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更多的抚慰她给不起,也不能给,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头,正如魏临,正如徐澈,若是暧昧不清藕断丝连,只会伤人伤己。 “你早点歇息,我先出去了。”她道。 徐澈嗯了一声。 今日面圣,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其中暗藏刀锋,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所以顾香生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镇定,现在一放松下来,立时觉得身心俱疲。 诗情即将嫁为人妇,碧霄也留在邵州没有跟过来,她身边换了两个新的婢女,一个苏木一个朱砂,手脚还算勤快,人也伶俐,但肯定不如诗情碧霄多年跟随来得有默契。 等朱砂端着热水进来时,却发现顾香生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就已经上床歇息了。 她只好将水放下,熄了烛火,又悄悄退了出去。 …… 封爵的事情日复一日,果然传得沸沸扬扬,此前不少人见皇帝冷落徐澈他们,便都视而不见,如今旨意一下来,驿馆立马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多的是上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的,也有不少公卿世族觉得徐澈等人前途光明,可以结交,送了帖子过来邀请他们赴宴的,一时间车水马龙堪比上元市集,不知道的还当着里头进驻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尤其顾香生,更有许多人想过来亲眼目睹被皇帝赐爵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简直如同围观稀有动物,令人哭笑不得之余,也烦不胜烦。 不得已,徐澈他们只能将隆庆长公主祭出来当挡箭牌,说已经接下长公主的邀约,不日便要赴宴,所以要好好准备,在此之前就不再接下别的宴会邀请了。 二月底的时候,徐澈于蒙的府邸各自赐了下来,顾香生却上疏自请住到郊外道观去,皇帝允其所请,将城外的长春观赐下,充作顾香生的居处,那地方本来人就不多,常年失修,几近荒废,只有几个道人勉力维持,如今朝廷拨款修缮,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将顾香生供奉起来。 顾香生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那些道人依旧留下来打理道观,她则在观后觅了一处两层楼高的院子,旁边正好还有另一处空地,从前有老道人在那儿种些瓜果,近些年却闲置下来,正合了顾香生的意——既能在道观范围,又不至于打扰道人的正常清修,大家两不妨碍。 她带着苏木朱砂,以及另外几个仆妇在那里落脚,房屋已经全部经过重修的,焕然一新,随便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人,后院还能安置明月,就是上回夏侯渝送来的那匹马,它的品种是明月当空,顾香生选了前两个字给它作名字,初来新地方,明月一点也没有不安的情绪,相反对周遭环境十分好奇,不时踢踢腿,甩甩尾巴,眼睛好奇打量,又将脑袋挨着顾香生蹭了蹭,十足活泼又爱撒娇。 苏木和朱砂对这匹通身雪白漂亮的马也喜欢得很,每日不假人手亲自给它喂食,明月对美人儿总是有几分宽容的,几回下来,也允许她们偶尔上手摸一摸自己。 这种挑剔又爱娇的性子总让顾香生想起夏侯渝,偏偏这一人一马见了总要互相争风吃醋,不得安宁。 “院子空落落的,可惜在邵州那些花木没法带过来,不然现在正好填满了。”顾香生有些惋惜,她每到一处总要栽花,可每次离开,那些花也不可能跟着搬走,只能忍痛舍弃,即便是草木,相处久了也有感情,她至今甚至还能回忆起自己在顾家都养了哪些花。 “往后咱们住在这里,现在开始种,快的话过两个月就可以开花了!”苏木欢快道,她的性子有点像碧霄,这也是当初顾香生将她要过来的原因。 现在是二月,可以种茶花,再移些桃树过来,想想这里姹紫嫣红的模样,连顾香生也禁不住翘起嘴角。 白马挨过来蹭她,顾香生摸摸它颈上的鬃毛,忽然听见苏木哎呀一声:“娘子,过两日便是长公主的赛宠宴了,咱们可还没宠物呢,拿什么去参加?” 顾香生他们这段时间忙着搬家安顿,竟也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赛宠宴在魏国也经常举行,便是达官贵人带着自家爱宠,譬如猫狗过去过去进行品评,据说长公主养的是狗,赴宴宾客会带的,自然也多为狗了。 朱砂笑道:“所谓赛宠,其实只是找个由头罢了,没有宠物的自然也可以赴宴,也不见得家家户户都养狗。” 