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为我点朱砂 第18节
青衣的太监把下裳扎紧,搓了搓双手,三下两下便爬到树上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那么高的玉兰树,他手稳脚稳,速度也快,才一会的功夫,离那蜈蚣风筝就已经很近了。 扶欢捂着嘴,不敢放大声音呼吸,生怕她呼吸声一重,那太监就会分心,若是脚下没踩稳摔下来,那可不得了。 另一个太监在旁安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全福自小爬树长大的,他们乡下的树都被他爬了遍。说实话,宫里的树比不得乡下的高大,爬起来要容易许多。” 自由生长的当然比人为圈禁起来的要肆意许多,因为没有被框定生长的方向与形状。 扶欢对他口中的生活感到好奇,正待要仔细问问时,便听到太监在树上叫了一声。扶欢惶然,还以为真被她想中,太监没有踩稳枝丫,要从树上摔下来。还好并没有,那个叫做全福的太监愁眉苦脸地扶欢喊道。 “殿下,风筝飘过去了。” 不是人掉下去了就好,扶欢松了一口气,抬手叫全福下来。至于那蜈蚣风筝,她踮起脚看,色彩艳丽的风筝乘着风飘飘荡荡的,往前方过去,最后掉入了一个院落。 慕卿特意送她的风筝,第二日就丢了一只,无论如何都让扶欢觉得心下难安。她朝着那处院落走去。整座紫禁城春意浓厚,那处看起来偏僻的院落也不例外,蜿蜒生长的藤蔓爬过了宮墙,在红墙青瓦下舒展,细细的绿叶中,还生出粉白的花来。 全福去敲门,扣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长的太监出来。他年纪看起来着实有点大了,步伐迟缓,帽下的发丝也是雪白。他看看敲门的太监,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扶欢。 还未等全福说话,老太监就颤巍巍地向扶欢跪下了。 “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 宫人入宫的第一课就是要分清服饰,宫中地位的尊卑通过服饰就能分辨清楚,所以并不会存在宫人分不清下人和主子的情况。但是扶欢看了看身上的襦裙,襦裙的样式常见,宫中的妃嫔也会穿戴,这位老太监是怎么知道她是公主的? 扶欢让他起身后,道:“我的纸鸢落到这里了,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们进去将纸鸢拾出来。” 老太监让出门,说着:“没有不方便的,只是这里是宫里储菜的地,难免有些脏乱。” 进去那扇宫门,里面并没有像老太监所说的那样脏乱,草木疏朗,院落里整整齐齐码着菜蔬,扶欢不认识,只觉得颜色不青翠,应该是腌制过的。那只蜈蚣风筝很好找,很鲜艳的颜色,挂在一株矮矮的树上。 这株树或许是刚移植过来没多久,比起前头的那株玉兰要矮的多,老太监动作迟缓地搬过一只木制的脚踏,全福踩上去,踮脚一勾,就将那只蜈蚣风筝勾下来了。 在全福踮脚勾风筝时,扶欢将刚刚的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我今日只穿了这身。”扶欢稍稍抬手,淡青色的长袖从手腕滑下,她说,“没有带任何玉饰,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老太监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忆。扶欢也不急,待老太监想起来时,风筝已经到了扶欢的手上。 “望殿下恕罪,人老了,想东西就费劲些。”他慢慢地说道,“老奴先前有幸见过殿下,正德七年,殿下的生辰,老奴在席宴上送过膳食。” 老太监沉浸在回忆中,用手上下比划了下:“那时殿下才到老奴肩这儿,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 正德七年,扶欢想起来,如同老太监所说的,真觉得是个悠远的过去。那时母妃还在世,圣眷浓厚,所以她的生辰宴,每回都是大张旗鼓地操办。 老太监还在说:“不知殿下是否记得,司礼监的掌印慕卿,那年还是老奴这儿打下手的小太监,当时摔碎了一盏玉酿圆子,还是殿下免了他的罪过。”大约上了年纪的人就会这么絮絮叨叨,放菜的园子,除了御膳房的人,平日里少有人来。想必寂寞惯了,所以见到生人,即便是主子,也一下忘了分寸,这么絮絮地说起了那一次的碰面。 第27章 爱屋 老太监说的事, 扶欢却没有一点印象,她记忆中的生辰宴都是热闹的,只有在父皇生病之后, 才渐渐冷淡下来。