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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下)国策会议

    第十一卷第一章(下)国策会议

    七八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天气非常的好,午后两点,气温高达三十三度,阳光热辣辣的,晒得马路成了一片白地。

    连那些歇斯底里狂叫口号的激进分子也忍受不了这样的酷暑,帝都街头出现了罕见的平静,人们懒洋洋的悠闲地在绿荫底下乘凉,摇着蒲扇。啤酒店门口五光十色的招牌在烈日下生辉,穿着清凉的美女姿态婀娜、目不斜视地从绿荫道上走过,引起乘凉的小伙子们的一片口哨声。倚靠在奔驰的马车窗口,斯特林望着街景出神,看着那打情骂俏的俊男俏女和灯红酒绿,这使他感到心情轻松。

    但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处,他的心情被小小地破坏了一下:迎来赶来了两辆马车,在前面的车子赶得飞快,车夫大声地吆暍着:“让路!让路!”马鞭“劈啪”地扬得天响,行人和路边的商贩们赶紧躲避,大街上平静的气氛给闹得鸡飞狗跳。

    斯特林皱皱眉,对随行的秦路说:“那是谁的车子?街上那么多人,怎么能这么快马,治部少怎么不管?你查一下。”

    秦路也探出头去窗外观察,转而对斯特林说:“大人,那是监察厅的人,我们管不了。”

    “喔?”斯特林微微惊讶,再认真看去,果然,那辆马车的车辕上面悬挂着蓝底金色的剑与盾牌的旗帜,表示车上有监察厅的高级军官在。

    他淡淡说:“知道了。”心头却老大的不是滋味。

    在二月十五日的紫川宁事件,帝林率领的监察厅立下大功,检查官们的气焰也随即张扬起来,言行嚣张。斯特林一向认为,因为军队身负保卫国家使命的特殊性,它本身是国家内最大也是最强的武力集团,如果失去约束,它成为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的暴力集团,那些高级军官会堕落成为超越法律和政府的“军队贵族”,所以,监察和军法系统的设置对于军队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但事情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负责监督的监察系统变得如此乖张,这绝对不是国家设置监察系统的本意。他决定改天找帝林好好谈一下,劝他约束一下部下。自己的大哥最近把罗明海打得大败,春风得意之下,他有点忘形了。

    那两辆马车在十字路口来了一个右转弯,上了宽阔的皇都大道,正好与斯特林的马车同向并行。斯特林正琢磨着,这车该不会也是去总长府的吧,正在这时候,惊变骤发。

    在人行道上闪避的人群堆里突然斜斜窜出一个壮汉来,手持一条长长的铁棍。斯特林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汉子猛虎般扑近了悬挂监察厅旗帜的前面那辆马车,狂吼一声,将铁棍猛然插进了飞速旋转的右边车轮里。

    “当啷”一声巨大的响声,接着就是像是刮玻璃一样刺耳的铁器摩擦声音、“格啦格啦”连续清脆的铁器粉碎声,右边车轮被铁棍死死地卡住,“砰”的一声巨响,漫天的碎片中,马车的右轮整个飞了出去,右边车厢外皮倾斜擦到了路面上,火花四溅,奔马却仍在死命地往前拉,整个车子没有停止前进,“吱——”车厢摩擦地面的石头路基发出了巨大而刺耳的声音,令人听得牙根发软。

    “砰!”的一声巨响,马厢碰上了路边花圃的台阶上,倾斜的车厢整个儿翻倒过来。“哎呀!”一声怪叫,马车夫已经从驾驶座给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了车子前面的路面上,半天爬不起身来,不知死活。

    路边的人众中冲出了几个手持兵器的男女,朝着翻倒的马车扑将上去。冲在最前面的青年女子高举着单刀剑,披着一件浅黄色的大衣,嘴里尖声尖气地喊着:“呀——呀——呀!”的怪声,后面跟着四条拿单刀的汉子,沉默地扑杀上前。那个最先冲出来卡住车轮的壮汉也从衣服下面抽出了一把砍斧,一下就将那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车夫砍翻在地。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街道上的行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一个女声尖叫刺破错愕:“杀人啦!”一瞬间,目瞪口呆的行人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惊呼声,慌忙四散。

    冲在前面的女子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冲到了翻过来的马车前,但却无处可下手:车子已经整个翻过来了,车门被压在下面。她围着车厢团团转,暴躁地用剑乱砍车厢壁,将车厢外面的木板砍出了一道道裂痕,露出了里层黑黝黝的铁板。

    “让开,让我来!”那个使用板斧的壮汉扑近身来。他放下板斧,蹲下抓住车厢的一侧,全身用力,低喝一声:“呀!”车厢动弹了一下,缓慢地又翻转了过来,恢复了原来的位置,露出了车门的一侧。刺客们喜形于色,那个领头的女刺客娇叱一声:“帝林受死!”迫不及待地就要从开了一半的车门里爬进去。

    斯特林心下一震:这是帝林的车子?!他这才反应过来,马上出声:“停车!”车夫猛拉缰绳,马车缓缓地停下了,斯特林从马车里冲了出来,但距离太远,无论如何已来不及。

    “噌!”一声响亮的弓弦脆响传得远远的,一个使单刀的男刺客惨叫一声,反手捂住了自己后背。他的后背上中了一箭。斯特林看得清楚,事变突发,跟在翻倒车子后面的第二辆马车出于惯性的无法停住车子,冲出前面数十米才慌忙停住的。箭正是从那辆马车视窗处射出来。“砰”的一下车门洞开,几名宪兵从车上跳了下来,领头的军官暴喝一声:“大胆狂徒,造反了吗!”

