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何翩然还以为他要说的是技术分析，为了躲避周围的异样目光，她只好尴尬地低下头。这时她却突然想起在之前和许伊的对话，许伊曾说过喜欢叶戈尔尼的编排风格，叶戈尔尼现在也毫不吝惜地夸赞许伊的表演风格，要是他们真有机会合作那就好了。 旋律急转直下，急促中带着凄婉和悲凉，窘迫的生活无可奈何的境遇全都融入了两个人的表演中，往昔的甜蜜消失殆尽，死神攀附上少女脆弱的肩膀，在生命的尽头，一切回到相逢的破旧公寓，许伊最后缓缓倒在凌凯怀中，双手紧握如同初见，音乐戛然而止。 叶戈尔尼热泪盈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个布偶用力丢进场中，然后他坐回座位，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真是感人，我破碎的心脏都要和她一起停止跳动了。” 这句话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何翩然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究竟是对方的语法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英语水平不够高。而这时，分数已经出来了。 许伊和凌凯的分数非常可观，两人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在等分区紧紧拥抱在一起。 “青春真是好啊，今年世锦赛美貌又灵气的少女实在太多，感谢上帝，”叶戈尔尼夸张地说完，侧过身看向何翩然眨眨眼，“你也很可爱！” 这种热情的直白让何翩然只能笑着点了点头道谢。 “你认识许？”叶戈尔尼接着问道。 她再次点头。 “帮我要个签名吧！”叶戈尔尼激动地握起何翩然的手，“她简直是小夏天之后我的第二个缪斯！” 何翩然赶忙说道：“其实许伊也很喜欢您的编排，之前她……” “停停停！”叶戈尔尼一脸不忍打断她，“距离产生美，请让我和女神之间，保持这样神圣美好而又朦胧的距离吧！哈利路亚！” “你又找到女神了？” 冷冷的音调在两人身后干脆地响起，叶戈尔尼触电般抽回手，三步两步跑到一脸漠然的夏天面前，“怎么会，小夏天才是我唯一的女神！” 何翩然忽然觉得这一天比自己从前所有的比赛经历都要丰富多彩。 “抱歉，我替教练向你道歉。”夏天看着何翩然轻轻颔首，眉眼之间虽然没有笑容，但却十分柔和，说完她不等何翩然回应，便旋身迈开步子。 叶戈尔尼跟着自己的弟子亦步亦趋，几步开外后突然回头喊了一句，“小翩然，明天要加油啊！” 这个教练和夏天的性格实在天差地别，何翩然无法想象两个人如何相处，只能摇头笑了笑。 等到冰舞比赛正式结束，许伊和凌凯的名次达到中国冰舞史无前例的第八名，创造历史，许伊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容再没从脸上褪去。 “都是因为你来给我加油，”她振振有词，搂住何翩然兴奋说道，“明天我一定到场！” 明天就是世锦赛的最后一天，傍晚的黄金时段将进行最后一项也是竞争最激烈的女子单人滑自由滑比赛。 何翩然一面祝贺许伊，一面悄悄握紧拳头。 第一次参加世锦赛能在最后一组出场实属不易，她这次的签位不错，最后一组倒数第二个出场，但主要的竞争对手还是都在她之前出场，压力其实与最后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到了比赛当天，前面的九原千代和津崎玲奈都发挥出色，日本选手的好成绩让后面出场的其他人都压力倍增，紧接着轮到夏天比赛。 纯黑的比赛服非常考验气质，而夏天穿在身上却恰到好处，遮掩了稚嫩，平添几分冷厉，短短的裙摆上镶嵌了无数水钻，舞台效果绝佳，点亮黑衣的矜持，隐约透着妩媚神秘。《荒山之夜》是俄罗斯著名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名曲，里面融入很多民族元素，风格诡谲，描述了荒山的夜晚魔鬼涌现，魔王降临，狂欢作乐，而最后东方的破晓结束了夜晚，魔鬼各自散去，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这种颇有奇幻玄妙毫无剧情的题材非常难演绎，何翩然自己的短节目可以说就是这个类型，但《那么，我将去远方》始终有个主题存在，而《荒山之夜》完全是一个混乱的故事，对艺术表现力要求更高。 夏天的开场动作颇为鬼魅，她伛偻身躯双手掩住脸，仿佛被无形的东西挂在半空，随着音乐开始，小提琴快速尖锐的三个连音，她仿佛从黑暗中苏醒，绽开阴森的笑，开始舞动。 这一次夏天中规中矩按照编排跳了个路兹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尝试后一个跳跃链接路普三周，在第一个连跳成功后，之后的两个跳跃也一气呵成，肉眼也没有存周的嫌疑。 