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黄景睁大了眼睛。 沈南吕明明是被乱民从州狱中拖出来群殴致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叫睁眼说瞎话! “好啊,原来冼御史与徐使君狼狈为奸,企图掩藏沈郎君的死因!我倒要看看此事揭发出去,朝廷追究下来,二位当如何自处!”林羯冷笑,腾地起身,也懒得与徐澈继续装羊了。 “放肆,谁和徐使君狼狈为奸了!”冼御史当先拍案而起,指着林羯的鼻子大骂:“你们这几个商贾,别以为在邵州城作威作福,就连本御史都敢随意污蔑了!” 徐澈缓缓道:“沈南吕的死因,我自会呈禀朝廷,由朝廷定夺,不必多作纠缠,今日请各位过来,乃是另有要事。如今州府开仓放粮,又有周当家扶危济困,慷慨解囊,赠药治病,然而州府之粮有限,周当家一人之力更有限,诸位在邵州城经商多年,也赚了不少钱,算得上与邵州百姓互惠互利,如今百姓有难,理当出手相助,我想代邵州百姓,向诸位借些粮药以渡难关,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其实官仓的粮食现在还算够用,而且有了盐洞的收入,州府也不至于一贫如洗,但林羯黄景这帮人多年来跟着沈南吕吃香喝辣,也不知在邵州城捞了多少好处,如果不从他们身上敲出点什么来,连徐澈这种厚道君子都觉得过意不去。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对沈南吕言听计从,现在沈氏一死,顾香生认为,收服他们的时机终于到了。 听了徐澈的话,林羯等人也顾不上关心沈南吕的死了,当即便纷纷道:“使君有所不知,这旱灾一来,我们也难过,药草也都枯死了,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粮食颗粒无收,都没东西卖了,还哪里来的余粮!” 一个接一个地诉苦,声泪俱下,七情上面,比刚才为沈南吕出头,不知要真挚多少倍。 徐澈微微皱眉,他不擅长与人争辩吵架,遇上这样的场面,便有些卡壳。 他下意识望向顾香生。 后者不负所望,即便没有接收到他的视线,似乎也知道徐澈的为难,当即便微微一笑,对那些人道:“据我所知,刘嘉,祝永春,高扬,你等在家中地窖,不就藏了不少粮食么?” 她所说的那三个人,俱是城中的大粮商。 高扬:“胡说八道,我等何时在家中藏粮了,使君若是不信,不妨带人过去搜搜,小人家中如今一日两餐,餐餐都是稀粥,家中下人便可作证!” 顾香生笑了笑:“不是藏在城中的家里,那就是藏在郊外别庄了?邵州毗邻怀州,怀州的旱情比邵州严重,米价理所当然也比邵州贵,高家、刘家、祝家的马车,这些日子时常往怀州跑,莫不是将这些粮食高价卖到怀州去?” 祝永春怒道:“信口雌黄!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们压根就没做!徐使君,难道你就坐视此女污蔑我们么!士可杀不可辱,恕在下不奉陪了,告辞!” 他腾地起身,怒气冲冲便要离去,却不防柴旷林泰早已持刀等在门口,冷冷望住他,让祝永春的脚步生生停住。 其他人见此情状,又惊又怒:“使君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想将我们强押在此处么?冼御史,您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胡作非为吗!” 冼御史轻咳一声:“徐使君,适可而止罢,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这句话说得不痛不痒,祝永春等人这下万分肯定,冼御史这厮怕是被徐澈给收买过去了。 可杀害太后亲侄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冼御史就不怕回去之后被治罪么? 顾香生:“既然冼御史发话,我就给他一个面子,若你们肯将家中存粮药草出借一半,此事可以不必追究。” 众人面色大变。 说是说借,可谁知道什么时候还,如果到时候官府赖账,他们又没有沈南吕那样的背景靠山,又拿什么去和官府抗衡? 顾香生仿佛看出他们所想:“你们不必担心,有借当然有还,三年内,徐使君任职期满之前,必然会将借你们的粮食和药草都还上,这你们总该放心了罢?” 放心…… 个屁! 等上三年,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还没有利息,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刘嘉咬咬牙:“……若是我们不从呢,难不成使君还要强留不成?” 顾香生笑道:“使君乃厚道之人,如何会做这种事,你们要去便去,我们自然不会强留。” 其他人尚且还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祝永春和高扬却早已按捺不住,连告辞都不说,直接起身就往外走,生怕再晚走半步,徐澈就会反悔似的。 