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棉花糖吗
玻璃杯里的热水,由于正对着空调而凉得很快,也就几分钟时间。在这几分钟里,分别坐在沙发两端的人,不约而同地盯着那袅袅而上的热气,任生命流淌,缄口不言。 一段冗长的静默之后,先开口的是伏城。他用手背碰了碰玻璃杯的外壁,感受了一会儿,然后握住杯身,沿着桌面滑送到希遥面前:“可以喝了。” 杯底一路留下薄薄的弧形水迹,像一道连接两人的桥,可惜转瞬蒸发干净。 希遥看过来的时候,伏城将手缩回,仍旧若无其事地转着手机。头发应该是才洗过,蓬松而清爽,在额前乖顺弯垂,发旋位置倒有几根不听话的,高高竖起,被空调风吹得左右飘摇。 她探身,以很自然的动作拿起杯子:“谢谢。”说话的同时,垂下眼皮,向杯子里吹了吹气——还是有点烫。 桌上摆着两件东西,一张银行卡,和一串钥匙。时隔一天,被他原封不动地归还,反射出客厅顶惨白的灯光,照进眼里,就好像在冲她说,看,你导的这场闹剧。 她轻轻笑了一下,唇角弯起。觉得总不能就这样哑着坐一晚上,于是随口找句话说:“是小魏送你来的?” 伏城闻声,抬起眼。不然呢,不是你安排的吗?但并未说出口,只是这样在心里嘀咕两句,“嗯”了一下,然后抚上额头—— 可别提那个魏收。 话多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高彦礼,又过分热情洋溢,导致他现在一想起下午那段难捱的时光,就觉得头疼。 大概当他是来这儿旅游的,一路上嘴没停过,掰着手指头给他盘点旬安的名胜美食,还有一箩筐的小道消息,例如哪个景点可以从后山小路逃票,哪条观赏路线没有监控,可以在墙上涂鸦留念……这种无下限的作派,也与那位高姓故人尤为相似。 到了最后,才终于想起那个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等红灯的功夫,他从驾驶座探回头来,端详着后座面无表情的伏城,表情颇为好奇:“小帅哥,你跟希姐是什么关系?” 一位老师,当他自己也不会解这道题的时候,通常的做法就是——“大家四人一组,讨论一下”。九年义务教育让伏城观察学习,习得了这一经验,于是耸耸肩,饶有兴趣地后仰身子:“你猜?” 魏收也是人才。一连猜了几个,都完美避开正确答案,最后,学生还没讨论出来,下课了,老师解放了。 窗外猛然窜起的一束烟花,将夜空点亮,伏城愣了一下,偏头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外边人群喧笑已久,适时希遥喝完那杯水,站起身来:“是中央广场那儿放的。这一片的新商业区刚建好,恰巧今天开业,人很多,过会还有喷泉表演……” 念在伏城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便想要带他出去走走。却想不通自己为何心虚,好像区区一个邀请,便有多么暧昧露骨,难以启齿。 于是斟酌许久,一大套解释过后,才引出那句,“……要去看看吗?” 林立的写字楼外墙屏幕,在夜间缀上缤纷变幻的彩灯,也有的被即将上映的电影包场,循环播放短暂而抓人眼球的预告片。 夏天的夜,说不清凉暖。市中心的路面经过一整天的炙烤,温柔的余热向上升腾,又被晚风吹冷了些,途经人的脖颈手臂,滚滚而过,一阵波浪般,恰到好处的触感。 摩肩擦踵的广场上,边缘摆的一圈小吃摊更是生意火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过时听见吆喝,希遥顿住脚步,思考了一下,微仰起脸,看向旁边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想吃棉花糖吗?” 有生之年,希遥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伏城不可思议地扬了扬眉。 大概她总是不自禁地把他当个小孩,之前都已经买过冰淇淋和巧克力蛋糕,再加上个棉花糖,好像也没有什么违和感。因此没注意他复杂的神色,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便干脆拉起他,往人群里去:“走,我陪你一块吃。” 细细的手指握住他手腕,伏城错愕跟在她身后,一边低下头,看了看两手交叠的位置。手好凉。是生病了? 偌大一个粉红色棉花糖握在手里的时候,伏城半天才压抑住把它迅速团成一个小球,丢进嘴里毁尸灭迹的冲动。 侧眼看去,希遥正举着一个纯白的,低着头小口啃着,余光瞥见他无动于衷,抬起头问:“你不喜欢草莓味?” 