她们俩俱是夏侯渝送过来的,之前朱砂在王府里服侍了几年,苏木却是刚从乡下庄子过来不久,自然没有朱砂懂的多。 不过以夏侯渝的为人,会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苏木的品行可靠的缘故,不懂可以学,但品行却无可弥补。 这种宴会顾香生以往已经参加过许多回了,并不以为意:“到时候从陛下赐下来的东西里挑一件贵重的带过去当礼物罢。” 没两天,长公主的宴会如期而至。 像这种提前不少天发帖子邀请的,一般都是精心准备的宴会,到场的人会有许多,官员家眷,公卿贵族,同时也是交际的好时候,家里出点什么丑事的,这种时候也肯定要设法推脱不来,以免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顾香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但她一下马车,名帖一递,依旧有不少眼光立时集中在她身上。 自打封爵之后,她就没在京城社交圈子上露过面,今日还是倚仗长公主的面子,外面关于她的逸闻早已满天飞,有说她生得太丑,所以才被魏帝休弃,不得不出走的,这回也不好意思出现在人前的,有说她身为女子却太要强,最终落得孤家寡人的,自然也有好奇她如何从一个弃妇单枪匹马闯出一条生路,还得到皇帝陛下赏识的,即便齐国的达官贵人,也未必人人都能看得那样透彻甚远,看出皇帝赐爵的用意,大多数人还是抱着一种猎奇或看笑话的心理来看待顾香生的。 主人行宴,前来赴宴,自然不能穿得素淡,顾香生选了一身嫩绿色的襦裙,既显得活泼,又不至于抢主人家的风头。 听得新封的济宁伯到来,堂中不少女客的目光便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 只这一眼,便破除了顾香生容貌丑陋羞于见人的谣言。 先前有人根据顾香生帮忙守城的经历,又揣测她纵然不是貌若无盐,起码也是虎背熊腰女中壮汉一般的姿态,然而现在一瞧,明明是个端庄美貌的小娘子,与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无异,哪里看得出半分杀伐决断的迹象? 就在众人观察揣测之际,长公主却竟然亲自起身,迎向顾香生,拉住她的手,笑容亲切:“我道方才怎么看见枝头喜鹊在叫,原来是济宁伯到了,来,过来这边坐!” 公主府的宴席,男女宾客没有特意分开,只用屏风将偌大厅堂隔开,分坐两边,驸马主持男客那边,长公主则照料这边。 长公主身份尊贵,哪怕王妃或国公太夫人一类的人物来了,她能起身便已经算是客气抬举了,哪里需要亲自走上前,即便没几步路,可也表明了一种态度。 众人心头惊诧莫名,都不知道顾香生哪点值得长公主如此看重,纵然她被封了个爵位,可细论起来,依旧无依无靠,又曾是魏国人,往后在齐国想要立足,想想都觉得艰难。 不过长公主一表态,那些还云里雾里的,也不敢再以轻慢的态度对待顾香生。 顾香生想要行礼,却被长公主拉住:“行了行了,这又不是什么朝会礼堂,不用讲究那么多虚的,先前五郎还向我提起你,说你在魏国时便很照顾他,我那时候便想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儿,如今一见,果然蕙质兰心,美玉天成!” “担不起长公主的夸奖,您再夸下去,我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顾香生作出羞涩之态,心下却有些奇怪,不知内情的听见这话,只当长公主和夏侯渝的关系很好,但顾香生却知道并非如此,假如姑侄二人关系匪浅,夏侯渝不可能事前没告诉她,那么长公主这番特意表示亲近的态度,就显得有点耐人寻味了。 长公主扑哧一笑,众人便看着她拉着顾香生在自己旁边的位置坐下,还对她说:“你是陛下亲封的济宁伯,不必起身主动去向那些女眷行礼,若是品级比你高的,见了面再行礼也不迟。” 顾香生谢过她的提点。 不过在外人看来,这待遇委实过于特殊了,即便顾香生的封爵在本朝绝无仅有,可细论起来也只是从四品的伯爵,与她相邻的可是皇帝的女儿嘉祥公主呢! “济宁伯安好。”嘉祥公主主动和她打起招呼。 听见别人给自己的称呼,顾香生自己反倒有点忍俊不禁:“公主安好,我从前在家中排行第四,小名阿隐,公主挑一个喊便是。” 嘉祥公主柔柔一笑:“那我唤你阿隐罢,你也可以直接唤我的小名柔光。” 顾香生见过的公主不少,打过交道的更多,还从未见过如此温柔没有架子的公主,而且不是装出来的,以公主的地位,也用不着故作温柔,这令她一下子便有了好感,几句话下来,两人就聊得不错。 嘉祥公主还亲自为她介绍在场的女客,有某某王妃,某某郡王妃,某某国公夫人,还有朝中大臣的女眷,饶是顾香生记忆力再好,这么多人看下来,也有点头晕眼花,但总算将人都认了个大概。 “是不是有些记不住?无妨的,等会儿若是有人过来给长公主请安,我再为你介绍一次。”嘉祥公主见了便笑道。 