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自己差点被陷害成灭国的罪魁祸首,肯定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谈笑自如。 可魏临就能。 魏善蓦地生出一点寒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兄长其实了解得并不够。 小时候的回忆越来越模糊,而面前这个人却越来越陌生。 “回来了。”诸多念头浮光掠影般自脑海闪过,魏善也扯起嘴角。 笑完他就发现自己还没到魏临那种境界,与其强颜欢笑,还不如干脆不要笑。 魏临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回来就好,陛下素来对你爱重,训你也是为你好,不要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陛下正在气头上,你与程家的婚事也没算彻底作罢,你先别急着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这茬,回头我再帮你转圜一二。” 对方越是这样一副好兄长的形象,魏善就越是气上心头。 他原本就在里头被皇帝训得狗血淋头,听见对方这样说,终于有点忍不住:“我有今日,全拜大兄所赐,大兄何以还能说出这些话?你可知道如今大魏在前方形势一片大好,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北上将整个吴越占据,届时……” “这么说,你与程载没有藏匿财物了?”没等他说完,魏临就道。 魏善表情一滞,一时接不上话,片刻之后才道:“那些财物,我们是为了分给底下将士,并没有私吞!” 魏临玩味道:“陛下还未发话,你们就先赏下去,难道不是想要收买人心?” 魏善怒道:“你这是诛心之论!” 他反应这么大,不仅仅是因为兄长的话,而是刚刚在大政殿里,皇帝也说过一样的话。 就在刚刚,两人一站一跪,皇帝就这么负手俯视着他,略带讽刺的语调微微提高,质问魏善:“你跟程家都还没结亲呢,就急着勾结在一起了?” 而眼前,魏临也说出差不多的话来。 魏善深深吸了口气,很快冷静下来。 这几年,不单顾香生在变,顾画生在变,连魏善也在变。 顾香生从对宫闱斗争避之唯恐不及,到为了魏临主动去融入参与。 顾画生心里那点嫉妒,也愈演愈烈,最终烧了自己。 而魏善,他已经不是当日在郊外游猎时,看见顾香生就会脸红欢喜的那个少年了,他变得更加沉稳世故,更加冷静沉着,吴越一战归来,这位年轻的益阳王身上,更添了与以往不同的硝烟味道。 他没有跟魏临争执,更没有大打出手,只是攥紧了拳头,直直往前走,直接忽略了兄长的挑衅。 啧。 魏临心底轻轻发出这么个声音,身形拐了个弯,却没有往大政殿的方向走去,而是转向长秋殿。 如果有人是几年前离开长秋殿的,那么他肯定会发现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庭前原本是种了不少槐树的,这两年长得更好,此时正是开花的季节,白花成串,沉甸甸挂在枝头,几名宫婢提着篮子踮着脚摘花,不时小声耳语,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后殿还有桂花,隐隐有甜香飘来。 廊下则是错落有致的茶花,有些开了,有些没有,粉白花苞,重瓣花蕾,又是与槐花桂花截然不同的风致。 踏进这里,魏临的心就不由得跟着宁静下来。 不是因为这些景致,而是因为里面的人。 顾香生又在鼓捣吃食,见他来了,欢喜非常,忙招招手:“来来,快尝尝这道黄金鸡,里面被我改进了一下,塞了槐花!” 听说塞糯米的,塞药材的,还真没听过在鸡肚子里塞花的。 魏临抽了抽嘴角。 他绝不会自作多情以为顾香生洗手作羹汤就为了等着讨他欢心,而是因为对方找不到试菜的人,仅此而已。 换了长秋殿里任何人,被喊去尝试思王妃亲手做的东西,哪里敢说不好? 魏临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慢吞吞道:“我忽然想起书房里还有些公文要看……” 说罢转身准备闪人。 顾香生动作却比他更快,还没见怎么动,人就拉住他的胳膊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魏临无奈:“晚上再说罢。” 我不想吃鸡。 他脸上明白写着这五个字。 顾香生忍不住想笑:“我没想逼你吃,是真有事。” 魏临只好被她拉着来到榻上坐下。 旁边杨谷偷偷觑了一眼。 顾香生道:“我二姐姐那边,家里人跟吕家那边商量了,对外以生病静养的名义,将她送到庵里去。” 这样一来,顾画生就形同软禁,如无意外,下半辈子估计也出不来了。 虽然顾香生这边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可吕家又不是傻子,顾画生与人私通之事,真要追查起来,总能寻出点蛛丝马迹的。 吕家人对顾画生恨之入骨,但碍于顾香生和焦太夫人,他们也不能一把毒药直接弄死顾画生,双方商议妥协之下,最终决定将顾画生送到庵里去,眼不见为净。 顾香生和焦太夫人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因为对顾画生还抱着亲情,而是端午宴的事情刚发生,如果顾画生在这个当口上“病亡”,那别人肯定也会以为她是因为私通而被吕、顾两家联手灭口的。 