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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67节

    “顾家兄嫂的孩子是住在这里吗?”

    屋子里顾青和两位掌柜一愣,没等回过神,那道粗犷的声音索性放开嗓子嘶吼起来:“此处可有人姓顾?”

    两位掌柜吃惊地望向顾青,顾青苦笑:“可能是来寻仇的也说不定……”

    心里有些纳闷,豪侠只顾交朋友么?难道没仇人?

    郝东来匆匆扔下一句话:“寻仇的人会称呼令尊令堂为‘顾家兄嫂’?少郎君你是不是对仇人二字有什么误解。”

    说着郝东来打开了门,朝外面喊道:“有姓顾的,有!”

    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然后顾青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型结结实实堵在门口,郝东来吓得连退几步,顾青只好起身迎上前。

    门口这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脸上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穿着一身简便的短衫,眼中锋芒毕露,像一把刀直刺人心。

    顾青上前行礼:“尊驾若要找姓顾的,在下便姓顾,不知是否您要找的人。”

    来人打量他一眼,道:“不错,就是你了,走,与我前堂饮酒去!”

    说着拽起顾青便往外走。

    顾青大惊:“喂!尊驾搞清楚了没有?万一认错人了呢?”

    “不会错的,十七八岁,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顾青:???

    这张不高兴的脸居然成了标签……

    心里莫名的难受是肿么肥事……

    “等,等等!还未请教尊驾是何人,为何认识我……”顾青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人头也不回道:“先饮酒再说事,刚下了差,整日未尝滴酒,可馋死我了!”

    顾青不再挣扎了,人家力气太大,打不过他。

    从见面的只言片语里,顾青得到的讯息不多,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这个强行拽人的家伙一定是长安城里的武将,只有武将才有这种毫不讲理的混蛋气质。

    客栈的前堂是饭堂,供旅客吃饭饮酒之处。此时已近傍晚,饭馆内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食客。

    那人拽着顾青坐在一张空桌边,然后忽然拍起了桌子,大声道:“掌柜上酒!上好酒!快!”

    这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人往往很占便宜,掌柜的战战兢兢亲自端了两坛酒上来。

    那人拍去泥封,端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个痛快,最后狠狠一擦嘴,长长舒一口气,露出满足的微笑。

    “畅快!这才叫过日子!”

    顾青这时终于能发问了,拱了拱手,客气地道:“还未请教……”

    那人放下酒坛,道:“我叫李光弼,左卫亲府左郎将,算是你的顶头上官。”

    顾青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马上起身行礼:“下官顾青,拜见左郎将。”

    李光弼,中唐名将,与郭子仪齐名,并称“李郭”,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砥柱之将。在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储备里,这位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李光弼挥手道:“坐下,今日找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你父母,按礼你应该叫我叔叔,我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叫声叔叔不亏。”

    顾青心情微微激动,自己的父母居然跟中唐名将交情如此深,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父母是一对传奇人物了。

    “晚辈顾青,拜见李叔叔。”顾青再次见礼。

    坐下后,顾青好奇地道:“您与我父母是怎样认识的?”

    李光弼灌了一口酒,露出神往之色:“当年我年少气盛,仗着自己是名门豪族出身,在长安城里有些,呃,有些横行,正好撞上你父亲,你父亲看不顺眼,出手把我揍得满地找牙,啧!”

    说着李光弼不自觉地捂住了腮帮,显然唤醒了多年前的疼痛记忆。

    第一百二十章 豪侠生平

    顾青没想到李光弼和自己的父母居然是这般相识。

    怎么听都不像是故人,反倒像仇人。

    “您是来报仇的吗?”顾青心情忐忑地问道。

    李光弼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我岂是心胸狭窄之辈,当时被你父亲揍过后,我确实很愤怒,于是纠集了几位好友一同寻你父亲报仇,结果……仍被你父亲放倒一地,你母亲站在旁边甚至都没出手,技不如人,徒唤奈何。”

    李光弼叹道:“那一通揍啊,你父亲差点把我腿打断,遥想少年时我不争气,我爹就是这么揍我的,多少年没人敢那么往死里揍我了……”

    看着李光弼脸上的追忆之色,顾青愈发惊疑。

    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挨了我爹的揍让你找回了久违的亲情么?