顾香生只管笑眯眯看着,也不阻拦,她没开口,徐澈也不出声。 看见这个笑容,林羯和黄景终于断定,顾香生的的确确不是什么金屋藏娇的产物,在这里,她有权代表徐澈发话,再想深一层,煽动民心,制造混乱,间接害死沈南吕,说不定也有这女人的大半功劳。 想及此,他们的屁股好像牢牢黏在座席上,不动了。 顾香生转向林羯等人,奇道:“林当家,黄当家不与他们一道走,想必是深明大义,愿意出借药草了?” 林黄二人相视一眼,林羯斟酌道:“好教二位知晓,如今灾情刚过,许多药草枯死,我等收成实在不多,这一半的数量,怕是经受不起,能否折中一番,我等愿出存货两成,权当是赠送,也无须使君偿还了。” 这两人倒是比那些粮商聪明多了,顾香生笑了一下:“嵩、丹二县出现疫情,药草供不应求,如今天气炎热,尚未转凉,使君又担心怀州疫情会传至邵州来,届时其它各县还会陆续出现疫情,两成之数怕不足以应付,但二位既然一片诚心,使君也不愿令你们为难,便减至四成好了。” 林羯和黄景几乎要吐血,四成,还是白送的,这是要他们的老命吗! “这位……焦娘子,不是我们不尽心,四成实在是太多了,能否再减一减?三成如何?”二人忙不迭道。 听着他们买卖似的讨价还价,徐澈忽然有种滑稽感。 一个月前,刺史府门前冷落,没有人愿意主动上门,沈南吕那边在等着他先去低头,刺史府上下多的是别人安插的耳目。 而现在,沈南吕死了,那些商贾也没了原先的趾高气昂,双方的底气和地位完全颠倒。 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很奇妙的事情。 换作别人,怕是会因此对权力在握食髓知味。 不过对于徐澈而言,他只会觉得当个刺史真不容易,如果没有顾香生在,他怕是依旧要坐困愁城,不知如何破局。 那头却有仆人来报,说几名粮商去而复返,想求见使君。 刺史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徐澈沉下脸色:“让他们在外头等着罢!” 这下林羯和黄景更是肯定,徐澈必然是背后又使了什么诡计。 兔死狐悲,同情那些粮商之余,他们也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跟着走。 “那个,小人原献林家名下所有存货的四成药材,以救当地百姓,还请使君笑纳!”咬咬牙,林羯终于下定决心。 沈家都被抄了,他们还在这里讨价还价,不啻找死,到时候若是徐澈下狠手,别说四成,就是全部搬光,他们不也无可奈何? 何苦在这里做无谓的挣扎? 徐澈击掌:“林当家果然有仁义之心!” 又看向黄景:“那黄当家呢?” 黄景:“……” …… 就在黄景等人于刺史府中备受煎熬时,另有两人,内心同样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挣扎。 “于兄,要不就我说,你去给使君服个软,我观察他多日,使君生性厚道,你若肯服软,想必他不会多多进逼的。”宋暝见他走来走去,晃得自己眼花,忍不住轻咳一声道。 于蒙唉声叹气:“我倒不虞徐使君发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怕的不是徐使君,是焦娘子啊!” 宋暝一口茶水从嘴里喷出来,呛咳几声,调侃道:“我都不知你几时连一个女子都怕,这还是勇猛无双的于都尉么?” 于蒙怒视:“好你的宋秋涯,你存心说风凉话是不是!她在校场与我比试的时候,你没在旁边看?这段时间她有事没事就往我这儿跑,我手下那帮龟孙子比以前还要勤快几番,若是徐使君让她来管府兵,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宋暝:“好了好了,我看你也想太多了,一个女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接管府兵,朝廷法度又不是摆着好看的,哪里有女人当官的说法?你若是不情愿,那就当没这回事好了,反正使君现在忙着收拾那帮商人,也没空管我们。” 于蒙嘟囔:“沈南吕一死,那帮商人根本不足为患,朝廷派来的钦差又软弱得很,至今连个屁都不敢放,怕是早就给徐澈收买了!” 别说他,便是宋暝自己也觉得世事无常。 当日沈南吕势大,他们不愿得罪,所以采取两不相帮的策略,坚决不蹚浑水。 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半个多月,随着沈南吕身死,徐澈直接大获全胜,那帮商人纵然现在还在垂死挣扎,可弃械投降也是迟早的事情。 到那时候,徐澈就是名副其实的邵州刺史。 如此一来,于蒙宋暝的坚持就成了可笑,徐澈收拾沈南吕,压根就用不着他们,在徐澈掌握邵州之后,难道于蒙还能拒不听命么? “我只是觉得……”他对宋暝叹道,“我只是觉得,沈南吕的死,肯定跟焦氏脱不开关系,那女人居然在背后煽动民心,真是太厉害了,厉害到有些可怕了!