    刺客们只一愣,有两人回转身来迎击宪兵们,剩下的仍旧围着那辆车子。那个使板斧的壮汉两下劈掉了残缺不全的车门:“帝林,这下看你往哪里跑!”语音未落,车门处寒光一闪,一柄长剑闪电般刺进了他的右眼。壮汉痛喝一声,向后翻倒。

    其余的刺客惊骇于这一剑的威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几步。

    没有任何预兆,帝林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风度翩翩,手中长剑闪烁,温柔的眼睛此刻杀气毕露。除了衣裳稍微凌乱以外,他毫发无伤。一瞬间,斯特林安下心来了。同时他也知道,那几个刺客的命运了。

    宪兵们七手八脚地将被打得半死的刺客们抓着脚拖上马车,经过的地方赫然留下一条让人心有余悸的鲜红血痕。看着马车运着俘虏往监察厅方向去,帝林转过头对斯特林说:“如果你去总长府的话,我们就同路了。载我一程吧!”

    斯特林点头:“没问题。”他转过头跟秦路商量了下,秦路让出了车厢里的位置,到外面和车夫同坐。

    上了车,帝林舒服地伸展了下身子,把脚摊得开开的:“你的车子很宽敞,坐起来很舒服。改天我也要去订做一辆同样的。要多少钱呢?”

    斯特林笑笑,没有出声。

    “今年的天气有点怪,六月热得要死人了,恐怕收成不好。对了,斯特林,秀佳很挂念着弟妹李清,说很长时间都没见过她了,挂念得很。”

    “啊,这么巧,清也说过该去拜访下你们了,她想跟嫂子学点厨艺。”

    “嘿嘿,秀佳也说清弟妹的针织手艺好,她也想学——瞎!娘们儿,就净关心这些东西!我都纳闷了:一天到晚就是房间里那点玩意,她们怎么就不烦?特别是弟妹,那么出众的一个人,怎么也跟一般婆娘一样,整天就热哀什么针织啊、厨艺啊什么的?多可惜啊!斯特林,你得给她说说!”帝林侃侃而谈,只字不提刚刚遭受的袭击,神色平静,好整以暇,除了衣服稍微有点凌乱,他根本不像一个刚刚遭受刺杀,死里逃生的人。

    “刚才那是些什么人?”斯特林忍不住了,突然问。

    帝林奇怪地扬扬眉毛,斯特林说明:“我是说刚才的那群刺客。”

    “谁知道呢?一小撮野心勃勃的叛乱分子?某个图谋不轨的权臣——比如罗明海——对我怀有敌意所派遣的雇佣杀手?杨明华一伙死心不息的残党?家族敌人的阴谋?谁知道?”帝林笑着说。

    斯特林微微摇头:“从行事的方式上看,他们不像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职业杀手讲究冶静,以最小的代价谋取成功,要求迅疾和效率,一击不中立即撤退,而这伙人——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公然强行袭击,他们太过于张扬和狂热了。”

    帝林嘿嘿一笑:“也许吧。”他转了话题,谈论起当前帝都的流行服饰和歌曲——不像斯特林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工作狂,帝林是个时代潮流的追随者,尤其对流行歌曲和文学情有独钟。但斯特林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他脑子里却总是想着刚才发生、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滩滩殷红的鲜血,纷杂的军靴声,人声鼎沸,那个受伤女刺客撕心裂肺地呐喊:“打倒帝林!”

    “混蛋,叫什么呢!”几个强壮的宪兵强将她按倒在地,一个宪兵小旗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按进了路边污水沟里,使劲地往下压,她的脸被浸进了黑色、发臭、冒着白色泡沫的污水里,但她脑袋每次从水里挣扎出来,总要用尽全身气力、沙哑地、含糊不清地喊:“打倒帝林!——帝林不死,紫川家不宁!”围观的路人和斯特林都为之动容。这种不在乎成败和生死的气势,决非职业杀手所能办到,倒像是某种信念的狂热殉道者。

    望着帝林那快活的笑容,出于某种直觉或者灵犀一闪,一瞬间,斯特林看到了他眉飞色舞的表情下掩盖的真正感情:那种隐藏在眼眸深处的、一闪而逝的绝望和厌倦。心底的声音告诉斯特林:这就是权力之路的代价。在显赫一时的光耀背后,他恐怕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睡眠的夜晚。在权力这条道路上,自己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呢?他想起家中那束早已经枯萎,却一直被自己珍藏着的“勿忘我”花,心头一阵刺痛。

    车声嘎然而止,秦路从外面敲敲车门:“监察长大人、斯特林大人,总长府到了!”

    当斯特林和帝林踏入时候,会议室里早已经济济一堂,家族的重量级人物齐集。紫川参星坐在会议桌的顶端,望向斯特林的目光中带有几分疑惑:以严谨守时出了名的斯特林,怎么也会有迟到的事情呢?

    斯特林朝众人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路上发生点意外。”

    他坐下来环顾四周:以总长紫川参星为首,总统领罗明海、禁卫统领皮古、幕僚长哥珊,就连一直戍守西部边疆的明辉统领、瓦伦要塞的镇守司令林冰副统领等边区重将都在场。而且在这群人中,斯特林还看到了个新面孔(其实也不能算是新面孔,是个大家都很热的人!)紫川宁正端坐在总长紫川参星的旁边,正襟危坐。

    紫川参星谅解地点点头:“人都到齐了。现在可以开始了。紧急召集大家过来,有个事情想听听大家意见——明辉,你给大家说说。”

    西部边防军区司令明辉统领干咳一声:“总长殿下,诸位大人,近来我边防军部门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流风家的家主流风西山病情已经快不行了。”

    会议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幕僚副统领哥珊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废话!”