若说有小太监摔了东西,被她撞见免罪, 也不是不会发生。 “那时摔碎的玉酿圆子还溅到了殿下的裙角上,陛下震怒, 当时送膳的宫人都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唯恐陛下将我们全部发落了。但是殿下说, 连您也会打碎贵妃娘娘的玉镯, 更何况和您差不多大的小太监, 他还拿着那么重的膳食, 难免也会失手。” 听自己的故事在别人口中转述是件很奇怪的事, 尤其那个故事,连她自己也不知晓。不过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是慕卿,也令她感到惊讶, 原来在慕卿被父皇派到毓秀宫做掌事之前, 他们原来曾有这样一段际遇。所以扶欢拿着风筝,耐心安静地听老太监断断续续将那一段往事讲来。 “正德七年,已经过去好久了, 难为你见过我一面现在还能将我认出来。” 老太监道:“殿下当时在陛下面前说情,救了我们膳房的宫人, 殿下的面貌,老奴自然记得清楚,虽然殿下现在面容长开了,老奴还是能认得出来。” 如此说, 是将救命恩人的样貌记到心中了。 扶欢拿着风筝架起的竹骨,指腹在光滑的竹骨上摩挲,她想,为何慕卿从未在她面前说起过这件事。不过扶欢思考了一瞬,又了然,人人不皆相同,老太监见到她,会将救命恩情吐露,表达谢意,而慕卿,扶欢觉得他是个内敛的性子,在膳房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显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所以他讳莫如深。 现在身居高位的人,只怕很少有人愿意将过去卑微如尘埃的往事袒露出来,所以慕卿应该也不例外。 况且老太监的话也不能全信,宫人为了博得主子青眼,将一分的事实夸大成三分,更有甚者子虚乌有的事也能编撰出来,这样的人,扶欢也是见过的。 因此老太监说的这件事,扶欢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去取风筝花了太多时间,且之前已经放了好一会儿风筝,再回到芳草汀,扶欢便有些倦怠,略放了一回就慢慢将那些风筝的线收回。以往春日放纸鸢,都会讲究将纸鸢的线剪断,意味着将晦气放飞。但是这慕卿送的,扶欢将风筝线慢慢缠回,慕卿送的,她就不愿意将线剪断。 许是今日光顾着放纸鸢,没有歇午觉,扶欢现在困得厉害,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她嘱咐了晴晚,半个时辰后叫她起身,若是一觉睡到晚膳时分,她怕是吃不下晚膳,今日的晚膳有她特意叫周师傅做的芙蓉三鲜汤。有时候一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能尝到自己想吃的膳食。 扶欢伏在榻上,博山炉中浅白的烟气袅袅,升到半空便徐徐消散,这是冷梅香,香气清新通透,扶欢在春夏两季最爱点这冷梅香。半个时辰听起来是很长一段时间,但在睡梦中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扶欢只觉得躺下没多久,晴晚就在榻边柔声唤她起身了。 扶欢睁开眼,看着柔软的绡纱迷惘,直到过了一会她才彻底清醒,拢着锦被坐起身。身旁伺候的宫女早已习惯长公主的起床气,起床气轻时会像现在这般,迷惘的,分不清自己在哪,若是重时她气极了会扔枕头,即便是皇帝来了,也是这种待遇。 但大部分时候,扶欢都是像现在这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绣着云色水纹的绡帐便会清醒过来。她换上一身马面裙,月白色的料子,质地柔软。扶欢才醒过来,就见到御膳房的太监端来一盏冰糖银耳,这是扶欢的习惯,睡醒时总爱用一盏甜酿,用来压压醒来时嘴里的寡淡。 青瓷盏里盛着雪白的银耳,不消添色就是一副精致的画卷,扶欢舀起银耳,忽然想到什么,问向那御膳房的太监:“前头去御膳房时,我见到一位青衣的小侍者被宋掌事责罚,后来他如何了。” 今日老太监的话,倒是让扶欢想起那日在御膳房的小太监,赏花宴前她曾问过宋太监,说是已经能上值了。若是老太监说的话当真,慕卿当时是不是也是同那个青衣的小侍者一样,面对父皇的责问惶恐害怕丢了性命。 或许是爱屋及乌,当时她只向父皇求了一句情,现在她想问问这个小侍者还好不好。 小太监小心地抬起头,问扶欢:“殿下问的可是何颂?” 