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节
素和君的劝说终于让拓跋延动摇了。对他来说,秘密的派出这些人,不过是给了高车人一个希望,损失的也不过是几十个高车士卒,无论成不成功,对他来说都不伤筋动骨,可回报却很大。 他要损失的,不过是一些时间、物资和精力罢了。 “听素和使君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高车人好不容易千里迢迢的逃到大魏来,真的愿意跟着我们的使者回返吗?还有这使者人选……” “我看右军那个叫狄叶飞的高车士卒就很好,武艺过的去,人也聪明。就算落到了柔然人手里,凭他的相貌,应该也不至于死……” 只不过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我观察了他几天,他是个有想法、也有野心之人,同军的那些高车士卒也服他,可以作为头领。” 素和君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至于让熟悉路径的高车人带路,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狄姓虽是分支而居,但分支之间都有血缘关系,我们派人联络高车人,再想法子派人把这些狄部高车人的老幼偷偷都接回魏境,想来他们一定会为了族中的老幼而拼命的帮我们。” “这……” 拓跋延听说还要派人接回老幼,心中有些不太乐意。 军中儿郎全去草原上游荡了,而接回来的妇孺老幼…… “将军大人,若不是族中再无牵挂,谁愿意舍弃一切和柔然人拼命?”素和君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是送一场功劳给您,若您不愿意接纳,那我就送信回京,想来大可汗一定愿意派出……” “素和使君,你不必威胁与我!”拓跋延怒目而视,怒声道:“我既然是大将军,自然也要为军中考虑。若是此事不能奏效,军中的儿郎拼命接了无数妇孺回来,到底谁来养活?你知道黑山大营一天的消耗是多少吗?难不成我要让军中儿郎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参军帐中为了多出来的三千多人已经几夜没睡了!” 这一刻,他才是那个黑山大营的三军大帅,拓跋家族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拓跋延让素和君肃然起敬,长揖到地: “大将军放心,若是您担心这个,尽可交予下官。我会向陛下亲自禀报此事的重要性,并请京中安置好这些妇孺。高车人十分重要,不可轻忽,还请大将军早下决定才是啊!” “交予你能有什么保证,笑话!” 不过是一个白鹭官而已! 素和君咬咬牙,从胸襟里掏出一块手令。 令牌上的“御”字赫然印入拓跋延的眼底。这样的令牌让拓跋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俯身下拜。 “我出京时,陛下曾嘱托我,黑山大营重要,不可有失。说实话,京中对黑山大营一直十分担忧,三军之间的矛盾京中并非毫无耳闻。我来军中,自然也有一定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素和君收起手令。 “我来黑山大营不久,但见黑山大营虽有不足之处,但还却没有京中那些朝臣说的那么差,想来无非就是有人想要在北征柔然之战中分一杯羹罢了。大将军,您现在需要的是给这些人一个漂亮的还击,而不是继续墨守成规才是啊!” 拓跋延的脸色又青由红,最后终于一咬牙。 “来人啊,请右军将军夏鸿、参军帐下李参军、卢参军、范参军来见!” 去了高车人营帐的狄叶飞确实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祖上在狄姓部落里是非常重要的一支,掌控着高车人“炉火”的秘密。 正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以及姓“狄”的背景,狄叶飞迅速的成为了高车人和黑山大营连接起来的纽带,高车人开始通过狄叶飞越来越多的透露出柔然那边的形式,而狄叶飞也频繁和贺穆兰、若干人联系,替南下的高车人谋求更多的福利。 找到了“使命”和“信念”的狄叶飞犹如被擦亮了的钻石,散发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彩。 高车人尊敬的称呼他为“阿其火”,意思就是“掌管着火的人”,但实际上狄叶飞一旦控制炉火的东西都没学到过。 他不是纯粹的高车人,他的母亲和高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祖父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一点点关于高车人冶炼的“炉火”的秘密。 这门本事传给了他的叔叔,那也是一个普通的军户,狄叶飞长相柔弱,并不讨父亲的喜欢,而父亲娶了西域伎人为妻,也不讨祖父的喜欢,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祖父,将所有的心血和期望都托付给了他的叔叔。 