若是她提出接管府兵,我总不能带着人出走邵州罢,那不成造反了?” ☆、第95章 于、宋二人这一纠结,就纠结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林羯黄景等人终于彻底屈服,不再企图和徐澈,确切地说是和顾香生讨价还价,认命地将四成药材贡献出来,而那些粮商因为当时便拂袖而去,事后却发现自家运载粮食意欲偷偷前往怀州的马车被中途拦截扣押下来,他们不得不又回来向徐澈低头,徐澈晾了他们两天才放他们进去,最后以粮商们含泪半卖半送掏出一半粮食给州府而告终。 说是半卖半送,其实就是用州府一成的钱买一半的粮食,其实也就相当于粮商们白送。 粮食可比药材贵多了,虽然自己倒霉,可看着别人倒霉,心里总算也有些安慰,林羯黄景等人便是如此。 沈家被抄了个精光,粮商们也大出一次血,相较而言,林羯他们起码保住了家业,不幸中的大幸,可喜可贺。 州府虽然先前开仓放粮,但有了这些粮食,坚持到明年春天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毕竟府城灾情并不严重,最严重的那两个县,现在也已经得到妥善安置,随着时间的过去,邵州城会慢慢恢复元气,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天开耕播种之后,到了夏秋季节,收成就不成问题了。 这其中出力最多的,自然不是林羯黄景等人,而是周枕玉,自从药材到齐之后,她就跟着四处奔波,甚至还亲自押送药材到丹、嵩二县,顾香生也曾劝过她不必太辛苦,这些事情自有周家药铺的伙计去办妥,但周枕玉说,自打她接管周家以来,周家就每况愈下,分号关了一间又一间,从前父母在世时,她也是倚靠荫蔽的女子,如今周家交到她手里,她自然有责任将其经营得更好。 若非迫切想要重振周家,当初她大可不必帮着徐澈顾香生和沈南吕作对,如今沈南吕一死,压在头顶上的巨石一去,最高兴的人也许不是徐澈或顾香生,反而是周枕玉了,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屈服于沈南吕,为虎作伥,尚且能够苦苦坚守良心底线,这是顾香生最敬佩和欣赏的地方。 事后冼御史也离开邵州,启程回京了,他带走的不仅有沈南吕的尸体,还有沈家一半的家财,用了整整八大车才拉走,可见沈南吕家底之厚。 在顾香生的建议下,徐澈开始对州府内部进行大清洗。 他刚来邵州的时候,仅仅是一个空壳子刺史,没有人服气。 好一点的,像于蒙宋暝等人,采取两不掺和的策略,没有给徐澈拖后腿,就已经算是帮大忙了。 差一点的,直接就跟沈南吕那帮人勾结到一起去,反过头来对付徐澈,甚至在刺史府中安插耳目,以便窃听机密。 这其中以邵州长史张思最为典型。 长史为刺史佐官,刺史不在时,长史可暂时代任刺史一职。当初前任刺史将邵州弄得一团糟,最后乱民起事时,是张思出面将这股小规模的叛乱镇压下来,说起来,他还是有功之臣。 但有功归有功,张思本来就不是个愿意屈居人下的,奈何南平的州刺史向来都有宗室子弟担任,张思再努力也没有他的份,所以他果断站到了沈南吕一边,借由沈南吕,以及自己在邵州经营多年的势力,直接把徐澈给架空了。 然而张思万万没想到,徐澈会如此快速地突破局面,沈南吕倒了,那些商人倒霉,又没有人能在钱财上钳制徐澈,他自己掏钱将州县官员的俸禄差额补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那些官员很快就倒向徐澈,就算不支持徐澈的,起码也会想着拖后腿,如此一来,张思能发挥的余地就大大减少。 他本来以为,像徐澈这种毫无理政经验,只会吟风弄月的宗室子弟,到头来还是得求助到他头上。 谁知徐澈直接就绕过他,对掌管财政农田刑法户粮等职责的诸曹参军下手,分化拉拢,将那七个人玩得团团转,加上有了盐洞盈利的那笔钱,徐澈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州府来划拨财政,也就不会受制于人。 如此折腾一大圈,张思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被架空了! 虽说长史原本就没有实际职务,但经过前任刺史那种饭桶,又有沈南吕撑腰,张思早就成为有实无名的刺史,跟沈南吕一道掌控着邵州的局势,结果人家忽然来了一道釜底抽薪,沈南吕挂掉了,靠山没了,风云一夕突变,局势逆转,张长史彻彻底底成了一文不名的长史。 于蒙和宋暝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不知不觉之间,邵州的天已经变了,徐澈如今要摆平对付的,就只剩下他们了! 假若自己不遵从的话会怎样? 于蒙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徐澈杀了沈南吕,沈太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也很清楚,朝廷如今没有实力发动对徐澈的讨伐,充其量只能罢免他的职位,如果徐澈死赖着不回京,朝廷还能拿他怎么样?难道把他在京城的老婆杀了吗? 听说徐澈与元配感情不谐,所以对方不肯跟着他来邵州吃亏,徐澈父母早逝,说不定杀了人家老婆,徐澈反而巴不得呢,转头又可以去娶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