    若不是发言的人是掌握重兵的家族重臣明辉的话,那大家真的要哗然了:这也算是情报?哪怕就是帝都街头的小混混都知道的,号称“流风狐狸”的流风家当代家主自从九年前给紫川秀一个少年杀得大败回去以后,郁愤交加之下他一病不起,一直缠mian病榻。

    “这真是了不起的情报啊!”远东副统领林冰赞叹地说,带着浅浅的笑容,谁也搞不清楚这位远东重臣的真正意思。

    明辉面红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我知道诸位大人的意思。打从七七二年到现在,都快十年了,我们哪天得到都能得到消息说流风西山快死了,但这次不同了,消息的来源非常可靠:流风西山的贴身医师逃亡到我们这边来了。”

    幕僚长哥珊怀疑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流风西山是注定不治了,流风家内部的倾轧争斗非常激烈。流风波公开威胁:“如果父亲有什么不测,治疗组的全体人员都要为他殉葬!”而流风清、流风明两位——他们内心怎么想的,无人能知,但外表上,他们也会做出义愤非常的样子,很可能杀几个“无能”的医生来表现自己的孝心。医生很担心在流风西山死后,自己会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哥珊微微点头,又问:“多长时间?”

    “‘即使采取最好的药物、技术和最恰当的医护手段,他的寿命也不可能超过五个月!’——这是他的原话。”明辉的语气相当肯定。

    “明统领的消息应该是真的。”在寂静中,帝林缓缓地开口了:“与他的消息渠道来源不同,我掌握遍布流风家族境内数以百计的间谍,他们时常有报告送来——根据流风霜的命令,习冰行省与远京之间缓冲地带——加顿军区已经开始布防,禁止任何武装部队通过,六十个联队从东部阵线抽调过去以战斗队伍驻守,对远京虎视眈眈;流风清在自己领地内动员了二十万士兵修筑工事;流风明不顾禁令,命令其两万近卫部队公然进驻其在远京的住所:远京总参谋部连续一个月发布宵禁令却不公布敌人是谁——如果流风西山还健在,这些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这证明,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无法控制局势的地步了。”

    屋子中一时间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人们在沉默中消化这个事实:流风家的首脑流风西山即将死去。此人是紫川家不共戴天的仇敌,曾给家族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但是听闻他的死讯,斯特林不禁还是有了点莫名的黯然感慨:随着哥应星的逝去,曾经是上个时代中最灿烂的星辰中,又有一个重要人物即将消失。他有种眼看着历史发生的感觉。

    哥珊问:“可知道是谁将接任?”

    “目前还很难说。”帝林摇头:“目前流风家的局势太过混乱,三个皇子在军中有各自的支持者,势力难分高下——任何一个占了上风,另外两个立即联手把他压下去,然后胜利者又内讧,开始新一轮的争斗。而流风西山又没指定继承人。”

    “到这个地步,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死老人,他指定与否其实已经毫无意义了。”林冰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决定流风家命运的只有一个人:流风霜!无论她支持哪一个继承人,他立即可以以绝对的强势压倒另外两人,成为流风家新的霸主!”

    帝林表示赞同,又说:“但流风霜尚未表明态度。”

    哥珊冷冷说:“如此非常时刻,流风霜态度暧mei,难道她有野心谋求至尊之位?”

    屋子中众人面面相觑,紫川参星缓缓说:“她掌握流风家将近四成的精锐军队——不是没有可能。但,无论如何,这次流风家的乱象已成,这次权力交替决不可能和平进行。”

    众人一起点头,表示赞成总长殿下的深知睿见。

    紫川参星继续说:“如果我们可以乐观地猜测,流风家即将出现大规模混乱或者内战局面的话——”

    帝林插嘴说:“流风家的内战势不可免!问题不是会不会打,而是什么时候开打!”

    “——那我们家族将如何应对呢?”在紫川参星望向众人的目光中带有几分殷切的期待:“我们是不是应该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将流风家摧毁,完成我们一统天下的霸业呢?——斯特林,你怎么看?”

    斯特林勉强地笑笑,他选择了尽量委婉的措辞:“摧毁流风家,这是个非常庞大的战略目标,要有计划地分多步进行,需要做长期的计算、谋划和准备。军事层面的较量是最终的手段,但在我们的军队到达战场之前,家族在经济、组织、动员、后勤、财政方面的准备是非常必要的,就这些方面来说……”

    “这些方面你不用担心!”紫川参星豪气十足:“我只问你,作为我家族首屈一指的名将,你有没有信心打败流风霜?”

    明辉、林冰等统兵将领都皱起了眉头,帝林则对斯特林投来同情的目光:这就是那种外行领导内行的悲哀。斯特林沉吟一下,他很不愿意败紫川参星的兴,但作为统管全面的军方代表,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总长,是他的责任,尽管这实情有时候让人不快。

    “这个……要视乎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定,殿下。要看流风家的军队在内战中遭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们的士气和武器水平,还有我们家族军队恢复程度——”

    斯特林看到紫川参星的眉皱了起来,但他只当没看见继续说:“殿下,很抱歉,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打胜仗——除非他是骗子。战场上,将领的工作是搜集尽可能齐全和准确的情报,根据情报选择战术,指挥军队行进,给部队下达各种作战命令——仅此而已。优秀的将领能把这些工作完成得较好,但不可能百分百保证胜利。战场形势变化莫测,不可能有人能完全把握。假如在骑兵冲锋时候突然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或者山洪爆发冲垮了一座重要的桥梁使得增援军队不能及时赶到、或者一根流矢击中了敌方或者我方的重要人物——那会完全改变整个战场的形势。”

    “这就是所谓三分努力七分天意了,殿下。”帝林适时地插嘴,他笑着说:“但幸好,我们的斯特林统领运势一直很强——我跟他赌钱就没赢过,除非作弊。”

    几个人轻声地笑出来了,把紧张的气氛化解不少。

    罗明海总统领冷冷说:“斯特林统领可能没有理解清楚。—场战斗结果有可能出乎意料,但就一场长期战争来说,胜负一般是取决于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的。总长想询问斯特林阁下,如果开战,我们的军队能不能取胜?”

    “再加上了新征集的预备部队和民兵武装后,在数量上,我军对比流风军并没有处于太大的劣势,但我们存在着不少问题:军队的训练程度较差;熟练兵员的比例,比起七八一年以前,下降的程度非常明显;在年龄结构相身体方面,士兵的总体素质不能令人乐观;武器装备的生产和补充尚需要时间;战略补充能力比较薄弱,地方预备武装机构尚没做好新一轮大规模征召的准备——”

    “斯特林统领你能不能简单地回答我:究竟能不能?”