狄叶飞的叔叔是柔玄的一名尉官,狄叶飞的武艺大半来自于这位叔叔的传授,而他的武器,那把羡煞无数军中士卒的双月戟,正是他的叔叔所制造的。 阿其兵一族锻造武器,阿其火负责制造和看管熔炉,阿其真负责传递部族的智慧,记录部族之人的名字和身份,以及生老病死。阿其食负责狩猎和获得食物,阿其物则是负责以物易物,和各族通商。 狄姓是敕勒人中一个无比庞大的部族,却不是一个显赫的部族。因为他们各司其职,分分合合之下,一直没有一个领袖一样的人物率领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彻底齐心。 相比之下,那些比他们人数要少的斛律部、袁纥部,虽然人数不多,却一直聚群而居,十分团结。 高车人早就发现了同族成婚容易生下畸形儿女的情况,所以在高车人中,男丁要成婚之前,都是到其他部族中去,找到喜爱的姑娘,在别人家做儿子做两年,然后女方家付出财物,就当是补偿男儿做劳力的损失,直到两年完毕,才带着妻子回返自己的部族。 高车人通过这样的联姻关系紧密的集合在一起,狄叶飞一个叫狄飞的祖先曾经娶过斛律部族的族长之女,从此和斛律缔结起了深厚的情谊,共同抗击了柔然很长一段时间,这是许多狄姓子孙都津津乐道的抗争史。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狄飞的子孙依旧还在和先祖坐着一样的事情,在抗击着柔然人,所以这支高车的族人才这么敬佩狄叶飞。 狄叶飞在大魏找不到归属感。他不是鲜卑人,所以得不到军中大部分军户的认同。他也不是完全的高车人,所以高车士卒也总是乐于拿他的碧眼作为谈资。他的相貌是老天的恩赐,但他也同时是老天的弃儿。 但如今,高车人来,高车的狄姓种族来了,大魏需要他这样一个高车人,而高车需要他这样一个大魏人。 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 同为挚友的贺穆兰和若干人是真切的为狄叶飞感到高兴。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贺穆兰。 她有着花木兰大半的记忆,可就是这大半的记忆里,其实对于狄叶飞的所有内容,最深刻的不过就是那一个吻,那一首歌,和那一场春梦。 狄叶飞很早就离开了花木兰,而后他的人生轨迹和花木兰很少重叠。他在皇帝身边站岗执勤时,花木兰在杀敌;他在和皇帝身边的宿卫勾心斗角以求前途时,花木兰在杀敌;他在得到崔浩的赏识迅速爬升至皇帝身边时,花木兰还在杀敌。 花木兰不知道狄叶飞经历了什么,贺穆兰也不知道。甚至连后来狄叶飞屈从于鲜卑大人的撮合,定了一个不怎么乐意的姑娘,花木兰没见过那时候的狄叶飞,也没见过那时候的姑娘,只是从信件中互相知道各自的近况。 这就像是一个起初很好的老友,渐渐的离去了,你在那些怅然若失里,感觉不到太大的情绪波动。 但贺穆兰结识了中年的狄叶飞。那时候的狄叶飞,已经是手中满是西域异族鲜血的“镇西将军”,一个“镇”字,说明了他这么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接受别人的非议、鄙夷和猥琐的目光、高攀权贵的名声、未婚妻宁死不嫁的尴尬,他杀过柔然人、凉人、秦人、羌人、卢水胡人、汉人,他玩弄权术也被权术玩弄,在时刻可能被抛弃的不安全感中报上了拓跋晃的大腿,一直到再次遇见贺穆兰。 狄叶飞为何这么多年间都不和花木兰再有深交呢? 贺穆兰有时候细细一想,恐怕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黑山大营中的那段过去才算是最美好的。因为那时候有同火的拼死相护,有花木兰的深夜缝衣,有新兵们“军中女神”一般的崇拜目光,也有成功抗击柔然人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而后来为了向上爬而面目全非的狄叶飞,怕是不想把这些内容暴露在昔日的同袍好友面前,他是想让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血腥美人”狄叶飞吧。 狄叶飞成了镇西将军,成功的赢得了无数人惧怕的目光。他浑身的煞气收放自如,他不再以自己的相貌为羞耻,会听从贺穆兰和拓跋晃的劝说去做什么“狄姬夫人”,忍受来自同性的欣赏目光,为自己的前途继续拼搏。 什么自尊,信念,也许早就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中年的狄叶飞,孑然一身,独自作战,恐怕连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我要爬到高处”和“我要让别人不小瞧我”的想法。 这些想法,是贺穆兰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见到了还年轻着、心口依旧有着热血的狄叶飞时,所慢慢产生的思考。 如果回到了那个世界,贺穆兰会找到那个满身都是西域苍凉大漠气味的狄叶飞,深深地给他一个拥抱。 这个时代,无论是汉人还是杂胡,只要来自于最底层,过的实在都太辛苦了。 而贺穆兰更欣赏和喜爱的,却是这个时候的狄叶飞。 