酒的度数也比汉唐略高。但入口,仍比较像后世的低度甜米酒,女子倒更易接受些。 甜醇微辣,口感不重,很适合配鱼。 姚欢尝了一筷子鲤鱼。北宋中后期的熟铁锅已相当不错,风荷楼这样的气派正店,更是置办得起几口好锅。他家的鱼,明显先用热油细细地煎过,鱼皮不腥气,皮下的油脂也煎出了香味,再与豆酱、胡葱、芋头一起炖透,确实鲜浓。 而鱼碗里头,手工擀出韧劲的面片,饱吸了稠厚的酱汁,犹如白米饭浸润了好咖喱,更是惹味。 姚欢一口酒,一口鱼,一口面,吃得心满意足。 李师师见她的模样,忆起在云山小院时,她也是这般好胃口,曾家叔叔来接时,她还在吃个不停。 李师师遂也莞尔道:“你说得有理,我做东请你吃顿好的,怎地倒先扫兴起来。“ 她平日里,原也是爱庖厨的,看着盘中的鲤鱼道:“厨子好本事,鱼皮皱成这般,竟是不破? 姚欢抿出一根细细的鱼刺,搁了筷子,发了谈兴道:“师师娘子,煎鱼是有诀窍的。第一,鱼身要擦干;第二,锅子要用老姜片先趁热擦一遍;第三煎的时候,油温不能高,火要拧得小一些……“ 李师师诧异:“火拧得小?怎么拧?“ 呃……姚欢自哂,不知不觉中,说的乃是后世用煤气灶的经验。 她补救道:“火宁可小些,费把气力,将锅子提得高一些,火力就小,鱼皮不焦,翻身的时候便不容易破。“ “唔,有趣,待我赁好屋子,也买口好锅,试试。“ “师师娘子去宅店务,是向朝廷租房子住的?现下公屋的行情如何?“ “今日我问来,马行街附近的一间小屋,每月三百文,干净倒还干净,不过,我若要开乐坊,教授歌艺琴艺,只怕不行。“ 姚欢问:“每月三百文,不贵啊,多租两间,地方不就大了?“ 李师师道:“是不贵,街上给人写状子的讼师,一份状子还要一百文,算命的胡诌几句,还要二三十文呢。但公屋,本就是朝廷出租给在京贫苦者容身的,如我这样孤身女子带个侍婢的,也只可租一间。“ “哦,如此。” 姚欢明白了。她数月前从皇宫出来时,去打探的店宅务事宜,不如李师师今日说得准确。 去店宅务登记入住的房子,其实就好比北宋的廉租房,价格低、管理严格,自是不允许单人占好几间。 这么说,就算朝廷一直不限制临街的民居开窗开门做生意,自己要通过租赁廉价公屋的途径开个体面些的轻食咖啡馆也不好办,最多就是凿个窟窿面向大街做外卖了。 别说新琶客的规模,就是沙县小吃也做不了哇。 看来还是得多花些钱租私人的商铺。 要不,拉李师师合租个大一点的?姚欢记得,她看到过星巴克有些选址,亦是闹市体面的商铺,隔墙就是早教机构或者健身会所。既如此,她也可以和李师师商量商量,按面积比例承担房租。 况且,李师师创业,如果是要做外教坊那样的机构,和自己虽然不在同一条塞道上,确实可以客户资源共享的。 毕竟,有宋一代的文官俸禄颇高,四五品官的家里已经能养得起两三名歌姬了。若官人们上朝前常来喝咖啡,又知道隔壁就是个出高素质歌姬和琴人的地方,没准还能带动李师师学员们的就业形势。 姚欢想到这里,正准备敞开思路,与李师师交个底,隔壁却传来一阵美妙华丽的丝弦之音。 凝神细听,乃一段由筝弹奏的《流水》 原来,这段相隔两个五度按音加滑音的筝谱,宋时就已经用了。 李师师是弹琴出身,对筝与琵琶的曲谱也都不陌生,她亦听出来,向姚欢道:“这是筝谱的《流水》隔壁那起人,今日又请了乐师?” 第146章 仗势欺人很有意思(下) 《高山流水》本是一首琴曲。 春秋战国时的楚人伯牙,琴艺高超。一次,雨过天晴,他在汉江边鼓琴,心中想到高山耸峙,弹完,却听在旁静观的一位樵夫道:“巍巍兮若泰山。” 伯牙再鼓一段,那位樵夫又道:“洋洋兮若流水。” 这个樵夫叫钟子期,被伯牙视为自己的知音。后来,伯牙听说钟子期死了,哀叹世间再无懂自己琴曲的人,自己又何必再拨响琴弦,遂摔碎了自己的琴。 姚欢上辈子,业余学的是筝,听老师说过,琴曲的《高山流水》已失传。筝曲的《高山流水》则有好几个版本,浙派记谱与鲁派记谱便大相径庭,今日隔壁那位乐师弹的,是浙派记谱的《流水》一段。 此刻,听得隔壁筝声渐息,姚欢正欲问问李师师,她平时弹的琴曲,与筝曲版本的区别在何处,却见李师师柳眉微蹙,面色肃然。 “是她,是她,从前她弹流水这一段时,每隔一个按音,左手都会更重一些。我问她为何,她说筝弦的音,与琴音比,本就过于柔媚,她喜欢抚筝时能少些阴柔之气,大开大合,方能显出流水的浩浩汤汤、波澜涌动之意。” 这般喃喃道完,李师师起身,挪到墙角,贴着耳朵听。 再高端的酒楼,包间的“墙”也是薄薄木板,隔音效果并不好。 只是,筝曲停了后,李、姚二人只听那厢此起彼伏的各色男子语音,却听不见女子的应答声。 姚欢正疑惑时,筝声又响了起来,细细辨来,乃是一曲《梅花三弄》 姚欢看着李师师道:“这是梅花三弄?也是古琴曲来的?” 李师师点头:“我拜云山小院的姜太公习歌前,在一位内教坊出宫的乐师那里学琴。他的弟弟,则擅抚筝,收的女徒弟小我两岁,却先入师门,我唤小师姐。我觉得,今日隔壁抚筝的,定是小师姐。她虽习筝出身,却更爱琴,故而所练筝曲,往往都从琴曲而来。并且,她弹梅花三弄,最后有一个用力的劈音,很是古怪,旁的筝人,不会用此法。” 哦,原来遇到同门了。 但姚欢阅读着李师师的面部微表情,实在也辨不出她有什么惊喜之意。 也是,故人未必是好友,偶遇故人,也未必不亦乐乎。 虽然李师师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是个挺有胸襟的女子,但自己不清楚原委,还是不要凑上去说“要不要等她完事了,请过来叙叙旧”之类的话。 果然,李师师并未再说下去,又挪回了食案前,不知想起何桩往事,双眉倒似拧得更紧,沉吟着饮了口酒。 然而,她酒杯还没放稳,就听隔壁吵闹起来。 这一回,能听见女子声音了。 李师师面色一变,干脆起身,拉开隔间的门,探头去看。 姚欢也凑过去,站在李师师身后,竖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