    斯特林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罗明海咄咄逼人的态度令他很反感。他苦涩地吞了口水:“如果要摧毁流风家,那需要举国动员——目前军队还没做好承担这个任务的准备。”

    罗明海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面上得意的表情分明在说:我早知道这样。

    “需要多少时间呢?”

    “军务部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但这取决于很多外来因素:经济上,家族对军队的财政投入已经很大了,但要达到让军队在短时间内恢复甚至超过远东战前实力的这个要求来说,还是略有不足;元老会宣布国家是处于战备状态,但却没有授权我们发布全民动员令;我们曾提出建议把兵役时间适当延长,另外,扩大征兵范围——但都没能得到批准。”

    “延长兵役时间是我反对的。”哥珊副统领推推黑框的宽边眼镜,淡淡说:“在家族尚未受到外来攻击的情况下,我们不能任意延长兵役时间,这是对士兵们失信,会导致家族的威望败坏。另外,斯特林统领所提到的扩大征兵范围——你实质上指的是在农村中实行七男一征,城市中实行十男一征吧——我可以明确表态:我坚决反对!”

    没有人出声,哥珊副统领喝了口茶水,又说了下去:“斯特林统领,从七七八年起的这五年,家族军队的损失总数,你们军务处应该有个数字吧?”

    斯特林略显尴尬:“没有正式的统计,但哥珊阁下您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立即让人计算……”

    “没这个必要。”哥珊干脆地说:“我这就可以给你个大概的数字。七七八年是我紫川家运气较好的一年,虽然在西部吃了流风霜败仗,在远东却打了胜仗,一年下来,我们士兵的损伤人数约为三万——可以称得上正常消耗。”她在纸上迅速地写了个“3”字。

    “七七九年开初,帝林大人在远东非常活跃,连战连捷——但我估计,五、六万的伤亡肯定是有的吧?”

    面对哥珊的问话,帝林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于是哥珊又在纸上写了个“6”字。

    “接下来就是在平定杨明华的叛乱中,帝都军民的损伤程度——起码又是4万人,帝林大人,您没意见吧?”哥珊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嘲讽的味道,谁都知道,在帝都流血夜中,正因为企图阻止帝林的暴行,哥珊被总长紫川参星处分过。

    “在远东的叛乱中,雷洪二十五个师团的兵力叛变,我们立即就损失了二十万的军队却增加了二十万的敌人、远东叛乱初期,抛开平民的损伤不计,各行省的守备军队的损伤起码在十五万左右;接着就是可耻的赤水滩,非常惨重:二十三万军队伤亡!

    “从七七九年八月到七八零年年初将近丰年的时间里,那是家族王军和远东叛军之间的拉锯战了,虽然我军取得了相当的战果,但伤亡估计不会低于七、八万。”

    “再往下就是魔族的突然袭击了。这段时期的伤亡资料非常混乱,很多部队名义上还存在,但事实上只剩下一面旗帜加一个司令;有些部队在最初的报告中是落入了魔族的包围圈全军覆没了,但结果我们却在瓦伦要塞看到他们在安然无恙地吃烤红薯,一个人没少,连厨房的炉子都带出来了。——但总体来说,伤亡之惨重是空前的。民众的损失那是没办法计算了,军队的损失——有没有达到四十万?”

    斯特林枯涩地吞了下口水:“三十八万七千。”

    “好!最后就是斯特林大人您在帕伊抗击魔族的壮举了,这个就比较好计算了:中央军在开战前有将近十一万的兵力,最后能回瓦伦的不到五万。”

    “现在,资料基本上已经齐全了——声明一下,这是按照最保守资料统计的,还有很多我没注意到的可能遗漏了。”哥珊将手上白纸高高举起,上面一个大大的红色数字连瞎子都看得清楚:一○六○○○○○○“一百零六万!各位大人,一百零六万!”一片寂静中,只有哥珊略显沙哑的嗓音在仿佛空无人迹的会议室中回荡:“对于各位大人来说,士兵、部队可能都只是一个数字,但军队和士兵不可能凭空生成!每一个士兵都是爹妈生父母养的,把他从嚎啕的婴儿养成一个成年男子起码需要二十年的光阴,耗费的社会劳动力和物资资料难以计数!

    “本应该是生产主力的壮年男子被大量地抽调到军队中,毫无裨益地被消耗在战场上,本来就衰弱的工业生产力,绝大部分还要倾注在军工产业上,而极大地压缩了其他部门的生产能力,导致生活物资匮乏、物价飞涨、黑市交易泛滥,我们的整个社会经济都正在萎缩之中!

    “如果是为了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短时间地节衣缩食,我相信民众可以忍耐。但仅仅是为了一个争霸天下的虚名,我们毫无目的的穷兵黩武,军队还要扩大征召的范围和延长兵役时间、我们还要把日益庞大的军费赋税加诸于不堪负荷的民众——”

    帝林插嘴说:“增加军费的问题,绝大部分民众是赞成的。”

    “——那是因为你们欺骗民众,说一切灾难都是因为魔族的入侵造成的!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监察厅私下干的肮脏勾当,无耻之极!我们面临的本来就是一个经济困难,经济的问题的解决完全可以依靠经济手段:调整产业结构、减免赋税、减少对工商业的控制和审批,采用积极的财政政策,用各种渠道增加就业——只要持之以恒,形势肯定会逐步好转。但你们却利用了民众的无知,借助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视线,把民众的绝望心理煽动成好战!

    “一旦开战,兵火连接,伤亡惨重,我们都将成为罪人!我们将如何向历史交代?家族还有多少个一百零六万青壮年?一旦民众醒悟过来,他们还能忍耐多久?”