    李光弼笑道:“我与你父亲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我觉得你父亲是条汉子,身手也比我高多了,于是请他饮酒,你父亲饮酒也痛快,把我灌得七荤八素,从那以后,我与你父亲便是好友了。”

    神情一黯,李光弼叹道:“当初张家被恶贼追杀,你父母连夜出长安护侍张家老小,我当时在安北都护府任职,事发半月后,我才知你父母已在那一夜激战中身陨,后来我欲寻顾家后人,可惜你父母生前对你的消息守口如瓶,鲜少透露,无奈之下只好托了张家代为寻找,所幸老天有眼,你果真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李叔叔怎么知道小侄来了长安?”

    “鸿胪寺卿张九章告诉我的,还说你入职了左卫,哈哈,昨夜我急忙进左卫府找那周仓曹问了,他说你今日被陛下召见,我不便打扰你,又问了你的相貌,周仓曹说你相貌尚算俊朗,只是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跟谁置了气……”

    顾青叹气。

    新单位认识的第一位同僚居然如此评价自己,还以为他已被自己的风采所倾倒,没想到在他眼里自己仍是一脸不高兴……

    李光弼打量着顾青,道:“你父母是豪侠,长安城中多故人,当年仰慕你父母的人多矣,从朝堂权贵到贩夫走卒,你父母皆一视同仁,正因如此,他们得到了许多人的敬仰。他们与权贵子弟一同打过猎,与商贾贩夫一同叫过街,与名士诗人一同饮过酒,还帮过无数穷苦人家,你父母一生所得,几乎全拿去济困穷人,我每次与他饮酒,酒钱都是我付的……”

    李光弼说着脸上露出敬仰之色:“论为人,我不如你父母,他们是真正无私之人,他们的眼里,众生是平等的,他们的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锄强扶弱之事,最终为护卫朝堂忠良而死,世上称‘侠’者多矣,唯有他们二人,才当之无愧称得起‘豪侠’二字,可惜死得太早了……”

    顾青静静地听李光弼诉说父母的生平,原本对父母无比陌生的他,此时竟发现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鲜活生动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画卷,画卷里一男一女,一位是豪爽侠客,另一位纤纤璧人,二人在长安城里与权贵斗酒,与剑客论交,狂放的诗人站在桌上状若疯癫吟诗,他们在廊下舞剑,长安城的无尽风月,他们也曾亲身参与。

    李光弼叹道:“他们的一生何其精彩,可惜了……”

    语气一顿,李光弼盯着顾青,沉声道:“可知是谁害死了你父母?”

    顾青神情一凝,半晌,点头:“知道。”

    李光弼冷冷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好好记住他的名字,不要对任何人说,此人深得天子宠信,而你位卑年少,难以扳倒,暂时先隐忍。你父母的仇,我也是日夜记在心里,不敢或忘。你我将来终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顾青默默点头。

    李光弼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银鱼袋,道:“听说你因平南诏国之乱有功而封官,看来陛下对你颇为青睐,今日第一次面圣便赐了你银鱼袋,你比我想象中更争气。”

    “左卫的官好好当着,我与张家皆会为你寻得升迁的机会,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在左卫这块地方,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有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欺辱你,我帮你弄死他。”

    “谢李叔叔,小侄本分做人,本分做事,不会招惹是非的。”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谑之意:“你目中有光,不像老实人,你果真会本分么?”

    顾青也笑了:“刚来长安,情况不明,多听多看少说,暂时先本分一阵子,日后熟了,或许不会那么本分,还求李叔叔多照应小侄。”

    李光弼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顾家的种,怎么可能是本分的人。往后怕是会闯不少祸,不过无妨,只要你不惹着那些当权的权贵,寻常的小祸我帮你担待了。”

    随即李光弼皱眉:“你小子饮酒是个偷奸耍滑的货,半天没见你饮一口,来,饮胜!”