宴会开始,歌姬先上场献舞,赛宠的还要往后放一放,顾香生便与嘉祥公主小声聊了起来,后者对她在邵州的经历很感兴趣,顾香生不免多说了些,嘉祥公主听得一脸羡慕向往:“难怪陛下要封你为济宁伯,便是与男子相比,你也不遑多让啊,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能耐便好了!” 顾香生笑道:“什么勇气能耐,那都是被逼出来的,若是可以,谁不愿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嘉祥公主便叹了口气:“说得也是。” 顾香生见她欲言又止,仿佛有难言之隐,却因刚刚相识,也不好交浅言深,问起别人的*,便只能不说话。 送上来的热食源源不断,其中有一道烤鸭十分美味,近似于后世的片皮鸭,皮脆肉嫩,她们都多用了几筷,嘉祥公主也恢复笑容,方才的叹息声似乎只是顾香生的错觉。 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长公主便命人将筵席和歌舞撤下去,又将隔开男女宾客的屏风撤去,这才真正进入赛宠的□□。 公主府下人训练有素地将场中铺上几条红毯,各家带来的宠物需要从规定的□□出发,抵达规定的终点,中间还有一些胡椅苹果之类的人设障碍,最后以越过障碍最少,抵达终点最快的宠物为胜。 这是最常见的玩法,素来为达官贵人所热衷,还有人现场开了盘口下了赌注,偶尔也会有冷门的情况出现,这样的游戏在魏国南平那些地方也有,顾香生不算陌生。 各家带来的宠物五花八门,最常见的自然是猫和狗,还有人带小猪或狐狸的,现场登时热闹起来,平日里正襟端坐的贵人们,此时个个兴奋起来,挽起袖子恨不得亲自下场,连带站在外围的女客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场中,同样兴致勃勃。 不过这屏风一撤,男女客再无隔阂,时下民风开放,齐国比魏国又要更上一层,更何况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必避忌,但顾香生瞧见了夏侯淳的目光也正往这里瞧,登时便有几分兴味索然,她虽然不怕对方,可也没必要跟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人死磕,便借口更衣,对嘉祥公主打了声招呼,起身往前院走去。 出了这里就是前院的园林,时下达官贵人的宅第布局大抵如此,她索性站在廊下看池边的锦鲤,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不远处有人道:“四娘。” 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顾香生下意识循声望去,微微一愣,微笑寒暄:“安乐侯,好久不见。” 仿佛被这个称呼刺激了一下,一瞬间魏善的神色掠过一丝黯淡,也跟着点点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尚可,多谢关心。” 两人之间实无别的话可说,即便是少年时那一段时光里,她和魏善也远远谈不上知交,后来入了魏宫,她理所当然站在魏临一边,与魏善天然就是对立的立场,非为私怨,只因皇权。 如今时过境迁,彼此都算是齐国降臣,谁也没比谁高贵,但也没有因为曾经同是魏人,就有许多话题可讲。 有什么旧可叙呢?难道聊刘贵妃当年怎么陷害她,还是聊魏临是如何扳倒魏善而登上皇位的? 不知怎的,顾香生忽然涌起一股好笑的感觉,却丝毫不带半点讥讽,而是想到了一句话。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们现在,可不正是如此? 然而顾香生心境平和,不代表别人也能彻底抛开过去。 看着她微微卷起的嘴角,魏善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刺眼,忍不住道:“你可知你弄出那火弹,会令多少魏国百姓死于非命?将来若是魏国有何不测,你于心何安?” ☆、第123章 顾香生没料到他竟会问出这种问题,好笑反问:“你娘还好吗?” 这话乍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魏善不防她会问这种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好是愣了一下。 顾香生却接着道:“我离开魏国的时候,刘贵妃依旧待在她的麟德殿里,虽然被软禁起来,但起码性命无忧,她从前为了你,屡屡设计陷害魏临,魏临自然恨极了她,现在几年过去了,她和同安公主都还好吗?你有没有关心过?” 魏善皱起眉头:“我自然会设法将她们救出来!” 顾香生:“你想怎么救?你现在连魏国疆土都拱手送人,难道去求齐君救人吗?刘贵妃为了你,可算是将自己后路也给切断了,你在外面造反那几年,可曾想过你母亲和妹妹的安危?” 魏善怒道:“这一切还不都是魏临逼的!若非他蛊惑先帝,将我逼得走投无路,我如何会这么做!先帝明明是属意于我的,否则他又如何会废太子!