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监徐宁
徐宁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光启八年六月的午后阳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此时空无一人的院子,像是怕惊动了殿神。 徐宁出了山池院的门,绕过嘉寿殿,穿过咸池殿,沿着从宫外通来的清明渠一路走去。清明渠开筑于光启元年,新皇安懋登基后,即可开凿这条内宫供水渠道,这条渠水流入宫城后,廷注为后宫的南海池。 咸池殿就在南海池的左前方,走过临湖殿,就到达了千步廊。千步廊高大开阔,两边皆立柱,地面为精心雕刻的红白色大理岩。徐宁今年已经八岁了,但是个头看着像六七岁,他小小的一个,只敢低着头,神色匆匆地往嘉猷门。过了嘉猷门,就是宫女太监所居住的掖庭宫。 掖庭宫分三个部分,北部是太仓,中部是宫女奴婢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妇女配没人宫劳动之处,西南部是紫兰亭和内侍省。徐宁穿过嘈杂的居住区,直接往内侍省走去。 徐宁径直走到内侍省门口,才稍稍喘了一口气,他递上腰牌,轻轻朝门口把守的太监说了一句,“请找内侍监徐安大人。” 门口把守的太监认得他,知道他是徐安的亲弟弟,于是痛快放行。 内侍监是内侍省首官,掌传达诏旨,一共只有两个空缺,现在只有徐安一个人,也就是说,内侍省是徐安一手把控的。 徐安只有十五岁,就完全把控内侍省,成为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内侍,按照道理说,应该是有点争议的。 就算是改朝换代,前朝宫女太监这么快就换成新皇信任的身边人,也是需要慢慢进行的。毕竟前朝的太监宫女比新皇更懂内宫的运行机制。 可是徐安坐上这个位置,却无人敢疑。 徐安很快就出来了,他穿着正经的内侍官服,引着徐宁进去。 徐宁也恭恭敬敬,像真正的低微小太监一样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一进里屋,扑面而来的一股阴凉,屋内放着冰窖里新起出来的冰,冰放在一个大缸里,旁边还燃着驱赶蚊虫的艾草。徐宁从中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走来,早出了一身大汗,此时走进屋内,竟觉得通身恰到好处的凉爽,并没有冷得一激灵。 徐安施施然地走到屋内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也不要人上茶,直接问徐宁,“那位主子怎么样了?” “不过是太阳中暍,尚药局的张医佐去看过了,开了药方了,一日服用三次即可。” “嗯,嘱咐尚药局,好生对待四皇子。” 徐宁站在哥哥面前,一直低着头,脸上热得都是汗,他抹了抹脸上的汗,低声道,“哥哥。” 徐安坐正了身子,在宫内,虽为亲兄弟,但徐宁一直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唤他官职,一旦喊了哥哥,必是有求于他。 “我想调去伺候四皇子。” “你觉得五皇子不好吗?”兄弟俩的这对话是犯忌的,宫人私下议论皇子后妃,是大不敬。 “年纪尚小,看不出。” “五皇子年纪虽小,可是徐妃势大。”徐安淡淡道,“当今圣上虽心性难测,可是如今形势下,功臣轻易杀不得。” “昔年郭令公平定安史之乱,力挽狂澜,可唐代宗依旧听信程元振,罢其兵权。”徐宁虽然只有八岁,说起这些史实来却是头头是道,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身份低微的内宫小太监。 “唐代宗并非偏信宦官,只不过历代君主都对掌兵之臣有所忌讳。后回纥、吐蕃入侵河西,唐代宗依然起用郭令公,可见代宗不过是疑其权,而非疑其人。”徐安也不相上下,“如今北有华傲,南有元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圣上绝不会听信妄言。” 徐宁摇摇头,“徐氏一族,于掌兵事方面,无人能比郭令公。”