    没有一个人出声。斯特林眼盯着自己面前光滑的桌面,脊背上汗水直流。而且,他相信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会议室中人人面色铁青,像是带了个金属的面具。

    紫川参星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哥珊,后者毫无惧意地抬头与之对视。僵持了一阵,他移开了眼睛,毫无表情地宣布:“散会,大家休息十分钟。”

    斯特林从总长府七楼休息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夜色苍茫。帝都的万家灯火呈现在眼前,远远近近,密集的灯火如同海洋一样蔓延开去,一直到目光不能及的天际。星星在大地上空悲哀地眨着眼睛,夜雾似烟,朦胧,飘忽。习习的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把充满了夏天和泥士气息的空气带进房间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坚定。来人一直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才停下脚步。帝林由衷地赞叹:“好美的夜景。”

    斯特林笑了一下,回答道:“是啊,只是你我平时都没留意。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帝林耸耸肩膀:“罗明海正在总长办公室里。”

    斯特林笑笑,这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还真是漫长啊,从下午四点一直到晚上七点,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要重新开始的通知。

    “哥珊已经被逮捕了。”帝林平淡地说,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情。

    斯特林点头。一个小时前,他从休息室的窗户里看到哥珊在一队宪兵的簇拥下经过总长府门口的小广场,上了一架挂有监察厅标志的马车。

    “帝林,我知道哥珊一直对你抱有偏见,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她不会受到任何虐待和暴力。”望着窗外的灯火,帝林说:“我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人。不过,在会上她让你那么难堪,你还要保护她?”

    “无论立场怎样,我很佩服她的勇气。何况,她的话不无道理。”

    “就算有一万个道理也不能在那个场合说!哥珊很会做事,却不会做人,总是不懂判断形势和气氛。总长很固执又好强,自从远东失利后,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在后世的历史上他会被冠以称号:‘丢了远东二十三行省的八代总长紫川参星’,他如何甘心?好不容易流风家有了内乱的迹象,他当然希望把自己称号变成:‘灭亡了流风家族的八代总长紫川参星’。

    “八代总长紫川参星殿下在远东遭受小挫,失败之后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在六十多岁的高龄最终一举灭亡我紫川家百世的仇敌流风一族!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是堪与云殿下开创紫川一姓的丰功匹敌的壮举!紫川一族香火延绵,后继有人了!家族列祖列宗部应该在天国为此喜笑颜开,赞叹不已!后世的子子孙孙更是对其崇拜得五体投地,无限向往!紫川家族罕见的英主,中兴的伟大君主,紫川帝国的开创者,紫川参星陛下万岁!”

    帝林说得很小声,只能让斯特林听见,后者一边听一边“哧哧”地偷笑。

    “——斯特林,你想想,如果能在家族的史书来上这么一段,那多带劲啊!这次会议,他把明辉和林冰都召了回来,表示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了。偏偏哥珊不识趣,这个时候来谈什么‘穷兵黩武’,甚至敢骂我们是采取‘愚民政策’——她骂我无所谓,但宣传的口号和政策那可是总长自己亲自制定的啊——那不是自己找死吗?你也不用为她担心,被革职和拘禁在她也不是第一次了,罗明海会保她的,她很快就会出来了。”

    “我不是担心她……”斯特林摇摇头:“我担心的是总长。”

    帝林眯起了眼睛:“我看得出,刚才你有所保留:能不能跟我说实话,如果开战的话,军方——军务处和总参谋部——认为有多少胜算?”

    斯特林斟字酌句地回答:“我们目前所有的部署都是着眼于防守反击,要突然转变成为主动进攻,需要时间调整军队的布置。”

    “流风家不会明天就内乱,调整有的是时间。”

    “流风霜很可怕,她从没打过败仗。”

    “人总会犯错误,何况一个女人,那她就更有理由犯错误。”

    “流风家的军队庞大而强悍。”

    “而这庞大的军队眼看着就要在三个皇子的带领下来一场自相残杀了——斯特林,你该不会给那个该死的哥珊传染了吧?难道你也反对开战?”

    “你呢?”斯特林反问。

    帝林轻轻一笑:“哥珊是从民生的角度考虑,我考虑的却是紫川家的长期战略。斯特林,跟你说实话:从现在开始的五年之内,如果我们打不垮流风霜的话,那我们就只有注定被流风家消灭的命运。”

    “什么?!”

    “奇怪吗?你想想,在远东战争之前,我们与流风家一直保持着相对的均衡状态,不分上下。但失去了远东二十三省后,均衡的状态已被打破,随着时间的推栘,实力的对比会更加地不利于我们。流风的内战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后机会,一旦流风家从内战中恢复过来,不用五年的,他们的国力就会将我们远远抛在脑后!那时候的流风家,会强大到连碰一碰都是危险的事情。”

    斯特林眼角微微抽搐,帝林考虑问题的方式令他震惊,但听起来不无道理。

    “但我们刚刚战败,也是很衰弱。”

    “还有时间,军队——要尽量为此做好准备,恢复实力。现在,我们还有一拚的机会,但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就连拚的机会都没有了!”帝林忽然笑了:“听过一个笑话吗?乌龟打劫蜗牛,蜗牛跑去报案说:‘当时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斯特林一笑。

    “现在,我们是乌龟,就是要趁内乱时候打劫流风家那只蜗牛!虽然我们也是伤痕累累,但只要趁流风家混乱,在最脆弱的时候给他们致命的一击,这就足够了!”

    “如果这一击没能奏效呢?”

    “那战争就要持年况久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拚命打下去,耗尽最后一分潜力:把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最后一个男人都送上了战场,把最后一把勺子铸成钢刀,烧光最后一亩稻田,拆掉最后一间房子做掩体——我相信流风家也不会比我们好过多少的。”

    斯特林不寒而栗,帝林描述的前景令他心寒。他沉重地说:“紫川家拚光了,流风家也奄奄一息。这样,在我们——紫川与流风——两家的废墟上,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人类如此自相残杀,最后只便宜了魔族。”

    “这样不是很好吗?分裂已经两百年了,打打歇歇了两百年,该有一个结局了。”帝林开玩笑地说:“说不定,一个统一的新帝国即将在废墟上诞生呢!”