这时音乐变成古怪的木管乐器合奏，夏天也改变原来的滑行，直到音乐回到中提琴独奏，她的直线接续步开始，节奏骤然加快，黑色的旋风在乳白的冰面上回旋腾挪，步伐流畅，跳跃全部成功。 最后，晨钟声敲响黎明，一切静止，夏天所扮演的魔鬼再次回到最初的姿态，蜷缩在阴暗中，垂挂的手臂还随着惯性轻轻摆动。 惊叹声不绝于耳，何翩然想，夏天不是公主，而是精灵。 分数出来后，掌声再次响彻赛场，她拿到了135.7的自由滑成绩，再加上之前短节目出色发挥的67.2，最后总分是202.9，夏天第一次世锦赛便闯入了二百分俱乐部。 这时伊维特出场，她也是一身黑衣，模仿芭蕾舞剧《天鹅湖》中黑天鹅的造型，比之夏天的诡异灵动，她更多的是成熟优雅，举手投足都是风景。敢于选择这样音乐的选手大多有些芭蕾基础给自己做坚实后盾，伊维特的亮相都颇具古典神韵，随着音乐的展开，高傲与妖冶一并出现在她的动作间，让人难以移目。 她的跳跃也十分出色，虽然难度比不上夏天，但质量高，动作干脆，再加上衔接设计，整套节目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停滞和瑕疵，特别是几个联合旋转的独特姿态，美艳动人外加难度加成。 气质不能单靠堆积，更需要沉淀，伊维特就是最好的例子。 观众起立为完成比赛的她鼓掌，完全为她的魅力征服。 伊维特只要，分数一定不用多想，特别是pcs节目内容分，一定是全场最高，果不其然，分数打出，145.24的自由滑成绩加上64.9的短节目分数，最后总分，210.14。 对于别人来说遥不可及的分数，对于她来讲却是稀松平常。 那边，伊维特在等分席起立致谢，这边，瓦伦蒂娜已经出现在冰场上。 《胡桃夹子》这个选曲也是来自芭蕾舞剧，也是柴可夫斯基的作曲，相比伊维特的黑衣风情，瓦伦蒂娜的裙子粉白相间，少女得不能再少女。因为舞剧本身就是一场梦中的奇遇，所以她的服装造型风格也很梦幻，配合上一头金色秀发和深邃的碧蓝双眸，瓦伦蒂娜就仿佛是从书中走出的公主。 种族天赋四个大字在何翩然脑海中挥之不去。 轻快悠扬的曲子配合活泼轻盈的开场动作，瓦伦蒂娜跃动灵活，举手投足的娇俏彻底没有平常的女汉子风采。 只是她肢体表现能力相对较弱，特别是在伊维特之后出场，差距就有点明显。 但瓦伦蒂娜的力量是几个人中最好的，她四肢修长，体态很美，仍旧有着高超的压步效率，当进入3a的准备时，何翩然明显感觉到全场屏息凝神。 向前擦冰起跳！ 瓦伦蒂娜的腾空速度非常快，高度惊艳，落冰刹那却重心偏移，重重趴在冰面上。 何翩然倒吸一口凉气的功夫，她已经爬了起来，继续面带笑容，融入轻快的节奏，丝毫没有刚刚跳跃失败的阴影。 很快，瓦伦蒂娜追上音乐节拍，被跳跃打乱的表演回到正轨，梦幻色彩十足的旋律里，她又接着一个322连跳，落冰很稳，随后的接续步紧邻着路兹三周的单跳，这个跳跃难度仅次于阿克谢尔三周，瓦伦蒂娜点冰起跳，发力不够，两周半便落到冰面，双足犯规，勉强站稳。 她今天的发挥有失之前的水准，或许是两个跳跃失误影响情绪，之后的接续步和衔接都不够饱满。音乐进入到一段钢琴独奏，绚丽多彩，仿佛风铃般摇曳，瓦伦蒂娜努力想让动作柔和，但明显肌肉有些紧张。 后半段的跳跃她发挥正常水平，但跳进旋转时，有一步踉跄。 在大提琴雄浑有力的演奏中，表演结束，瓦伦蒂娜致谢过后脸上满是失望，兀自摇了摇头。 到了等分区，教练和她对话，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瓦伦蒂娜终于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分数意料之中，自由滑得分127.71，加上短节目后总分196.15，排在了伊维特和夏天之后。 瓦伦蒂娜耸耸肩，有些无奈，眼里都是遗憾。 但花样滑冰就是这样，难度越高，风险就越大，二者兼得实在太难。 可即便如此，运动员始终是运动员，在追求美感和艺术的同时，对技术难度的挑战贯穿她们的职业生涯，就像奥林匹克精神说的那样，更快更高更强，只有进取心和超越对手以及自我的*才是运动员们渴望荣誉背后的真正能量。 没人知道瓦伦蒂娜是在多少次的失败后，才能够在节目里编入3a，即便如此，一切也都存在概率。 难度伴随挑战，她清楚，何翩然清楚，每个人都清清楚楚，但她们必须用尽一切努力，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技术难度或是艺术表现，必选其一。 何翩然的斗志被点燃，大火一发不可收拾，烧尽所有情绪，紧张成了灰烬不知消散何处，只有心跳声那么真实，传达着亢奋的信息。 她为了自由滑的剧情和角色无数次站在镜子前，用忘我的投入和不懈的努力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上场前，陈教练拍着她的肩膀，说了几次加油，直到握着她脱下的刀套时仍然动了动唇，想要再说些什么鼓励或是安慰的话，这些举动最终都被何翩然一个笑容消弭。 她微笑看向教练，再不是短节目前紧张得模样，陈正歌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世青赛总决赛时的场景，那个在经历成长考验挫折前的何翩然再度归来。 