    顾青按住酒坛,笑道:“李叔叔莫忙,小侄从蜀州来,带了几坛亲酿的好酒,李叔叔有兴痛饮否?”

    “有好酒为何此刻才说?快快拿来!”

    顾青朝身后一桌瞥了一眼,郝东来和石大兴路人状仰头沉吟。前有鸿胪寺卿来寻,现在又有左卫左郎将来寻,两位掌柜兴奋之外,好奇心愈发旺盛,于是跟来看顾青究竟在长安城有多大的人脉。

    “愣着作甚?快去拿酒啊。”顾青好笑地道。

    郝东来干笑起身去了后院,很快端来了两坛酒。

    顾青递给李光弼一坛,道:“李叔叔,此酒劲道颇烈,最好小口饮……”

    话没说完,李光弼抢过酒坛,仰头大灌了一口,随即呛咳不已,脸孔涨得通红,指了指酒坛,又指了指顾青。

    顾青无辜地道:“李叔叔好生心急,此酒性烈,寻常人不敢这么喝。”

    咳了半天,李光弼终于缓过神来,道:“此酒是你亲酿?”

    “是。”

    李光弼笑骂道:“看你行路举手,并无丝毫身手,饮酒倒是青出于蓝,你父母饮酒痛快,你比他们还厉害,居然会酿如此烈的酒,果真是一家人。”

    与李光弼聊了许多长安城的闲话,李光弼终于醉醺醺地走了,临走前还很不客气地顺走了顾青带来的高度酒。

    送李光弼上了马车后,郝东来和石大兴凑过来,兴奋地道:“少郎君厉害!刚来长安一日便有两位大人物主动来访,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人来访……”

    夜幕已临,外面的街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得很,顾青看了看天色,道:“应该没有了吧……”

    话刚落音,客栈门外又停下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跟着几名妙龄女随从,马车停下后并无动静,一名女随从入内,先环视一圈,找到掌柜后问道:“此店昨日可曾入住一位姓顾的少年郎君?”

    顾青坐在饭堂里,顿时露出了苦笑,掌柜的也笑,指了指饭堂内安坐的顾青,笑道:“姑娘若要找姓顾的少年郎,这位便是,今日已来过两拨人找他了。”

    女随从上前打量了他一番,正要相问,马车的车帘掀开,一位身段妖娆面带白色纱巾的女子走进店,径自走到顾青面前,仔细端详着顾青的脸,幽幽轻叹道:“像他……”

    白纱覆面,顾青见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眼中忽然露出哀伤之色,一股浓浓的欲说还休的情意在眼底萦绕。

    顾青只好起身行礼:“请问尊驾……”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问了,我是你父母的故人,你便是顾青吧?我是剑舞公孙大娘之弟子,名叫李十二娘。”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长辈故交

    李十二娘这个名字很有武侠范儿,一听就是那种一脸寂寞拔剑茫然的绝世高手。

    古往今来,但凡名字有四个字的都是绝顶高手,毫无争议。比如西门吹雪,比如东方不败,比如东厂督公……

    顾青不由对李十二娘肃然起敬,因为不仅她的名字是四个字,她师父的名字也是四个字,显然她的师门是个高手窝。

    不仅如此,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里,他还知道这位李十二娘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十几年后,一位名叫杜甫的诗人写了一首传世千年的诗,名曰《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的主角,里面的“公孙大娘弟子”,指的就是李十二娘。

    准确的说,公孙大娘和李十二娘擅长的是一种剑舞,可以理解为舞蹈的一种形式,古代权贵王侯饮酒作乐时,有人在殿中舞剑助兴,渐渐地,“剑舞”成了一种舞蹈形式,宫闱,权贵与民间皆有流行,其中公孙大娘一门便是其中的翘楚。

    顾青现在奇怪的是,这位李十二娘居然也认识自己的父母,而且看着自己时那副哀恸伤感欲语还休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实在由不得顾青不胡思乱想,这位……该不会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老爹留下的风流债吧?当年夫妻二人行走江湖形影不离,这样都能欠下风流债,也算艺高人胆大了。

    拱了拱手,顾青迟疑道:“李十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