    “但我们真的有必要打到如此程度吗?”

    “不是我们希望如此,而是事实和形势逼迫我们必须如此——我们也不得不战!国民的热情和好战精神必须寻找一个宣泄点,否则的话,他们对于外部侵略和经济灾难的不满就会演变成为对于家族当局——也就是我们——无能和无所作为的不满,进而威胁政权。何况,如此狂热的好战精神和激情,那种万众一心的国民意志,身为家族的领导人如果任由其毫无目标的发泄,让他们把这种热量倾泻在毫无意义的游行和示威上,那将是极其愚蠢的浪费。民众这种狂热的好战情绪,将会导致元老会进入一种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元老会会同意我们提出的任何疯狂的提议,哪怕是同时对流风和魔族开战,哪怕是今年的赋税加三倍!”

    “已经提出了,斯特林,已经提出了,甚至不用我们开口。”望着惊呆了的斯特林,帝林笑笑:“元老会今天上午已经自发地通过提议,今年的赋税加两倍,用于新增加的军费。他们现在正在讨论通过给予总长宣战权的问题——斯特林,你的消息落伍了!——正是因为这样,总长这才紧急召集我们开这个会议。反战的最后一个障碍是哥珊,嗯,她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斯特林无力地呻吟一声:“天,这该死的鬼天气把大家都烧昏头了吗?”

    “呵呵,不客气地说,如今国民陷入的这种自发的狂热状态,正是多少统治者曾梦寐以求的,多好的国民啊,一个劲地嚷嚷着:‘战斗!战斗!我们要战斗!’我们的任务是,用一场战争来引导这股好战的能量——”他笑容一敛转为严肃:“斯特林,上个月,你不是提出扩大徽召范围没得到元老会同意吗?明天你把提案再交上去,准行!”

    “就算批准也需要程序,起码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在得到批准之前,你可以干点别的事啊!我有个办法可以避开元老会。不过当你扩军时候,你也得分我一杯羹:隶属监察厅的宪兵纪律部队也要扩充二十万人。”

    斯特林惊讶:“哦,说来听听。”

    “附耳上来!”

    帝林小声在斯特林的耳朵边嘀咕了一阵,斯特林一拍手:“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

    “不过,”他凝视着帝林:“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不在会议上提出呢?”

    “呵呵,斯特林,军务是属于你的管辖范围,我怎么好插手?我提的话,罗明海准会出来反对,由你来提这个建议,那是顺理成章的事,谁都没话说。”

    有人轻轻敲一下候见室的门,两人都住了口。一个身材高大、服饰漂亮的禁卫军官出现在门口处:“监察长大人、统领大人,会议即将开始了,请下来吧。”

    家族的重员们再次聚集在会议室时候,时间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大多数人的眼中已经露出疲态,与会成员中年纪最大的紫川参星反倒是精神矍铄,他扬起嗓门招呼大家:“快进来,坐好了!”

    哥珊的位置空了出来,望着那空荡荡的椅子,没有人表示惊讶和询问,冷漠得就像那位置本来就是空的。毕竟能在这个房间里有一席之位的人,像哥珊那么不懂进退的毕竟是很少的。

    “会议继续进行——刚才忘记介绍了,这位大家应该都很熟悉,我侄女紫川宁。”

    紫川宁婷婷起身,朝各位重臣们欠身示意,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大家都对自己未来的君主报以亲切的微笑。

    “阿宁还是第一次参与家族的决策会议。”紫川参星的脸上有几分感慨:“呵呵,小女孩终于长大了,知道为家族分忧了。阿宁是很能干的,但经验有所欠缺,需要锻链。我考虑,她暂时不挂实职,任总长助理,在各部、处实习——大家看怎么样?”

    若是哥珊在的话说不定会寻根刨底:总长助理?这到底是什么官职?级别是红衣旗本还是副统领?许可权有多大?但她不在,谁会干这种杀风景的事情。

    “宁小姐出来为家族分忧,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边防军统领明辉笑得亲切无比:“我家族又一栋梁之才即将成长起来了!欢迎小姐来边防军视察和指导!”

    大家暗暗骂明辉:滑头!这家伙心里有数,以紫川宁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何等尊贵,紫川参星绝不可能放她到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的西方边境第一线的,于是他就放心地大说漂亮话,惠而不费。

    远东副统领林冰也笑说:“两年前我见过宁小姐,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一眨眼,呵呵,变得这么漂亮了!家族后继有人啊!我代表全体远东将士欢迎宁小姐前来瓦伦视察!”她的情况与明辉相同,并不太担心紫川宁会真的前往瓦伦。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些赞美的话:“宁小姐天生聪慧,前途定然无量!”

    “小姐只要稍微锻链个两年,呵呵,我紫川家也有个‘流风霜’啦!”

    “有着远星大人血统,在参星大人的栽培下长大,准是好样的!”

    帝林结结巴巴也说了两句:“欢迎宁小姐到监察厅视察。”只是比起林冰和明辉来,他语气勉强了很多。斯特林微笑,他是明白怎么回事的,他更明白帝林在担心什么,换成自己也不会希望这么一个有着未来总长身份的特殊人物到自己的部下工作,每天都得小心翼翼地侍候她,一下小心就得罪了未来的总长,那还有什么前途?更何况,统领处和监察厅,哪个部门没有见不得人的手段和花样?如果这些都让紫川宁看到了,不说将来,只要她跑回去跟她叔叔打个小报告:“参星叔叔啊,监察厅私设小金库,他们很有钱喔!”

    “参星叔叔喔,帝林的办公室装饰非常豪华,严重超标喔!他的钱哪里来的呢?”

    “参星叔叔喔,今天维加副统领来见帝林,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单独关上门说了足足有半个钟头,也没留下谈话记录,不知搞什么花样?——不是说监察系统官员不得私下结交行政官员的吗?”