考虑到这一点,最终采取了折中的方案,对外双方则闭紧嘴巴,反正另外一个知情人同安公主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更何况她自己也不干净,再也没有空来陷害顾画生。 顾家没有人反对这个决定,包括顾画生的同母兄姐。 不知不觉,顾香生已经成为继焦太夫人之后,能够为顾家拍板作决定的那个人了。 就连从前很喜欢在儿女面前摆清高架子的顾经,在许多事情上,也不能不听从女儿的话。 比如顾香生让他不要在人前表现得与魏临过于亲近,以免徒惹话柄。 顾经起初很不服气,他一早就想向思王靠拢,如今成了翁婿,光明正大,怎么还不能好好亲近了? 但不久之后,他就发现顾香生的话是对的,因为有人不知从何处誊抄了他写给魏临的信件,告发上去,说顾经和思王有结党之嫌。 顾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打因为当众反对立刘氏为后而被皇帝赞许之后,他总自以为很有能耐,又觉得有了个前太子女婿,难免飘飘然起来,焦太夫人劝也劝不听,现在好了,终于绊了一跤。 听见被弹劾结党,他连忙上疏自辩,幸好皇帝也没糊涂到那份上,没把这封奏疏当回事,这才有惊无险。 除了顾经,许氏不必说,顾家除了一个顾画生,其余人都不是爱惹事的,不会拖顾香生的后腿,成为她的累赘,否则当初皇帝也不可能给儿子找一个家里成日鸡犬不宁的妻子。 对顾画生的处置,魏临没有插手,任由顾香生决定,见她如此说,也点点头:“这样很好。” 顾香生又问:“如今宫中是德妃掌权,依你看,我可要做些什么?” 魏临摇头:“德妃从前行事谨慎低调,但任谁被关了一遭出来之后,都难保性情大变,我也说不准,先看看再说,不过后宫那些事,你暂且就不要插手了,我估摸着再过一两个月,陛下就有可能准许我们搬出去。” 顾香生惊异:“有这么快?” 魏临唔了一声:“三郎的倒是定好了,陛下给他挑的是杜家长女,但二郎与程家的婚事只怕要黄,陛下现在还在气头上,说不定会随随便便给他指一桩。” 顾香生对皇帝喜怒无定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的:“如果二郎足够聪明,接受下来,陛下醒过神之后,可能反而会心生愧疚。” 魏临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什么。 皇位只有一把,有资格争的人却不止一个,如果皇帝一开始明确态度也就罢了,他偏偏却不,仿佛就是要看着底下人争得头破血流。 魏临不争,他就会死。 魏善不争,刘贵妃不答应,支持他的刘党也不会答应。 事情发展到今日,已经不由得谁想不玩就不玩了。 刚刚兄弟俩的相遇,其实就意味着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的局面。 魏临想说点什么,抬起头,却见顾香生一脸古怪。 他一头雾水:“??” 顾香生高深莫测:“好吃吗?” 魏临更加莫名了,但当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在想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夹起眼前的吃食送入口中。 正好是那盘黄金鸡。 魏临:“……” 鸡肉挺好吃的,骨头和肉都分离开来了,筷子轻轻一挑就能夹起,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但鸡肉带着一股槐花味道,这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魏临认为他这辈子肯定不会再尝第二口。 可郁闷就郁闷在,这又不是顾香生逼他吃的,是他自己主动去夹的。 真是手欠啊! 就在长秋殿众人捂嘴偷笑之际,外头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说是张美人不好了。 顾香生听罢一愣。 张美人就是张盈,之前因为怀了孕,千方百计将顾香生和自己捆绑在一起,还怕刘贵妃暗害,后来顾香生忙着端午宴,又有魏临的保证,也就是偶尔派人过去问候一声,在张盈需要的时候帮她请个太医,仅此而已。 魏临道:“你先过去看看罢,不必担心,你又不是管宫务的,陛下不会怪到你头上。” 他抿了抿唇,将手中盛绿豆汤的碗放下来,补充一句:“就当是去看戏了。” 顾香生顿时无语。 与这人相处越久,就越能体会他那斯文面具下的坏心眼。 套一个后世的用词,就是闷骚。 顾香生有意落后一些,等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张蕴所在的含冰殿已经来了不少人,连太医也来了。 张蕴住的那个左侧殿,门口一滩血迹触目惊心,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看见这摊血迹,顾香生就意识到:张蕴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果不其然,张蕴恹恹躺在床上,眼睛半睁不睁,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太医的手正从她手腕上离开。 “如何?”李德妃问。 太医摇摇头,起身拱手:“恕臣无能。” 张蕴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