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渊
四周是暗沉沉的黑,有炽热的风声呼啸而过,带起浓密的黑雾不住翻滚蜿蜒。 她浑浑噩噩的在这片黑雾里,随着灼热的风轻摆,耳边有无穷无尽的哀嚎,惨叫,或是如泣如诉的低吟。 黑雾打着旋儿,层层迭迭地环绕着她,有些渐渐渗进她的枝叶和花瓣里,有些又被风吹往别处去。 她早习惯了。 凄婉的哀号,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到底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呢?她实在不记得,只记得起初总是不得安生,心中有解不开的暴虐,疯狂和烦闷与执念,就如同那些黑雾一样。 毕竟,她也是魔物,是魔罗天大人的一株花,栽种在只有血与恶的无间地狱里。 她知道,那些盘旋不去的黑雾是临死的执念,是怨恨,是恶毒,也是不甘心。 那些黑雾日夜环绕,与她体内的那些黑雾内外呼应,搅动心神,常常逼得她要发狂。 虽然是株花树,发起疯来也颇厉害,门口留下看守的炎魔就曾被她一枝暴起的尖刺刺瞎过一只眼睛,从此再也不敢起摘花的心思,只闲着没事凑过来自言自语地说话。 这样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黑雾里头低吟倾诉的故事太多,她竟渐渐有了些恻隐之心,想要安抚这些浩荡无着的怨灵。 她这样想着,体内那些黑雾便也随着她的心意而动。某一日门口的炎魔带着瞎了许久的眼睛踱过来说话,被她花枝上散开的花粉治好了眼睛。 他那只眼早烂得透了,竟然能凭空重生。炎魔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禀报了魔罗天大人。 魔罗天大人却并不在意,只叫炎魔依旧好好守着就是。 炎魔这人,长得人高马大,黝黑吓人,偏是个絮叨性子。赤渊火海又热又黑,寻常没人来,炎魔就总坐在她身侧岩壁处与她说话。 什么魔罗天大人容貌俊美,只爱那些妖冶好看的人在身边伺候。什么五衰地狱的魔殿里多么骄奢淫逸,只有他一个人因相貌丑陋,被扔在这里孤零零的守着一棵树。 后来,他又说什么新天帝继位了,要做出一番事业,好收服人心,弄出个什么天上地下大举灭魔,已经攻到天魔门了,幸亏赤渊出了名什么都没有,倒还安全又清闲,也算因祸得福吧。 他们俩再一次看见魔罗天大人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只剩一条左臂,容相凄惨,哪里还有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要知道,他是欲界六天的天魔主,司人性欲乐。只要人世间有人沉溺欲念,他就能得供奉,因而法力极强,竟然会被人伤成这个样子? 她心中怜悯,花树浮起薄雾拢住了魔罗天,不一会儿就还了他一条完好如初的手臂。 他惊喜之下狂笑不止,振奋精神重又提刀而去。 想来天界当真有什么厉害人物,魔罗天大人来得越来越频密,又一回竟是拖着肚肠来的。她听炎魔说过,有几个什么金甲武神着实了得,又说魔罗天大人后悔在阵前夸口,说了血透海棠的事,许多人都晓得了。这下倒好,本是天界要灭魔,如今叁界内外都想要血透海棠,天界平添了许多帮手,真是弄巧成拙! 她不过是一株花树,修炼得久了,心性早定如止水。外头打生打死的,管她什么事呢?来就来呗,她也愿意救人的,神仙也成,魔尊也成。对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可是她没想过要离开赤渊。 石绿衣裳的人杀进来的时候,衣摆上又是血又是泥,明明狼狈不堪却掩不住一身仙气。 原来天界的仙君是这样的,瞧着就让人如沐春风,长相也不比魔罗天大人差呢。干吗魔罗天大人和炎魔总说他们可恶呢? 直到他被炎魔喷溅的岩浆扫中胸腹,靠过来求救的时候,她依旧是那样想的,好端端一个仙君,杀进来弄成这样,治好了就走吧,她想。 炎魔要是也能爬过来就好了,一定也能活。 然而下一瞬,这人竟然从身上拿了把小金铲,将她整株都挖了出来! 她害怕极了,也愤怒极了! 这人怎么这样?她救了他的性命,他竟然要挖走她? 她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绪激荡无法自控了,怒火像周围炽热的岩浆一般翻滚,激起了身体内不知在那里积了多久的黑雾,也跟着翻滚起来。 不行,她要入魔了,她想,可是她压不住心头的愤怒,所有的神识与理智像是一根丝线吊在万丈高空,稍有不慎,就要陷入疯魔的深渊。 她知道自己是魔物,可是她不喜欢沉溺在疯狂的欲念里。 她不想,可是身体里的黑雾想。 怨灵们翻滚着,伸展着,她看见自己的花枝猛地生长起来,越来越长,缠住了那人结实的小臂。枝叶里长出锋利的尖刺,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皮肤。 仙君的血涌进她的身体,勾起嗜血的渴望,黑雾被他的血掀起惊涛骇浪来,搅动了她的魂灵,勾起刺骨的疼。 黑雾早与她的魂灵融为一体,她定他们就定;她若疯他们就更疯。 压不住了,她在最后一刻这样想,终于失控陷入彻底的癫狂。 她不知道自己把这个仙君伤成什么样,只不过后来去了天界,人人都说他杀进赤渊里,竟最后差点被一株花弄死,真是奇谈也。 可惜她被摆在他的温室里,看不见他到底被弄成什么样。 天界祥云瑞气缭绕,处处白墙金瓦,美不胜收。 她恢复了神识没多久,牧林仙君就开始一样样的折腾她。一会儿轮番换各种各样的水,一会儿又换些乱七八糟的泥,一会儿又说是光照不对,将她满天界搬来搬去的寻地方。 所以她去过天界的许多地方,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哪儿哪儿都是一样的。 她奄奄一息的,是因为这是天界,而她是怨魂浇灌的花。 她以为她终于会死在凌霄阁顶上那扇朱红的小轩窗前,可没想到牧林仙君也疯得可以。 在某个无人的午后,他用利刃割开了胳膊,用自己的血一滴一滴的淋在她的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