徐宁虽在内廷,对如今朝堂竟了如指掌,“何况,郭令公虽于唐代宗之朝已位极人臣,可谓是‘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而郭贵妃乃宪宗东宫元妃,唐宪宗却不册其为皇后,可见,外戚之忌远胜人臣之讳。” “那又如何?唐宪宗逝后,继位者为郭贵妃之子。”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出这句话,“哥哥可别忘了,当今圣上原就为外戚,其忌惮外戚尤甚于前朝。” 当今圣上安懋是外戚篡位。 前朝为盛朝,凡二百七十六年,经十三帝。 末帝登基时,年止五岁,其母为安氏,当今圣上安懋是安氏的长兄。 盛德宗沉湎酒色,极为听信安氏。安氏一族为保末帝太子位,联合朝臣提出分封其他皇子于首都定襄外的封地上,且世袭嗣子需经圣上恩准才可承袭。 于是德宗崩逝时,内宫对外封锁了消息,安氏一族力保末帝登基。 末帝继位第二年,安懋就带领护城卫军军官徐广并五千人进宫,逼宫外甥。安太后答应下诏禅位于兄长,唯一请求是留下末帝性命。 安懋却听信幕僚周惇的建议,杀末帝以绝后患,于是让当时的一名内侍徐安鸩杀末帝。 末帝死后,安懋的行为已经正式从宫廷政变变成弑君篡位了。安懋索性立国东郡,改元光启。 德宗的另外两个儿子,靖南郡王顾明宽和定南侯顾明诚听闻安氏弑君篡位的消息,联手以“诛杀安逆,告慰先皇”的名义于南方起义,东郡建国同年,拥立靖南郡王顾明宽为帝,定都五菱,立国元昊,改元为望本。 前朝极尊儒家,孔孟之道深入人心,安懋弑君篡位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当时元昊声势极大,顾明宽甚至作了一篇《征讨安氏檄》,全国广为传诵,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 安懋无法,只能尊妹妹安氏为太皇太后,并追封末帝为禅帝。北方还有外族华傲虎视眈眈,安懋纵然于政事上英明果决,也无法一时间就了却元昊。 三方胶着不下,安懋思前想后,只得联合三方使臣,于天潼关聚合,签署《天潼关之盟》,明确各国势力范围,三国陈兵边境,互不相犯。 王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遍遍地理清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这些记忆不知是不是生母王氏告诉他的,可是一个下午过去了,王杰还是没有见到他的生母王氏。 王杰对于他名义上的父亲安懋并没有什么好感,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来看,安懋此人,心狠手辣,行事果毅,就算是自己亲外甥,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就能杀则杀,绝不手软。而且事后还有意无意地把责任推到幕僚周惇身上。 王杰上历史课的时候,是从来不信历史上的皇帝真的会是偏听偏信的昏君的。皇帝不管是宠信宦官还是外戚,是喜欢文人还是武将,都是为自己的权力着想。 外戚权势熏天,汉桓帝就和五个宦官噬臂为盟,武将兵以致灾,宋太祖就析禁军领兵权为三分,反正总而言之,皇帝听信的一个人,并不是喜欢一个人,而是喜欢利用这个人来巩固自己的权势。 后人总会评判,谁是佞臣,谁是祸水,谁是良将,谁是忠臣。 但是王杰不这么想,所谓成王败寇,后人评价这个人,不过是看他或她符不符合当时统治集团的利益而已。 人性都是灰色的。 哪有这样非黑即白的人呢? 王杰还确定一件事,这个四皇子确实很不受宠,《红楼梦》里的贾环屋里还有两个丫头的定例呢,自己身边却是只有一个喂药的小太监。王杰知道,仆人中最可信重的应该是乳母,因为太监宫女都可以另攀高枝,连生母都可以努力再生一个皇子,但乳母只能服侍一个皇子,换也只能换出宫去。 乳母之于皇子,就相当于现代的父母之于独生子女,别无选择,只能全身心地倚重他。 而王杰身边,连一个乳母都没有,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到了晚上,徐宁又端着碗进去伺候服药了,王杰一边喝药,一边努力搜索记忆,确定了他的记忆中确实没有眼前这个两次服侍他喝药的小太监,才放心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宁一边喂药,一边恭敬道,“奴才贱名徐宁,是内侍省新拨来伺候主子的。”