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入计(二)
柔软的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的触在他侧额的伤口上。 他稍稍垂目,平息着眉间转瞬即逝的波澜。 见此,小满倾身靠近,对着那道伤痕细呼着轻柔的丝丝凉气。 持姿端坐的男子微动,放在双腿上的手不经意的轻蜷起来,他细微的动作难以察觉,却尽收了小满眼中。 清冷的容颜偶有波动,给这冰雕似得人儿添了些人气。 江家罪孽滔天。 撇去其作为,小满时常感叹,江家的血脉到底是受了老天怎样的偏宠,江廉年轻时在这皇都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绝色天骄。其后人皆是精雕般的容颜。 江誉清是江廉妹妹的儿子。 如此说来,似乎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江廉这位不知所踪的妹妹。倒是对江誉清的父亲江昭迁甚有印象。 前天监司理事江昭迁,迎入江家为婿,改姓为江。 江誉清这般清冷的气韵,多少与他父亲有些相似。 连灿阳都捂不暖的清冷。 或许并非出自于他的气韵,而是这身苍白于失了血色的体肤。 他身上漫着淡淡的药草味,青紫色的筋脉在他透白的皮肤下极为明晰,清瘦的身型好在有一副宽阔的骨架支撑着不显羸弱。 江誉清,时日无多了。 这句话在小满的脑海中回荡而起。 她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心绪间夹杂了些道不明的东西,在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那是自己泛滥起的怜悯之心。 她痛恨自己这般滥用的怜悯。 想到他当着众人之面为江家开脱的模样,小满冷静了不少。 要真是时日无多,也是他罪有应得。 能在他死前撬开他的嘴,将江家治罪,也算是他死得其所。 “言姑娘,你归还的钱银,是如何来的?” 他浅语淡淡,询问起声。 关于归还的那袋钱银,小满可是下足了功夫。为显现出得来不易,她特地换得了陈旧的碎银铜板,零零碎碎凑在一起一分不少的还给了他。 “母亲过世前,给我留了一些首饰。那是她留给我仅有的遗物。本来舍不得卖去,但我别无他法。”她的语气中未有伤悲,仅有无奈寥寥。“我平日做工,攒了些钱,加之当卖首饰,再来预支了些工钱,刚好足够归还当时应急的借款。” 江誉清静默无声。 半晌,他再度启口:“便也不急这几日。那是你母亲的遗物,不如我帮你赎回,待以后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十两,于江誉清而言,不过是碎银寥寥。 可他知道,穷苦百姓家,一月的工钱不过才几钱。要攒够这十两,一年半载都是短的,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多谢江公子的好意,您帮过我一次,我已经很感恩了,我并不想再欠您。您也莫要小看了我。我一日可以做几份工,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积蓄,若没有我父亲拿着我的钱去赌,我应该早就攒够了离开阎崇的盘缠。” 她将药瓶一一盖好,撤离了他的身旁。江誉清只感到温香散去,一阵凉意涌上。 “言姑娘要离开阎崇?” 他的话很平淡,只似随言谈聊。 “是啊,在这里一日,便脱不开父亲的掌控。离开了阎崇,我可以一个人好好生活。开间铺子,做些小买卖,要比现在自在得多。” 若她所言非假,她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一生坎坷,却坚韧不息的活着。 着实不易。 初见时,他不过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支离开擅自闯入的她,既然她是因钱而来,那么他就给她钱,将她打发。 她也毫不犹豫的接受了。 区区十两,他没想过她会归还。 没想到,她为了归还他的钱银,日日待守寻觅他。 那日将他寻到,他也安了一百个心思。 派人去尾随她的踪迹,所见她的父亲对她凶残至极,大庭广众之下当街便是又打又骂。 若她真就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他的确会为此放软了心思。 “言家姐姐带男子回家!被我发现咯!” 一个稚童趴在窗台上,高声道。 那孩子眉目清秀,一颗泪痣于眼下,粗布衣衫与他的面目怎都不相衬。 “不许说!” 小满向窗台走去。 他嬉笑着:“不说可以,我要一串糖葫芦堵嘴巴!” “欠你两串,赶紧走!” 小满笑怒着,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 稚童见小满靠近,提溜着木桶大步跑出了院外,边走还边道: “那你可要兑现诺言,不然我告诉你父亲!” 窗扇轻掩,减淡了几分屋外的纷扰。 “待日落,我送您回去吧。” 她的话回荡在屋子里,落在他的耳间,轻灵柔软。 “好。” 他应着。 斜阳吐露出最后的余晖。 沉入云海。 日夜交界时,万家灯火渐明,点缀满城。 她环着他的臂,放缓着每一步,走在灯火之下。 隔着衣袖都能摸出他的手臂凸显着骨骼。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才发觉他的身量应与江还晏无差,只是对比与江还晏的健壮体魄,他显得更为单薄了些。 想来常年卧病在床,磨人身骨。 相识以来,他的精神倒是与常人无异,未见虚退。单说于此真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小满甚至怀疑,江誉清将死之说会不会只是空谈。 他的脚步渐止。 小满随之也跟着停了下来。 “前方便是江府,言姑娘送于此就好。” 他怎知道前面是江府? 小满骇然望向他的双眸。微光之下,依旧是涣散无聚。 险些将二人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的秘密脱口而出,小满抿了抿嘴,吞下了不该言的话。 她松开了他的臂,退身一步: “江公子,慢走。” 寻着她声音的方向,江誉清回过身来面对着她,持礼颔首。 而后,他端身走去。 雪衣翩然,如白鹤风雅。 轻盈的步伐每一落足都平稳无疑。即遇石阶时,他就如眼能明观一般撩袍而上。 直至他走入府宅之中,小满面上的惊异之色都未有退散。 他明明目不能视,他如何做到如常人一般走回府中? 思来相处种种。 一开始,他似乎也掩饰得不见破绽。 那日,他领着她走入小亭,翩然落座,煮水斟茶,每一个动作都毫无差池。除了那双空洞的双眸,他伪装得滴水不漏。 他在极力掩盖他目盲的秘密。 或许,只是为了顺利入宫为帝侧。 毕竟,小满万万不可能迎一个身残之人为帝侧,目盲这个理由,足以将江廉苦苦谋划的一切击溃。 如今,这个秘密已经被最不能知道的人知道了。 小满只需将此事公诸于世,江廉此前所有的努力皆会化为乌有。 可这暂时的胜利也只能换得片刻歇喘。 江誉清这枚棋走死了,江廉还会想方设法布下更多的棋,她将迎接更多未知的变数。 她不能动。 放长线钓大鱼,她要等。 等江誉清信任言小曼,等江誉清亲近言小曼,等江誉清接纳言小曼。 卸下防备,全盘托出。 她还有时间,在江誉清入宫之前,足足两年有余。 小满对于自己的胜算毫无估计,但好在她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只要能从江誉清身上掘出零星罪证,那便是对江家致命的一击。 到时。 他会死吧? 因病而死。 或,被她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