可是她已经不一样了，个子高了，原本青春靓丽的脸蛋也愈发成熟，当解说报出她的名字和国籍，致意的动作都更加稳重，困境有让人脱胎换骨的魔力，何翩然被整个赛季折磨至此，突然散发出了一种无法描摹的光彩。 坐在冰面上摆好动作，何翩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是享受这份孤独的。日复一日为了克服发育关重复单调的动作时，一个成套编排演练了无数次时，成绩不佳后来临的夜晚辗转反侧时，她都是孤独的，可这些孤独成就了现在的她，也许她不是斯嘉丽，但她却是最真实的自己。 最后一次《乱世佳人》，她将为胜利舞动。 音乐开始。 教堂钟声拉开序幕，翠绿色裙摆随着滑行飘摇，干净利落的开场动作后，何翩然进入跳跃准备。 管弦乐器和鸣，第一个音乐的制高点稳稳踩在脚下，腾空！ 飞利浦三周的落冰足刚一接触冰面，浮足用力点冰紧接，第二个后外点冰三周跳连贯跃起，没有半点摇晃或是偏移，何翩然感觉到自己滑出时点水般轻盈，随着掌声张开的双臂从指尖到肩关节都舒展柔软。 起伏翩跹的调子越来越柔美，何翩然不再内敛稳重，少女的小心思和娇俏写在脸上，等到第二个音乐高点，仿佛不经意地动作却是进入跳跃的准备，压步过后，她目前最难的跳跃储备路兹三周跳呼之欲出！ 右脚点冰后身体进入逆时针高速旋转，一圈两圈，何翩然耳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第三圈后右脚单腿落冰，支撑住整个身体，左脚平伸向后，继而稳稳踩在冰面上。 她成功了！ 急转直下的旋律里，哀伤滔滔不绝从肢体中流露，跳跃完成的喜悦半点没有表现在脸上，何翩然不是何翩然，她忧伤地沉浸在配乐限定的世界里，滑行，舞蹈，完成路普三周，轻盈得如同一根柔软的羽毛。 战火的淬炼让羽毛变成匕首，肢体表达从柔美上升到坚韧，有一种对抗的意味，联合旋转加圆形接续步，节奏越来越快。 夏天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自己手心出了汗。她和瓦伦蒂娜在选手观赛区不期而遇，还没来得及说话比赛就已经开始。接续步的步伐编排非常紧凑，可何翩然的刀刃却仿佛驰骋在一块黄油上，没有任何阻力，流畅得让一向把滑行引以为傲的夏天都惊艳瞠目。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刃感？ 日本站的何翩然已经消失了，夏天看着她在冰面上随着音乐在对抗战争，冰刃流转，上身分毫不乱。 一旁的瓦伦蒂娜早已瞪圆双眼，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连何翩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被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主宰着，明明兴奋之极，可大脑里的思维却清晰流畅。 322连跳的第一个跳跃是飞利浦三周，是她最擅长的跳跃，后面两个按照编排则是后外点冰两周跳。 陈正歌清楚地看到，飞利浦三周落冰时，何翩然没有抬起浮足再次点冰，她全身用力跃起，接上了个路普两周！ 没等他停滞的心跳缓过劲儿，第二个路普两周原地拔起！ 3f2l2l！ 夏天攥起了拳头，汗水被紧紧束缚在手心。 何翩然从来没在连跳的第二跳里做过路普跳，点冰跳有刀齿蹬冰一瞬的助力，后外点冰是所有跳跃里最简单的，因此放在第二个更加有助于高度和完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第二个甚至第三个跳跃完成不点冰的路普跳。 刚刚，何翩然做到了。 她不止做出了，也完成了，高度没有问题，周数没有问题，姿态也没有问题，落冰时赛场沸腾，甚至有一瞬间听不清音乐。 陈正歌忽然想起那天何翩然喝醉后抱着他的胳膊问他自己是不是天才，那时他气急败坏，没有回答，现在，他几乎控制不住胸口沸腾的血液，想对着冰场对着冰场上那一抹绿色的身影大喊：“没错！你就是天才！你是我见过的，最独一无二的天才！” 后续跳跃一旦开始，成功一发不可收拾，何翩然出色完成接下来的跳跃，现在只剩下一个阿克谢尔两周在前面等待着她。 体力没有任何透支的现象，她自如挥洒，如同绽放的花朵终于舒展开最后一片花瓣，疾风骤雨里，片片娇弱没有凋零，反而盛开得更加绚烂，更加迷人。 这就是她，就是她的故事。 场边不止许伊凌凯，袁铮还有舒涵萧旭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何翩然身上，屏息凝视，看她进入跳跃，准备最后的阿克谢尔两周。 重心！平衡！向前起跳！ 好安静。 何翩然觉得四周什么声音都消失了，音乐，观众，甚至刀刃摩擦冰面的声音都无影无踪。 她在哪里？ 比赛！她在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