扶欢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殿下问的是那日殿下驾临御膳房时受罚的侍者,那应该就是何颂了。”小太监说得越发小心翼翼,“何颂赏花宴时摔了膳食,恰好被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看到了,大人嫌他手脚粗苯, 便……便将他被赶出宫去了。” 扶欢放下了勺子,她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情,可能更多的是惆怅吧。太监若不是荣养出宫,到宫外只能是潦草度日。但是宫中的规矩又是森严苛刻,即便你去了势,只能在宫中生活,若是犯了宫规,也会被赶出去。 她此刻庆幸,当时的慕卿没有被赶出宫。 小太监退了下去,扶欢吃了半盏冰糖银耳,还是叫来了全福,自从福庆去了御马监,全福就顶了福庆的位置。她原想让全福查查那个小太监出宫后去了哪里,若是找到了那个小太监,送他几两银子安身。但是吩咐时又想到,全福也只不过是毓秀宫里的一个普通太监,他不是司礼监的人,没有通天的彻能。 “若是寻不到也没关系,到底是没有缘分。”扶欢最后这样道。 说话间,晚膳被一一端上来,白玉的托盘上撑着小伞一般的伞盖,檐角上有小巧的金铃,走动间铃声细响,待揭下伞盖,里面便露出精致的菜肴来。宫中的膳食味道倒是其次,样貌却一定要一等一的好,最好是美得像幅画,才不负皇家体面。 今日的晚膳有扶欢期待的芙蓉三鲜,还有一道扶欢想不到的菜式,还未到吃蟹的季节,今日却端上了一盘蟹。扶欢着实惊讶,问小厨房来的宫人,怎么来了一盘蟹。 却是晴晚在旁解释道:“前些日子殿下惦念着想吃蟹,掌印特地让人寻了螃蟹过来。掌印嘱咐过,螃蟹性寒,殿下尝个一两只尝鲜便好。” 扶欢有些吃惊,竟是慕卿让人送过来的。她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很想尝尝螃蟹,但现在是春深季节,螃蟹不好寻到,因此也只是念叨了几句就放下。这些念叨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慕卿地方,竟也让他寻到了螃蟹过来。 不过仔细想想,她想要的物什,几乎都是慕卿为她寻来的,小到游记皮影,大到珊瑚宝珠,仿佛没有慕卿寻不来的物件。 “厂臣费心了。”扶欢垂下了眼,可是眼尾却悄悄往上翘了翘。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往日是君臣议政的地方,现在四品的参议郎却颤抖着跪在地上,在勤政二字的牌匾下脸色苍白。 “还望陛下明察,微臣忠心耿耿侍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 他干涩着喉咙说出这些话,每说一个字喉咙仿佛更紧一分。 边上却传来一声轻笑,轻蔑的,不加掩饰的轻笑。 慕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参议郎,深紫色的官服,在通明的烛火下,几乎快成了黑色。不复方才的轻笑,他用轻柔缓和的语调问参议郎:“那么,昨日大人在房中同夫人所说的圣上不仁,行事肆意妄为全凭好恶,当时还不若让安王殿下登基。这难道也是对陛下的忠心。” 待慕卿说到他同夫人的密语,参议郎彻底白了脸色,嘴唇蠕动,说不出一星半点的话来。 东厂番子无孔不入,他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一杯茶狠狠地砸在他额头上,皇帝的暴怒理所当然,不消片刻,这位参议郎就被拉去了昭狱。皇帝盛怒,慕卿劝解了一番才使皇帝平复下来,他走出勤政殿时,紫禁城上空一片沉沉的夜色,月亮也不复皎洁,被黑云遮掩着,只模模糊糊露出一点光来。 将这个往日素来同他作对的参议郎下放到昭狱,慕卿原应该高兴的,只是同参议郎昨日密语一同呈上来的,还有毓秀宫中的事。 东厂番子,无孔不入,不仅说的是在大小官员宅邸,边陲海境处窥探获取密报,皇宫之中,自然也有东厂的暗哨。而毓秀宫,他要的不是无孔不入,而是全盘掌控。 扶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变动他都要了然。他总是忧心宫人照顾不好她,只有在眼皮底下才能放心。扶欢是紫禁城中唯一的帝姬,再多的华服美食,精心呵护也不过分。 东厂送上来的密报一条一条写得详细,殿下何时起身,何时传膳,传膳的菜品也不会落下。东厂的密报和毓秀宫中太监的回禀,构成了每日的扶欢,虽然不鲜活,好在能勾勒出来。 慕卿的指尖碰上了墨痕,那上面写着殿下午后传膳,询问膳房太监何颂如何。