    光是这些就足够让帝林头疼的了。

    幸好,紫川参星立即就解除了他的担心:“我先前已经和阿宁商量过了,女孩子不适宜到弄刀弄枪的军队中去,打算还是让她先到文职的后勤部和行政处去学点东西——呃,罗明海,以后阿宁可就是你的手下了,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只管批评她!”

    紫川事盈盈起身向罗明海行一礼:“总统领大人,以后请多指教了!”

    罗明海起身回礼,强笑道:“请多指教。宁小姐冰雪聪明,我们统领处又多一名栋梁之才啊!”

    看到罗明海的困窘,帝林恨不得放声大笑:有这个未来的总长做部下,今后罗明海的日子就难熬了。只是……帝林皱起了眉头:后勤部统筹家族军队的财政和物资补给,行政处不但是家族文职官员的管理中枢,还管辖着帝都治部少这个强力部门。两部门都是家族的要害部门,历来是归幕僚长官亲自掌握的。只是现任幕僚长哥珊正在监察厅的大牢里面,在两部门权力出现真空时候,紫川宁这一强势人物进去,势必统揽全局。她虽然没有正式任职,但位置绝对举足轻重。

    哥珊刚刚被逮捕失势,紫川宁立即取代了她的位置——是无意中的巧合,还是这个女孩子刻意的安排?日后即使哥珊从狱中出来,但紫川宁已经先入为主了,你哥珊唯一的出路就是辅佐紫川宁大人吧!

    望着微微颤抖的长睫毛低掩下那双漂亮的眼眸,帝林发觉,比起往日的天真烂漫带一点少女的调皮,今日的紫川宁,表现出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她一直保持着低调,话语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寸,得体大方,眼神游离不定,从这个看到那个,脸上始终带着笑,让人琢磨不透。——再不能以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女孩来看待她了!今后的紫川宁,将正式成为那些手掌天下命运的重量级政治人物之一。

    等紫川宁的介绍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听取东面、西面两条战线的负责防务长官的汇报。

    瓦伦要塞镇守司令林冰向总长和统领处报告:在瓦伦正面,魔族状态十分平静。魔族的西南大营已经放弃了贴近瓦伦要塞的第一线阵地,战斗部队从设置了壕沟和堡垒的前线后退,也停止了那种挑衅性的十分靠近瓦伦要塞周边的日常巡逻。魔族在第一线的部队人数大大地减少了,人类的侦察部队甚至可以越境深入近十公里还没有碰到一个魔族士兵,即使碰到了,魔族士兵的态度比先前也要温和了许多,他们往往采用语言警告的方式而不是战斗来驱赶人类出境,仿佛他们的指挥官也在有意识地避免发生与人类军队的摩擦和战斗。

    有传言——注意,仅仅是未经核实的传言——在魔族王国的远东境内发生了大规模的反叛事件,魔族第一线的作战部队都被抽调回去镇压了,也有传言说是在魔族王国的本上发生了魔族皇族之间的内讧,魔神皇已经被迫下台了。估计在近期,今后的半年之内,魔族是不会对人类世界发动大规模的攻势。

    边防军统领明辉笑笑:“我的情况与林冰阁下惊人地相似。”他报告说,在西部边境上,十字军的部分精锐部队已经向西开拔,流风家族的战斗部队已经停止了经常性的挑衅活动,一片风平浪静,边境发生大规模战事的可能不大。

    “这是个好消息。家族一天天地强大起来,我们的敌人已经在害怕了!好,就是要让他们更害怕!大家要注意到,战略性转折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家族已经摆脱了受威胁的被动状态了,但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紫川参星总结说:“——无论什么时候,军队的加强始终是我们当前迫在眉睫的问题,斯特林,你身为统领处内军务的主管,对此要切实地负起责任来。”

    “总长殿下,各位大人,军务处有两个提议。”斯特林平静地举起手来。

    “哦?你说说。”

    “元老会一直担心过度的扩军会影响第一线生产,迟迟不肯批准实施国民征召令——为此,我提议,军队把下一次征兵重点放在远东的流亡难民中。”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林冰睁大了眼睛望着斯特林,喃喃道:“绝妙!”

    明辉拍拍自己的脑门:“怎么我就想不到?”

    远东战争中,数以百万计的远东人类居民失去家园,流亡在瓦伦要塞以西的家族行省,他们失去了生存的工作和上地,流离失所,到处流浪。这大股大股的难民潮所到之处给当地的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的隐患,各行省政府都为此极其头痛。为了安置这批难民,紫川家族的民政部门每个月都要耗费上亿的金钱给他们发放补助和食品。

    “将流亡难民中的壮年男子征收入伍有以下几点好处:一、是避开元老会的控制。难民在当地政府中都没有户籍和土地,属于无业人员——既然没有户籍,从纸上作业来说,他们是不存在的。征收他们,不算是从生产第一线抽调劳动力,不会引起元老会的反对。

    “二、减轻家族民政系统的负担和开支。从理论上来说,一个从军的战士,他所得薪水可以养活一个三口之家。如果我们假设在五百万难民中哪怕就有四十万人参军,那就解决了一百二十万人的温饱问题。

    “三、对于增强军队的战斗力也有好处。难民们在远东战争中失去了土地、家园和亲人的,再没有什么牵挂和留恋,对魔族怀有最深刻的仇恨——在我的经验里,由这种人组成的军队,只要稍加训练和数导,他们会很容易就成为那种无所畏惧的敢死之师!——不知总长殿下意下如何?”

    “好!好!”紫川参星听得眼睛发亮,连声地说好:“这是个好主意!统观全局,面面俱到。斯特林,你是用心的!”

    斯特林低下头表示谦虚,抬起头时候,他微微向帝林使了个眼色表示感谢,后者则若无其事地在一边低头看报告。

    罗明海在一旁泼冷水:“斯特林统领的主意虽好,但将大批的难民征召,组编成军,训练——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恐怕还看不出效果吧?但流风家的内乱却就在眼前,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斯特林一笑:“是。总长殿下,总统领大人,下官还有第二个提议:我紫川家族并不是没有军队,只是军队并不在我们手里。”

    “在谁手里?”

