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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认命的,只因这世间谁人不如是,生死富贵,各安天命。可是他从来都不认命的,他拼将这一身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这天下的主——这般劝慰的话语,到底失之苍白无力。 安慰者自觉言辞无稽,被安慰者亦无动于衷。长久的沉默过后,李锡琮突然坐起身,伸手扳过她的双肩,她于是不得不,以直面他的态度,面对他。她看到他双目赤红,其间弥漫着不可解的痴妄困顿,她听到他嘶哑的声音,低低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刹那间心似刀割,她知道自己能说出许多答案,或正气凛然,或冠冕堂皇,或粉饰伤痛,或文过恩仇,可是并没有一个答案能解答他心里沉重的疑问,为什么他的母亲宁愿选择他死,宁愿选择自己死,也不愿给他机会得到今生的完满团圆。 周元笙定定的看着他,自他泛红的双目中,看见了她自己的模样——眉间眼底皆是无可奈何的伤逝,她连自己都无法鼓舞,无力劝慰,又如何能宽慰他? 李锡琮只是怔怔的望着她,望了一刻,忽然缓缓道,“阿笙,你眼中为什么有泪水?” 他的话出口,周元笙忽然泪如泉涌,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回答他,“我不知道……” 片刻之后,她仍是垂泪,却柔声道,“因为我的心很疼,因为我太喜欢你,我见不得你难过,李锡琮,因为我爱你。” 抚在她肩头的双臂在轻轻颤抖,他捧起她的脸,凝视许久,终是慢慢地微笑起来,清澈的泪水随着笑容绽放,一并自他眼中流淌而出。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似乎难得珍贵,然而他自己并不这般觉得。待那泪水流满面颊,他不过随手抹了一把,却以洁白的中单袖口为她轻轻擦拭泪痕。 这样疼惜的爱抚燃起周元笙心底磅礴绵延的爱意,她倏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将他揽在怀中。他异常乖顺,不做任何抵抗,亦不做任何挣扎,安分的任自己投入她的怀抱。初时是他的双肩不断颤抖,其后是他的身体隐隐战栗,最终她听到他低声的却不再压抑的哭泣。 汹涌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衫,那温热的液体带给她灼热的刺痛,却又迅速冷却。她于是将他搂得更紧些,不过是希望能借此给予他,自己所能释放的全部温度和全部慰藉。 今我不悲,日月其除。过了这晚,明朝天亮,他又该做回那个专注主宰自己命途的人。这一晚的悲伤,是他留给自己的,也是他留给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懂得。 ☆、第89章 山回路转 咸熙五年的仲夏,原本与往年的仲夏并无不同,之于普天下的黎民而言,一场始于天家兄弟阋墙的战事,即将可预见的在黄河以北拉开帷幕,不过距离江南,距离京师尚且弥足遥远。何况坊间早已有言,朝廷与宁藩兵力悬殊,王师北定中原,平息战乱不过是俯仰间的事。是以万千黎庶丝毫不关心宁藩此役会否功败垂成,朝廷最终能否一改百年积弊——究竟天下由谁来做主,也许本就不是升斗小民有兴致关注的,只要战事不必迁延太久,人们仍可以安居乐业,那么一切皆不在话下。 与此相较,庙堂之上的大小官吏则有着更为丰富的情绪。虽则天下易不易主,都不影响朝堂上的位置需要有相应的人占据,但各中微妙,却不得不让人费尽思量。且随着宁王李锡琮一纸告天下的檄文下达各州府,百官的态度又不免莫衷一是起来。 早有人研读后再行解读,盛赞此檄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不输昔日陈琳讨曹操檄,骆宾王讨武曌檄。内中尤以那语涉当今太后的:“弑君以鸩,幽禁皇孙,不敬祖制,屠戮宗亲”一句,最为令人胆寒心颤。无论内容是否详实,皆已是牵扯皇室最大秘辛的丑闻,足以令天下人谈之色变。 然而即便宁王攻讦太后恶行昭彰,更有周氏、薛氏等小人从旁操豺狼野心,行潜藏祸谋之举。该檄文主旨仍不脱尊祖训、清君侧之意。明堂上的官吏由此不免各自肚肠,倒是借着天下悠悠众口将这主旨广为传唱,盖以彰显此役乃是宁王与太后一党之争,绝非宁藩与当今圣上的皇位之争。 舆论既造,口实齐备,宁王业已集结二十万兵力,不日便待誓师南下。这距离李锡琮知晓其母薨逝的消息,也不过才过去三日而已。 五更鼓早已敲过,仲夏清晨的天光渐呈大亮。周元笙前夜不曾安睡,此刻盥洗完毕,坐在一旁看内臣服侍李锡琮穿戴戎服。 除去外罩甲胄、头盔等物,该穿戴的俱都穿戴妥帖,唯剩下他半散在肩上的头发尚待束起。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不愿在此刻假手旁人,李锡琮屏退众人,牵起她的手,在镜前坐下,随后将束发玉簪放置一旁,再拿起乌木发梳递至她手中。 他昨晚刚刚沐浴过,散落的发上带着青木香的味道,镜中映出他的面容,有着乌黑的剑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周元笙挽过他的发,着意打量起镜中的他,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来你真可算作英俊之人,可惜我从前并不觉得。一晃你我已相识近十年,竟也没见你变老些,岁月对你当真是情有独钟。” 李锡琮似乎也凝神望着镜中的她,听罢其言,对她应以温柔微笑,却并没有开口,其实她眉目间舒然的丽色,和雍容端然的气度,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