他会眉飞色舞的说起昨夜,有个高车的妇人居然艰难地生下了腹中的孩子,虽然只有一点点大,身体也不是很好,但是族中依然给他起名为“狄魏”,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他会说起高车人为了保存实力,不得不把原本极大的部族分散成无数个小族,散落到茫茫草原各处,这样柔然人征兵和抢夺他们东西的时候,只能找到很少的人,很少的东西。而高车人会在固定的时候于突厥金山下会盟,重新交换生存的火种,接纳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父母。 他以前很少说自己的父母,但如今会说起自己的祖父以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能升起比汉人的熔炉火焰还高的炉子,能把铁矿锻炼成钢,能把杂质一点点从金属中剥离掉。 他说自己的爱称“阿其火”名不属实,却一点不愉快的神色都没有。他甚至和军中参军请示过了,要去请自己的叔叔来,有了这么多高车的“阿其真”在这里,也许能给军中增添许多真正的神兵利器。 这便是信念的力量。 花木兰的信念是“活着回去”;贺穆兰的信念是“有尊严的活着”,而狄叶飞的信念,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在夏天水草最丰美的时候,于突厥金山下会盟。阿其火采下能生火炉的种子,狄部各族交换各自的财物和赖以生存的一切,然后驾着高车离开,在第二年中继续艰难地生存下去。” 狄叶飞用着悲歌一样的语调说着高车人和他讲述的经历。 贺穆兰仔细想了想突厥金山的位置,大约就是后世的阿尔泰山。一说到这个,贺穆兰想起来了,那里有着丰富的煤矿资源。 原来高车人的“火种”就是煤。是了,草原上没有多少树木,自然木炭也少。能利用煤,再想办法让煤充分燃烧,恐怕就是高车一族“熔炉”的秘密。 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知道了高车人的秘密,心中忍不住有些嗟叹。 在后世强大的信息资源下,人人都成了通晓许多东西的“智者”呢。 狄叶飞的话继续着。 “高车的斛律部、袁纥部、解纰部、护骨部和异奇斤部,原本都是强大的部族,如今已经死去了太多的人。高车的男人们被拉去征战,女人成为蠕蠕们蹂躏的对象,老人在粮食不够的时候被蠕蠕们杀掉,就为了他们能多交出一些粮食。孩子们一个个瘦小到长不到成人……”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仇恨的光。 “会制造铁器的同族活活累死在铁砧上,制作皮盔的、制作箭镞的,都被迫将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交给折磨同族的敌人。我的同族告诉我的事情,让我这个身在魏国的高车异族感到羞愧……” 他羞愧啊。 他在这里因为自己的美貌而自怨自艾,他在这里因为别人异样的眼神而升起的熊熊怒火,在听到这些遭遇后都变成了羞愧。 真正的歧视是什么呢?是不被人以“人”来看待吧? 他以前经历的那些,哪里能谈得上是“屈辱”呢。 至少,这些同火,这些同袍,是和他一起拼过命的。 至少,他们还有拼命抵抗柔然人的机会。 贺穆兰和若干人不发一言的听着狄叶飞讲述他的见闻。 对于在没落的部落主家庭生活的若干人而言,有女仆暖床、有奴隶使唤,让军奴为自己而送命,似乎是件非常常见的事。 但高车人的遭遇,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他开始想自己征战的过程中有没有杀过高车人,那些头颅里,有没有狄叶飞的同族。 他似乎真的杀过。 这样的结果,让若干人有些不敢看狄叶飞。 但狄叶飞怎么会怪罪他们呢,就连他自己,也有不得不下手的时候。 这便是战争,根本没有正义和邪恶可言。 “所以,你才要带着那群高车士卒,去联络柔然的高车人?”贺穆兰大概理解了狄叶飞的想法,可是还是为好友的选择而感到担忧。 “为什么非得是你不可呢?狄主真族长不是说会作为指引吗?你从小生长在大魏,根本就不了解柔然人的地方……” “狄主真已经老了,而且他也不能回返,如今无论是朝廷还是高车人都需要这位睿智的领袖。”狄叶飞指了指自己。“我,年轻,武艺不错,会说高车话,又有西域人的外表,不会让人怀疑是魏人。” 柔然通着西域,柔然的贵族大量和西域诸国通婚,在柔然看到一个西域混血是很常见的事。而在大魏,和西域相通的路被西凉和秦所截断,军中有异色眼睛的人虽然有,但凤毛麟角。 “最主要的是,我是大魏人。父母在这里,祖父在这里。我在大魏的土地上长大,为了大魏的百姓和柔然人作战,两边都信任我。” 狄叶飞笑的满足极了。 “就算军中不指名让我去,我也会自告奋勇的去的。每个男人都想做张骞,都想做博望侯。” 贺穆兰开始后悔自己说了张骞通西域的故事了。在这个时代的男人心里,找到一个偶像而后无限地向他看齐,似乎是他们的本能。 “那是你不知道张骞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他被匈奴人俘虏,扣留了十三年,去的时候有一百多人,回来只不过张骞和堂邑父两个人而已。” “李参军和我说过了张骞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想去。” 狄叶飞突然起身拥抱了一下贺穆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