    “在元老们的手里!就在军务处为兵力的缺乏而大伤脑筋的时候,贵族们却掌握着大量私人军队,拥兵自重。例如——”

    斯特林摊开了手上的一张纸,那是刚才帝林交给他秘密报告:“洛克辛威行省的元老会代表杜丘伯爵在其封地内养了三万多私人军队,达玛行省元老会代表的费沙男爵蓄兵一万六千多人,辛加行省的元老会代表余兰女伯爵拥兵两万七干人;瓦林行省的马维伯爵(这个名字让他觉得有点耳熟)拥有四个雇佣师团,总共两万三千名雇佣兵:利加行省的元老会代表,大富商祖巴的护卫团有一万一千人……”

    帝林的报告来得又长又详细,一共有四十三个元老贵族藉以护卫队、自卫团、乡镇治安联防队、城市保安团等名义私下组建军队,总兵力多达近六十万。

    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看着斯特林慢吞吞地将那张纸折了起来装进口袋里,有种坐在火山口的感觉。当代总长紫川参星与元老会的关系一向是敏感中之最敏感,现在,斯特林摸到了这条最高压的线上了。

    总长看着斯特林,问:“情报确切吗?”

    斯特林谁也不看:“基本上可以肯定了。军务处的提议是,将这批私人军队收编列入正规军编制,由家族军务处统一指挥。”这是一次对紫川参星的反将军。如果他对此报告装聋作哑,那就不要再跟大家提什么‘争霸天下,击灭流风’,元老会始终是一道必须面对的考验,现在就看总长有没有勇气了。

    “据我所知,”帝林慢条斯理地说:“在二代总长紫川星殿下与贵族们达成的协议中明确规定,贵族的私兵不能超过三千,这是写进了元老会法案里面的铁律。以上的诸位贵族元老,毫无疑问地,他们触犯了法律。”

    谁也没有出声,所有人都在看着总长。感觉到无数的目光聚在自己面上,紫川参星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脸上肌肉绷紧,手上的拳头捏紧:“监察总长帝林,我命令你,以谋逆罪——”

    “等一下!”

    令所有人吃惊,出声的人竟然是刚刚任命的“总长助理”紫川宁。她匆匆地说:“叔叔——哦,不,总长殿下,各位大人,很抱歉,但在您做决策之前,能不能先让我说两句呢?”

    “啊,阿宁啊。”看到出声的人是自己的亲侄女,紫川参星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你有什么要说的呢?”

    “是。总长殿下,各位大人,诚如监察长大人所言,刚才提到名字的贵族们违反了法令。但贵族蓄兵不得超过三千的这条法令颁布是在二代总长时代,距离如今有近两百年了,很多人都忘记了。平日里,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了。——就连我,如果监察长大人不提起的话,我也记不起有这么规定的了。他们未必就有谋逆的心。所以,恳请总长殿下给以上犯错的贵族们一次机会,只要他们交出兵权,配合军务处做好改编工作的话,对此就不加追究了,显示家族的宽容的胸怀。”

    她一边说一边对紫川参星使眼色,后者立即领悟了她的意思,口中“嗯、嗯”有声,好像正在思考该不该给那群犯错的贵族显示下“家族的宽容的胸怀”。

    帝林眼中流露赞叹之色,故意问:“如果他们不肯交出兵权呢?”

    “他们应该会肯的。否则,我们就将此事提交元老会,由元老会议来裁决。”

    “但这些贵族本身就是元老会成员……”

    “四十三名贵族在近五千的元老会议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这不会妨碍元老会作出正确裁决的。毕竟,这件事的事实和法律都非常的清楚。而且当前的形势下,元老会更不可能包庇他们。如果拒绝交出兵权,那些贵族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建议军务部给予那些贵族必要的补偿,或者将‘征用军队’的说法改成‘购调军队’,让人更容易接受。

    “而监察厅注意搜集相关的证据和材料,以便我们能在元老会议上能明确地指证。

    “命令各行省正规驻军进入戒备状态,对私人军队进行严密监视,造成声势和压力,也防止有人铤而走险,行大逆不道之事。

    “建议军务部为此事做好必要的准备工作,在整编的谈判中坚持重点突破。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有一个同意了,剩下的人会想:‘连某某大贵族都同意,我还撑什么呢?’那剩下的谈判就比较好解决了。”

    紫川宁侃侃而谈,大家像不认识似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她已经提出了和平地夺取贵族兵权的一系列步骤,而且分轻重缓急,有威胁(各行省驻军整军监视,摆明一旦不服从改编就要动手),也给出路(服从改编的,给予适当的经济补偿),恩威并施。

    帝林微笑着轻轻一欠身:“宁小姐思虑周到,下官十分佩服。”

    帝林说的是真心话。他是最清楚这件事的厉害关系的:如果按照刚才紫川参星恼怒之下的决定,真的逮捕了那些元老贵族的话,将会彻底激怒元老会,搞不好在流风家全面内战之前,紫川的内战就先爆发了。而紫川宁则提议把事情先交元老会审判,算是给了元老会的面子,还藉元老会的力量来压制那些坐拥私兵的贵族——即使他们不服元老会的裁决,那家族要对付的敌人也只是四十三名贵族而非整个元老会,阻力少了很多。整个步骤环环相扣,妥当又切实可行,即使那些最有经验的老手也不过如此。谁也没想到,这个家族未来的继承人,会是这般能干和睿智的一员政治家。

    帝林轻轻捅捅斯特林的胳膊:“怎么样?”

    斯特林小声:“非常了不起!见事极快,应变敏捷,稍加锻链的话,很有可能是不输于远星和参星两位殿下的一代明君!”

    “是啊。”帝林轻声感叹着。有一句话他忍住了没说出来:“正是这样我才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