寥寥几语,一笔一画,像是在慕卿心里刻字一般。 他想,为何殿下那般看重那个小太监,不过才见了一面就放在心上,多次垂询。 慕卿手上的碧玺磕在桌角,清脆的一声响,如同玉碎。不应该将他赶出宫的,慕卿想,当时就杀了他多好。 第28章 他记了好多年 慕卿幼时家中尚还富庶, 虽不敢说奴仆成群,但是衣食无忧,呼奴唤婢还是可以做到。奈何慕卿的父亲染上赌瘾, 将家财输了个一干二净,潦倒之后还不知收敛, 为了二两酒钱将慕卿卖到了宫中。 慕卿入宫后的第一个去所就是御膳房,在宫中, 即使最无人问津的地方也存在着斗争,因为这紫禁城本身就聚集着最高的权力。宫里谁都想往上爬,谁都想一飞冲天, 自此之后荣华富贵, 享用不尽, 所以在御膳房中, 太监都争抢为贵人送膳食的机会, 期盼得到贵人青眼,从此伴随左右。 而慕卿从来不是不争不抢的性子,他对于权力的欲望一直存在, 所以柔德公主的寿辰, 他被选中为宴席送膳。 不过才十三岁的少年,身段像抽条的绿竹,清瘦俊逸, 虽然穿着侍者的青衣,并无半点花纹点缀, 也掩不住少年的秀隽的样貌。或许也是因为这太监中难得的好样貌,慕卿才得以出现在宴席上。 他端着的是公主爱吃的玉酿圆子,白玉托盘上撑着小巧的如同伞盖一样的物什,将其中的玉酿圆子遮得严实。伞盖边缘还缀着两朵小巧的金铃, 慕卿走动间,金铃会轻轻摇晃。 柔德公主的生辰宴向来是宫中的盛事,丝竹琴笛声不绝于耳,还有舞姬甩着水袖,翩跹得如同一朵薄红的云。 慕卿不听不看不闻,只专注着手上的碗盏。最热闹的时候往往是最要小心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谁也说不清。 但意外总是会发生在最小心的时候,那一块地,慕卿刚踩上去就发现不对了。那块地砖与旁的不同,滑腻异常,慕卿踩上去后,动作便慢了几分,而此时,不知是哪位宫女太监,在他身后,轻轻一推。 托盘落在地上,蹦了一下便躺倒不动了,碗瓷碎裂的声音的清脆,与地砖相碰便叮咚作响,这些动静不算小,但都能掩盖在丝竹与说话声中,唯一不能掩盖的就是碗盏中倾溅出来的汤汁。 那汤汁径直地洒在了帝姬的裙摆上,茜素红下裳登时就多了几块明显的暗渍。 慕卿闭了闭眼,他跪了下去,扣头请罪。这种时候无需争辩,也不能争辩,他还是个低贱至极的奴才,在紫禁城的贵人面前,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人,上位者不会想关心你为何犯错,无意还是被人陷害,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犯错了。 慕卿将头深深地磕在地砖上,浅金色的地砖,每日被人擦得干净如同镜面,即便这时候已经被多人走过,也依稀能映出他的面容,平静的,难辨悲喜。 这时候,他只需要叩首谢罪。 正德帝果然大怒,他将帝姬抱起,在自己的怀中看帝姬被弄脏的裙摆,柔声询问她有没有被烫到。 帝姬似乎伏在正德帝耳边说了一句,但慕卿没有听到。 确认了皇帝的掌上明珠没有大碍,正德帝脸上的表情才和缓下来,他的余光看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慕卿,眉头一皱,似乎在不满这个小太监怎么还没被处理干净。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多年服侍,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他拿眼一扫,就有两个高大的太监过来,双双架起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形清瘦的侍者。 出了这个宫门恐怕不是一顿板子可以解决,慕卿分神想,或许是打到死,也或许是下到掖司监,死在里头,再也出不来了。 他想着,却听到帝姬的一声父皇。 “他看起来还那么小,父皇就饶他一回罢,只是摔碎了一盏玉酿圆子,弄脏了扶欢了一条裙。” 帝姬说起话来,还未脱稚气,可声音清甜,如同夏日的冰汤青梅。她那么小一个人,竟也有模有样地说慕卿小,看起来只觉得可爱。 “看这小黄门年岁同我一般大,也是个小孩,我尚且手不稳还会摔碎母妃的玉镯,更何况他拿着这么重的碗盏。” 正德帝宠爱帝姬,帝姬开口求情,自然没有不允。 慕卿被放下来,不再被押解着出殿了,可也不能再在里头服侍。他那时抬头,帝姬没有再坐在正德帝的腿上,今日的寿星,有她自己金玉堆砌的位置。她的轮廓印在灯火中,边缘仿佛也画上了浅淡的金色,声色朦胧中,是最鲜明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