殷红的唇角挂着几丝糖,若有若无地轻飘。看得他心有些痒,想伸手拿拇指捻去,但最终还是没管,抬起手来,也扯了一口:“挺喜欢的。” 高彦礼的电话是救星,从裤兜里掏手机的动作自然而流畅,掩盖他大部分的尴尬。没曾想内容却是——“大后天上午十点半,旬安国际机场,来接接兄弟。” 阴魂不散。 伏城黑下脸,也不忘嚼着糖:“你来干什么?” 电话里叽里哇啦地,啰嗦了一堆。刚巧一个烟花腾空而起,炸裂的瞬间,关于他兴冲冲的讲述,伏城一个字也没听见。只隐约听见最后一点:“……顺便再看看你。” 顺便。碍于希遥在面前,伏城没吐脏字,只是斜了个白眼,无情按下Esc:“我还有事,拜。” 一回生二回熟,高彦礼司空见惯,很有眼色:“好嘞哥,那不打扰,哎,长长久久啊!” 饶他之前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终于琢磨出这句多重含义的祝福,自觉非常精彩,此刻一出口,更加得意洋洋,觉得对得起他语文课代表的水准。 事实上也真的收效明显。昏暗的夜里,伏城剧烈咳了一声,脸上浮现淡淡的红,一直烧到耳根——不论是针对他哪一层意思。 临近喷泉表演开始,伏城将手机震动关闭,丢进口袋,并且暗暗发誓,除非闲得蛋疼,以后再也不接这家伙的电话。 一通电话的时间,希遥已经把棉花糖吃完了一小半。 不知道电话里对方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伏城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时而皱眉抿唇,格外青春的味道,觉得有趣。再上移,又看见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刘海被掀开,有几绺没回到原位,直挺挺地翘着。 她看不下去,便指着自己的额角,向他示意:“这儿。” 那样喧哗的情境,怎么可能听得清,伏城的手还在裤兜没来得及拿出,俯身弯腰,凑近她的脸:“什么?” 神助攻的人群推了他一把,一个轻微的前倾,他猛地向前一步,又紧急刹住。额头再向前一毫米,就要触及她的。 他们之间的对视有过很多,晴天,雨天,黄昏,清晨。在逼仄的轿车里,在学校对面的梧桐下,在别墅弯弯折折的走廊和楼梯角……只不过,从没有一次是这么近。 慌乱而无措间,他眼眸微颤,想要别开视线,又怕欲盖弥彰。 天降水流从头浇灌到底,压下许多东西,连同他翘起的头发,和没吃几口的棉花糖。 伏城猛地惊觉,茫然四顾,周围的游客也都一同遭殃,一个个跟他一样,披湿挂雨,成了落汤鸡——原来是喷泉出故障了。 再回过头时,希遥的睫毛上挂着晶亮水珠,头发末梢打着绺,向下不停滴水。她看着他,眨眨眼睛,一秒钟后,嘴角肆意上扬,“噗嗤”一声,憋不住似地,笑了。 像此刻这样开心的她的笑容,伏城很少见到。 上一回大概都要追溯很远,那个夏天她高中毕业,穿白色长裙,赤着脚踩在沙滩,一路低着头,搜寻漂亮的贝壳。 他在一旁堆沙子堆得无聊,便生了坏心思,跑到她近处的海,双手掬起一捧水,朝她泼去。 眼见着她整个人被浇湿,却不恼,拨了拨贴在脸颊的湿发,也俯身,把海水使劲掀在他身上。她的笑声清脆而响亮,一边追得掐腰气喘,一边大声喊他:“伏城!你站住!” 想起这些时才意识到,她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了。不谈过去的这些年,就连从高考结束那天开始,这段已经不短的相处里,竟也一次都没有。 不知怎么,忽然有了那么个啼笑皆非的猜测,伏城试探而犹疑地,慢吞吞问:“希遥,你是不是……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一个加工信息的时间,她望着他,又笑起来:“怎么可能?”这次笑得比刚才还要开怀,双眼都弯起,郑重地仰头,一字一顿:“伏,城。” 广场中央的喷泉在那一瞬间腾起,细而有力的水流直入天际,被彩灯染色,绚烂而明亮。人群爆发欢呼,希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开始了。” 他却僵着没动,半天,才慢慢应了一声。 这是平和的年代,没有战乱,没有饥荒。音乐与色彩用来慰藉心灵,庆祝经济发展,社会进步。 而他是万千人民中的一员,平凡且庸俗,随波逐流,饮食起居。 虽说饱暖思淫欲,也要怪这夜色太撩人。害他差点就要冲破理智,低头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