你以为这些年在外头,我就不牵挂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吗,魏临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她们侥幸得活,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折磨呢!” 顾香生摇摇头:“单凭这一席话,你就远不如魏临。败了便是败了,再找任何借口也是枉然,魏临占了名分之先,性情又足够隐忍,先帝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猜忌怀疑,他都默默承受下来,换了你,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他能得皇位,自然是应有之义。” 魏善冷笑:“你都被他舍弃了,还能为他说话,这份情意可真是令人感动,可惜他远在千里,莫说听不见,即便听得见,身边有了新人的他,也不会为你有半分动容!” 顾香生淡淡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动容与否,跟我又有何干?你总是这样,魏善,我们自少年时相识,虽然谈不上至交好友,可我对你也算有几分了解。刘贵妃虽然老谋深算,对你却极尽爱护,你也因此养成容易冲动的性子,少年时尚且还能谈得上真性情,但随着年纪渐长,这份冲动却渐渐变为极端,刘贵妃给你灌输你也有权争夺皇位的想法,却没有教你相应的能力,魏临虽为太子,从小却没了娘,处境的艰难反而令他谋算隐忍强你百倍,这是你争不过他的原因。便是重来一次,结局依旧如此。” 她无视魏善越发阴沉的神色,继续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既然没有自戕的勇气,选择了归降当顺臣,那么自此以后就彻底抛掉过去,好好活着。看在过往交情上,我提点你一句,别自作聪明又满怀怨念,否则被人看出来,谁也救不了你。” 魏善冷笑:“不错,我现在是降臣了,我输给了魏临,但起码我没有拿着魏国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我没有让他们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拼死抵抗到底,你呢,顾氏火弹一献,立时闻名天下,你道魏国人会怎么看你?因为跟魏临的私怨,便将怨气发泄到百姓身上,助纣为虐,不知你午夜梦回时,可会梦见血淋淋的残肢断首向你索命?” 一个人颠倒黑白,竟能至于此,顾香生觉得方才和他说话,完全是个错误。 自己认为相逢一笑足以泯恩仇,别人却未必这样认为。 魏善虽然也降了齐国,但他从未真正清醒认识过自己的处境,总还留恋在过去的繁华里,甚至认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时运不济,方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被刻意扭曲,顾香生并不生气,反而觉得遗憾和怜悯。 遗憾的是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当年冲动却还保留几分纯真的益阳王,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怜悯的是魏善的遭遇非但没有将他磨砺得像夏侯渝那样心智坚强,反而变得越来越喜欢钻牛角尖,心性也随之偏狭,这就注定了他如今的结局。 “你方才提到的火弹,我是从一本古籍上所见,并未隐瞒其配方。当日邵州官员,乃至参与制作火弹的工匠都知道,别说齐国想要,就是魏国想探听配方,也不是没有法子。另外,它现在只能用于守城,无法用于攻城,就算齐军现在要攻打魏国,这种东西也暂时派不上用场,即便想要改进为适合攻城的火弹,也需要耗费起码数年时间,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的,只怕在那之前,反倒便宜了魏国。” 她平淡地说完这番话,不想再与对方多加纠缠,转身欲走。 身后却忽然有人接下她的话:“安乐侯,你分疆裂土划地为王时,何曾想过魏国的百姓?你向邵州求助要求邵州将万人敌卖给你时,你何曾想过可能会因此丧生的人命?你将江州拱手送人的时候,又何曾考虑过魏国百姓的意愿?别人能指责她,唯独你魏善没这个资格!” 这声安乐侯叫得分外讽刺,顾香生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夏侯渝款款走来,面上带着客套疏离的笑容,字字句句,如针刺血,刺得魏善如鲠在喉,无话可说。 遥想当年在京郊猎场上,他是意气风发的益阳王,倍受皇帝宠爱,更隐隐有取太子而代之的呼声,而夏侯渝不过是敌国质子,名为皇子,实际命如草芥,无人关心,只会怯懦躲在顾香生身后,连魏善也不曾多看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